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淚水越掉越多,擦都來不及擦。
她都拚命要自己別哭了,但依舊哭得像個絲毫不能忍痛的三歲小娃。
「我……嗚嗚……我沒有怕……我才不是怕……心頭血就心頭血,小姐需要這味子救命藥引,那就來取啊!我不怕,該還的我一定還清……那年那這雪崩……嗚,反正早該命絕了,這條命到底是檢回來的,我、我多活好些年呢,有啥好不甘心……可是……可是公子很壞啊……真的很壞、很壞、很壞……你怎麼可以這樣?大壞蛋……大壞蛋——嗚嗚……」下一瞬,她被拉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微顫的身子被牢牢抱住。
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揪緊青衫,一直往他胸前淌淚。
抱住她的人就如以往那樣輕撫她的背、她的發,很疼很疼她似的。
他用下顎溫柔地摩挲她發頂,好聞的氣息包圍她,然後有無數輕吻落下,憐愛般落在她濕漉漉的腮畔和紅通通的耳際。
他俯下頭,側臉吮住她的小嘴。
她到底抵杭不了他的男色,嗚嗚咽咽,還是讓他的舌鑽了空,在她檀口中肆虐,將她徹徹底底吻了個遍。
咄!
驀地一響,乾淨利落,微震耳鼓。
於是,她左胸劇痛!
那痛來得太突然,直直狠扎進去!
她驚駭瞠眸,齒關不禁一咬,死死咬着他下唇,口中立時嘗到血氣。
他的臉離她好近、好近,長目幽深,一瞬也不瞬地凝住她。
她搜尋他面龐五官,什麼也看不出,只有墨羽般的長睫微微顫着,只有兩丸千年古井般的眼仁映照出她苦笑模樣。
她鬆了齒,放開他的唇,眸光緩緩往下挪移,就見左胸上刺入一根鋼針。
她認得那根娃兒小指般粗細的鋼針,那是他黏身藏於袖內的兵器,比刀利落,比劍靈動,那年在厚厚雪層底下,他曾用那根鋼針救過他們倆。
所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嗎?
「這樣很好……有始有終……挺好……」她極想笑,真的。自從前天夜裏弄懂了一些事之後,她總想笑。
雙膝一軟,身軀如斷線傀儡,她倒進他臂彎里。
他唇傷似乎頗嚴重,一絲鮮血淌至顎下,她顫顫抬手觸摸他的頰、他的顎,抹掉那縷血紅……不知是否她觸覺出了問題,竟覺他臉膚一下子變得好冰,方才還熱燙不已,現下卻發涼一片。
望着,她掀着唇,每個字都牽扯了那抹劇痛,卻執意要問。
「公子……我……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是真心的……不是騙我、蒙我,是真心的那種……有沒有……有沒有……」她眼神渙散,等不到她要的答覆,一股兇猛的力量抽走她的神魂,讓她意識跌得非常之深。
她暈厥過去。
男人橫抱她,朝煉丹房疾馳。
他神色平靜,近乎無情,然而心長在他身上,疼了痛了,滯悶着、難受着,全是如人飲水,只有自己清楚。
一股溫熱從胸中抽離,那裏血與氣,那裏她的,卻是人家借她心房養成的。
她下意識提氣想挽留那注血氣,但溫熱終失,她氣泄神散。
到頭來,還是虛空一場。
竟是虛空一聲……
她在虛空中找到自己,似夢境又非夢境,她不管,直朝前奮力而行。
「你走開,不要跟來!」
樊香實回頭對那青衫男子揚聲嚷嚷,霧太濃,濕氣沉重,她的衫擺與鞋子彷彿濕透,每踏出一步都覺黏滯難行。
那男子身影漸漸行近,不理會她的阻遏,霧從他臉上散開,清美面龐曾是她最喜愛的……唔,即便現下,她仍是喜愛啦!
「你還要什麼?我把該還的還清,不欠你了,你別跟着我!」她生着氣,卻沒學會如何這他大發脾氣,只曉得自個兒氣自個兒,頂多鼓着雙腮瞪人。
「別走遠了。」男人這麼說,嗓音幽柔,望着她的眼神無比專註,像似只看着她,不論發生任何事,只願這樣看着她。
她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頭一甩,轉身再走。
面前依舊大霧茫茫,她不知身所何在,不知該走往哪裏,但無所謂的,只要走得遠遠,把那抹青衫影狠狠甩開,那便好。
或者這是她的陰間路。
她嗅到夜合香氣,有花香一路送,她亦頗為安慰。
她忽而回眸,身後已無人,霧氣重重。
明明是她要的結果。心中卻悵然若失。但既是陰間路。又怎能讓他跟來?
