十五回:五月梅子黃了
曲折的山路之上,天朗山青,而這大好時節,東晉的輕狂少年們又是何等意氣風發?
不論在哪個年代,年輕,總是要比其它時候更多一些朝氣與希望的。
“馬兄可是自認天下第一?”祝昊宇微側過頭,望向馬文才,他的唇角帶着幾分笑意,顯得別是意味深長。
馬文才雙目微微眯起,傲然一笑道:“天下第一自然不敢當,但這學院第一,馬某卻還未放在眼裏。”他說著,卻掃過宴熙一眼,那神情,也是別有意味。
“哼!”宴熙的臉當即就漲紅了起來,只是他的臉色本來就黑,這一憤怒,更顯怪異。
馬文才這話,實在是有些刺人了。他那意思,分明是說,這小小書院第一,有什麼好爭的?我馬文才還不屑了!要爭的話,就該去爭那天下第一才是!
而他那眼神,看在宴熙的眼裏,又分明是說:“原來你的志向也不過是個學院第一而已,真是非一般的目光短淺呢,看來就你這品級,也不過是個永遠窩尼山的材料!”
“馬文才……”宴熙黑沉沉的臉色卻忽然一轉,又燦爛地笑了,“馬兄志向高遠,自然是好的。但五胡騎射之術精絕當世,只不知馬兄所謂之天下,有無五胡在內?”
馬文才臉色也變了變,稍稍有點沉。五胡之說,在書院畢竟是犯忌諱的,宴熙膽大包天,可以口無遮攔,他馬文才還計較着考評與仕途,卻是不敢公然去觸碰那些禁忌。
“馬兄,”祝昊宇適時開口,“所謂第一第二,不過虛名罷了,何必為此傷了同窗情誼?”
馬文才不吭聲,只是面沉如水。
祝昊宇這話說得比馬文才原來地“第一之說”還要不是個味兒。看起來他是在為馬文才解圍。實際上卻好似在諷刺他貪慕虛名。甚至為此而不顧同窗情誼。
同行地幾人都是心思聰敏之輩。同樣一句話。便是沒什麼深意都會被他們想出幾分深意來。更何況是祝昊宇這種明顯就別有意味地話?
梁山伯有點看不過眼。當即就輕咳一聲道:“英台。稍後開課之時。不如你與馬兄一組。我與宴兄一組。這兩位俱是騎射高手。你我素來弱於此項。正可好生學習。”
他用地也是話題轉移**。祝昊宇聽來好笑。下意識地便搖搖頭。
梁山伯愕然道:“英台為何搖頭?不行?”
祝昊宇想了想道:“山伯。你我一組。馬兄與宴熙一組。強強聯合。不是更好嗎?”
馬文才一挑眉,嗤笑道:“強強聯合?祝兄,你當這是什麼,合縱連橫?”
祝昊宇笑笑道:“非也,合縱連橫是弱弱聯合,以抗強者,而你二人強強聯合,求的自然是更強。”
宴熙的大眼睛明亮非常,他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祝昊宇道:“我與馬文才強強聯合以求更強,那祝英台你跟梁山伯怎麼辦?”
祝昊宇微側過頭,似笑非笑道:“自古優勝劣汰,我與山伯是弱者,如兩相聯合未能更強,自然只有被淘汰。”
“淘汰?”宴熙大眼睛一瞪,臉上驀然泛起薄怒,“祝英台,你我既是同窗好友,那我便斷然沒有放任你被淘汰的可能!哼!你把我宴熙當成何人,我是會只顧自身,而不義於朋友的小人嗎?”
馬文才卻若有所思道:“優勝劣汰,這個道理,也沒什麼不對。”
祝昊宇反負雙手,淡然一笑道:“武課上,我與山伯雖是弱者,卻未必沒有直追往前,反弱為強的可能。而文課上,我祝英台自認不差,總也登得檯面。馬兄,宴兄,梁兄,我等既為同窗,又各有所長,那麼何不互相取長補短,在這個優勝劣汰的時局下以為勝出呢?”