攥着小拳頭揉揉起霧的雙眸,她深吸口氣,一回身,陡地驚喘。
「你、你你……」瞪着那突然擋住她去路的男人,說不出話。
「我說,別走遠了。我說的話,你不聽了嗎?」他低柔問。
曾經,他說什麼,她都聽,他要她做什麼,她都做。但,畢竟是曾經。她依然瞠眸瞪着他,抿唇無語,很努力地想擊退不斷竄上鼻腔和眼眶的熱潮。
「回去。」他道。
她不答話,選了另一方向想奔進霧中,哪知他似移形換位,她竟自投羅網撞進他懷裏。
「跟我回去。」
回哪裏去?哪裏有她安身之到?
爹娘留給她的小屋早都沒了,而他養她整整八年,她能還的都還上了,能給的全給了,他的地方又如何能待?
她拳打腳踢掙紮起來,邊哭邊罵,邊罵邊哭,胸房好痛好痛……
「咦……阿實?阿實,醒了嗎?!噢——娘啊,我的眼睛!沒想到連作夢,你手勁都這麼猛!樊香實,要是醒了,就給你小伍爺爺開個眼,別揮來打去——」
樊香實皺眉低「唔」一聲,眼皮子終於掀開。
她仍昏沉沉,滿額冷汗,但此時坐在榻邊俯身望她的這張臉,她認得。
「小伍……你、你怎麼跟我一塊兒來?你也死了嗎……」
「少咒我!什麼死不死的?!我活得好好!」的見她神識不清,他也懶得跟她計較,只急急道:「阿實,你是不是惹惱公子了?你被關在這煉丹房后的密室都十來天了,大伙兒問起你,公子只說你得了病,需要行氣調養,所以抓你來閉關……唔,不過現下瞧你臉白得跟塗麵粉似的,真得病了呀?還是中毒?」
當了多些年葯僮,如今已升格管着新進葯僮的小伍多少從陸芳遠身上學了幾手,他皺皺鼻子猛嗅,沒聞到什麼毒物氣味,遂又把起樊香實的手脈,脈象極沉,不好斷定。
「哎呀,你到底怎麼了?我是偷溜進來的,這密室開關我還是偷覷公子許久才找着的,大伙兒全等着我帶消息出去……樊香實!別又睡了,你跟我說說話啊!」
勉強撐起精神,扯唇一笑。「我沒中毒……只是……可能得調養一段時候了……」在那片黑霧中走那麼久、那麼遠,霧一散,怎又回到這世間?
小伍撇撇嘴道:「公子也真是的,要調養幹麼抓你閉關?而且他……他還……」臉泛紅,他頭一甩。「他還拒絕了大娘和婆婆的好意,說由他親自顧着你便成,這、這哪成?公子根本把你當成他的了,這麼大大咧咧、不遮不掩的,你到底是女孩兒家,很吃虧的你曉不曉得?」
樊香實虛弱又笑,除了笑,實在不知作何表情。
「小伍,謝謝你……我、我不會有事的……你快些出去,別被瞧見了,公子他、他原是不讓人知道的……」所以才把她困在密室里吧?
能活,當然好。
阿爹教過她的,只要有一線生機,總得努力活下去。
她求活,若有機會,定是費勁掙一條生路。
只是她不懂……不懂他為何救她?
他要的是她的心頭血,取出那寶血,在他眼中她就成無用之物,已廢了的玩意兒,又何必花心思去救?
不懂啊不懂……她倦極般正欲閉眸,卻聽小伍一聲顫呼。
她背脊亦隨着發顫,循着小伍的視線望去,密室的暗門竟已開啟。
闊袖寬衫,正是那抹淡青色澤。
她腦中沉甸甸,心頭也沉甸甸,知道小伍要遭殃了,掀唇欲語,卻什麼都說不出。
隱約間,似聽到那人低沉一聲「出去」。
……叫誰出去呢?