宴熙怒色降下,緩緩點頭道:“祝英台,你是要我與馬文才和平相處?”
馬文才側目望着宴熙,挑眉笑道:“怎麼,你不願意?還是想繼續與我爭個誰是學院第一?”
“學院第一”這四個字將宴熙又刺了一刺,他冷冷笑着,索性沉默。
祝昊宇一手拉過梁山伯,眨了眨眼,笑道:“總之我與山伯一道,你們是要強強聯合,還是要兩虎相爭,三者得利,左右是由得你們自己決定。”
他拉着梁山伯大踏幾步,走到兩人前面,不再回頭。
梁山伯沉默跟隨着,神色間又見憂慮。
祝昊宇才反應過來,自己又衝動了。明明知道梁山伯對祝英台無比熟悉,他就該遵從前幾日給自己下的告誡,保持沉默是金才是。但在這個時候,祝英台就一定是沉默的嗎?如果他一味沉默,梁山伯會不會也是同樣見疑?
他也是才想通不久:他在東晉的新生也不知可以持續多久,也許,就是一輩子了。
假如是一輩子的話,難道為了不使自己顯得與祝英台之間有太大不同,他就一輩子信奉沉默是金?
雖然祝昊宇並不是喜歡多話之人,但他也沒有刻意壓抑自己語言能力的習慣,況且,沉默是金的那個人,也不會是祝英台吧。他如果想以沉默來逃避破綻,卻只怕這沉默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綻了。
再說,難道他就真的一輩子都在念着怎麼扮演好別人當中度過,他就永遠也做不了真正的自己?如果是這樣的話,不論身處何方,他又哪裏來的真正自由?
他有沒有可能,在潛移默化當中,使身邊的人漸漸認可“祝英台變成了祝昊宇”呢?
“山伯,前秦既然蠢動,那麼你說,戰是不戰?”
梁山伯抿着唇,神色鬱郁地繼續沉默。他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已經開始想着:“英台英台,你究竟有何困難,為何總是埋在心中,卻不與我說說?”
祝昊宇微微翹起唇角,表情溫和地望向前方。
山路彎彎,山風暖暖,上坡下坡,尼山再高,不過五百丈。後山馬廄長連一片,在山木掩映間,也終於在望。
劉助教打了手勢,吩咐馬房管事為眾學子取馬。
子們取馬是排着隊的,梁山伯與祝昊宇排在後頭,沉默等待。
少頃,梁山伯忽然抬起頭,望向馬廄左首的一棵青梅樹,眼睛微微彎起。
他低聲道:“英台,梅子黃了。”
祝昊宇不解他心中所思,只是默然地點點頭。
梁山伯又道:“去年梅子黃時,你半夜拉了我起來,找着一根長竹竿,非要我為你打梅子。”
祝昊宇的心柔柔地揪了一下,他暗暗苦笑,低下頭,神色有些不自然。他依稀感覺到,自己似乎又受到祝英台殘留情緒的影響了。
祝英台的殘留情緒總是在與梁山伯相關的事情上產生波動,這讓祝昊宇心中有些難受。
也不知是難受於自己的莫名介入,拆散了鴛侶,還是難受於自己心中的女子卻對着另一個男子念念不忘。
雖然從理智上來說,一定要分辨的話,他祝昊宇才是那個“第三者”。
“第三者”微側着頭,看到梁山伯微微笑了,看到他神色又柔和下來,聽到他仍是低聲說:“梅子卻酸得很,你吃了三顆便吃不下去,只是將剩下的全包起來,說留着以後,一天吃一顆。只可惜,那些梅子還沒吃過半個月,便全數收得壞了。”
祝昊宇右手又微微抽搐起來,他將手往袖內收了收,悄悄地忍着。
“五月梅子黃,英台,你那時說,便等明年,再來打梅子。”
祝昊宇依然沉默,只是心中惆悵,不知是為梁山伯還是為祝英台。
梁山伯輕輕嘆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