挨在她榻邊的小伍不見了,她吸氣再吸氣,進入胸肺內的氣卻如此之少。
待她再次睜開雙眸,映入眼帘的竟也是一張男性面龐,但已不是小伍,是他,那個她最最不願見着、卻又最最喜愛的男子。
「醒了?」陸芳遠低嗄問,眉目微沉,似不確定她是否真醒。
她定定看他,一時間胸內風起雲湧,無數、無數的情緒起伏交騰。
她身子顫抖抖,一顆心亦顫個不停,顫着,劇痛着,彷彿當日那刺入之痛重演,她疼到面色若紙,早無血色的臉更白三分,幾是澄透。
「小伍他……你、你別為難他……」咬牙,她硬擠出話。「你不願旁人知道我帶傷的因由,我……我不會說的……你別為難小伍……」
他雙目一羅浮宮,似發怒了,但怒氣未發,僅沉聲道:「放心,我只罰他在煉丹房守夜半月,不會殺他。」
聞言,她神態一松,合睫又想睡去。
忽而胸前一涼,她發顫,雙眸陡又掀開。「你、你……不要……」
他揭開她的衣,外衫和裏衣都掀開了。
她大驚,開始拳打腳踢,之前是在夢境中揮打,肉身不覺特別痛楚,此時動手動腳在他掌下沒命般掙扎,一動,她咻咻喘氣,五指連心,指動心也動,扯得她心脈痛到不行。
「別掙扎。再動,吃苦的是你自己。」他按住她裸肩。
樊香實確實也無力再動,額上冷汗越冒越多,泛涼肌膚感覺到他透出熱氣的指溫,讓她身子一下子緊繃,一下子發軟,腹內竟興起曖昧的酸軟,動欲的滋味從丹田漫開……都這模樣,都落到這地步,她還是抵擋不住他的親近,這身子太熟悉他的碰觸,像被馴化的獸,嗅到他的氣味、感覺到他,便收斂了爪子,由着他予取予求。
她的傷在左乳上方,他掌心虛貼着,往那小小深洞撒進藥粉。
她感受到他的專註,感受到他的貼近和氣息……牙一咬,她抿住幾要出口的吟哦,小臉側向一邊,閉眸不願去看。
實在該唾棄自己,怎麼這麼禁不起撩撥?
她、她真該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忍到眼角滲淚,她雙頰白中透出虛紅,好半晌,那折磨她心志的敷藥之舉終於結束,他在那傷上覆蓋凈布,再一層層替她將衣物拉上。
溫柔的指撫上她的頰,沿着她側顏姣好的弧度緩緩撫摸,她呼息一顫,氣他也氣自己,藏在眼角的淚水氣到滲流出來,被他輕柔一揩。
走開!快走開!別再招惹她!
她很弱、很無用,撐不住的!
好心點,別這麼玩她!
上天沒聽從她的願望,他就賴在那兒,一手還探去按她的手脈。
靜謐謐且緊繃的氛圍里,他突然啟唇出聲,徐慢道:「按我師父殷顯人當年寫下的療法,取得『血鹿胎』后,必得再尋一名初潮將至而未至的少女,讓她吃下『血鹿胎』,再助其行氣,將胎血化開后,再重聚於少女心頭,然後慢慢將養這抹血,可養上八到十年,養成后,少女心頭血成為最純、最佳的藥引,無論混進任一味葯中,皆能提出最強藥效。」
樊香實真的、真的沒想哭,但眼淚卻違背她的意願,流過一波又一波。
儘管她緊緊閉眸,那些濕潤的叛徒仍舊不斷滲出眼角,被他拭過又拭。
她不看他!
不要看他!
「阿實……」
聽到那聲低喚,她突然嗚嗚哭出聲,下一瞬又狠狠咬住唇瓣。
「你在那時闖了進來,在我終於拿到『血鹿胎』,急着想找一名小姑娘當『葯器』的時候闖了進來。」他的手太過溫柔,一遍又一遍撫弄她的濕頰,揩掉她翹睫上的露珠,然後拂開黏在她濕頰上的髮絲。「於是我噁心一起,將那方『血鹿胎』盡數餵了你,你這一頭深紫發,亦是食盡『血鹿胎』才成這模樣……我保你性命,就為往後取你心頭血,你現下氣我、恨我,皆是該當……你好好養着,等身子大好了,留在『松濤居』里,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我不會虧待你。」略頓。「就當作我對你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