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肉身疼痛,心中卻微熱,她不知該如何接話,只氣若遊絲問:「我睡了很久嗎?上次……我記得……是、是十多日……這一次呢?」

「今天是第二十一天。」他聲音聽起來平靜,目中戾氣尚余,氣她這麼久才醒似的,又彷彿曾深進她的夢,知道她有意在那裏逗留,不肯走。

「好奇怪……沒道理啊……我才跟我爹說了……說了一會兒話而已,我要跟他種田、上山砍柴,還要跟他……跟他……」

「你哪裏都不去。」陸芳遠心頭一凜,截斷她的話。

他將葯碗湊近她嘴邊,她不由得擰起眉,不太聽話地抿起唇瓣。

哪知他的眉擰得比她還糾結,一臉威脅。「張口。」

……唔,這男人只會仗着公子脾氣凶她。

以前他還會溫柔哄她、誘她,如今他不良的底細全教她瞧清,所以也不遮不掩,火氣來了就爆,不痛快就瞪人。

但,這樣才是真正的陸芳遠吧……

胡亂想着,自憐自艾地悄嘆一口氣,樊香實最後還是乖乖張嘴了。

葯碗輕抵着唇,她縮在他臂彎里小口、小口啜飲,跟只小貓兒沒兩樣。

葯很苦,想到這四合院內沒請僕役,那這碗葯肯定是他親手熬出來的,一這麼想,她便也認命,不再叫苦,儘管喝得極慢,仍喝得乾乾淨淨,一滴不剩。

喝完葯,他依然將她摟着,如同抱着一個小娃娃那樣。

樊香實在他懷裏努力、努力地呼息吐納,但心房不太配合,即便她吸進再年空氣,都覺不夠,而每一下呼息都抽痛,這樣的慘狀她經歷過,只是心頭血一減,這次狀況似乎更嚴重。

一切都十分糟糕,卻有一住極好、極好的事——

公子抱着她,彷彿很為她擔憂那樣,很憐惜地抱着她。

他的眼中不再冰冷漠然,有着火氣和某些太複雜的情緒,那些情緒逼近表面,讓她幾能碰觸到。

只恨現下太過虛弱,好想進一步探究,好想看清,但肉體太沉重,拖累了她。

她細細喘息,費勁嚅唇擠出聲音,問:「流玉她……她怎麼樣了……」

「放心,死不了。」

「唔……呵……那、那便好……」她恍惚揚唇,突然有股慾望想摸摸他清耀(月日日隹)面龐,但手臂好沉,怎麼都舉不起來。

實在無法再保持清醒,她放棄對抗,讓兩片沉甸甸的眼皮垂下。

「公子,我還是想睡……」喃出這一句的同時,她腦袋瓜一歪,再次睡去,那模樣彷彿睡着后便不打算醒來。

倘是當初任她凍死在那雪層底下,是否他此時就不用受這種苦?這些天,陸芳遠常這麼想。

她把他害慘了,這幾年來深進他的命中,深進他的血肉內,讓他執着於她。

而他也把她害慘了,讓她連連受苦,可恨的是,她還受得心甘情願……

這幾天他還想着一事,如果他未追來江北,抑或來得晚了,她最後是否牙一咬,當真自個兒動手,用那根鋼針朝胸上舊傷直刺?

他能想得出答案,正因猜測得出,才會泛出滿額滿背的冷汗,五臟六腑俱震。

「阿實,你膽敢再睡到不願醒,我真會弄死李流玉。」

威肋之語徐緩低柔,幽幽如吟唱,睡去的人像是聽見了,身子不禁輕顫了顫。

他將她擁得更緊一些,讓她的背心貼着他左胸,指按在她手脈上,摟着她行氣,源源不絕的真氣從手脈進入她心經。

「阿實,快點好起來,你還要賣身給我,你不好,我可虧大了。」

他的聲音一路追進樊香實的黑夢中,聽到他的威肋,她無奈又氣惱,想回嘴,出口卻無聲。然後他說她若不好,他要虧大了……欸,她才想問他哪裏虧大?頂多是……頂多只是她好不了而已……

咦?臉上濕濕的……

她在哭嗎?

不……不是的,她沒哭,那、那裏誰掉淚了?

突然而生的一股渴望,渴望去看清,那股是氣灌注在心魂里,被黑夢拉扯住的她幾是使盡吃奶的力氣,才讓神魂掙開那層厚重黑雲,勉強使役太破爛的肉體,細細掀啟兩道眼縫。

頭往後靠在男人的頸窩,她眸線緩緩往上挪,覷到有淚掛在他下顎。

他沒睜開眼睛,懷抱她卻如入定一般,全身真氣蒸騰。

公子……哭了……

有、有虧這麼大嗎?!

她腦中千思萬縷,有太多的不敢置信。

胸房溫熱充滿,感覺到他的氣在體內遊走。有人為她落淚,她身子雖痛,卻再不會痛到想哭了。突然間,死命將她往暗處拉扯的那股力彷彿不再那樣執着,她模糊記起,他說要醫治流玉,除用她的心頭血去試,還必須由他和江寒波輪流輸以真氣。

既是如此,她昏迷不醒的這些天,他除了顧着流玉那邊,還得照顧到她這一頭。真氣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之物,他連日來大量消耗,難怪熬到雙頰消瘦。

他肯定很惱她,惱到恨不得把她抓起來好好教訓一頓!

別再生氣啊……她會好好的,會努力讓自己好好的……

所以,不能浪費他一絲一縷的真氣,她要醒着,在他守護下慢慢調息練氣。

她不能不好。

於是沉靜地合上雙睫,滴在頰面上的淚讓她心裏發軟。

她悄聲嘆息,勉強自己跟上他的呼息吐納,她要趕緊好,甚至比以往更好。

當清醒的時候越來越長之後,樊香實漸漸察覺到這座四合院的變化。

可能是公子一出現就在「捻花堂」鬧過一場,後來江寒波也攪進來,個中緣故又關係到她與流玉兩姑娘,「捻花堂」向來以女為尊,她與流玉雖搬離大後院了,茹姨等人仍三天兩頭過來探看。

前陣子她帶傷昏睡不醒,流玉也未醒覺,公子所開出的藥單,上頭的二、三十種藥材便是「捻花堂」那兒直接備過來的,連她和流玉的替換衣物等等,也都是茹姨讓人備好送至。

或者正因如此,她們來訪,公子儘管一臉冷淡,亦不會拒人於門外。

至於「捻花堂」那邊,樊香實當真哭笑不得。果然是做買賣的行家,茹姨竟打起公子袖底那味迷毒的主意,琢磨着要向公子買配方,倘若公子不賣,便退而求其次談談合作的可能性。

她在取完心頭血后的一個月,終於能自個兒下榻走出房門。

流玉被安置在西邊屋子,她過去探望了。

這些天她若向自家公子問起流玉的狀況,得到的答覆永遠是「死不了」三個字,還是那天茹姨過來,她又問,才從茹姨口中得知,流玉竟比她還晚醒,而且直到現下,每日頂多也只能維持一個時辰醒着,大部分時候仍是深睡。

原先是有些擔心的,但見到安靜躺在榻上的姑娘,那張瘦巴巴小臉不再蒼白如紙,雖然仍有些病態,與以前相較卻已紅潤許多。

再有,她在流玉的屋內看到跟公子一樣消瘦、不修邊幅的江寒波。

見到她扶着牆,拖着慢吞吞的步伐進屋探視,江寒波並未過來扶她一把,僅定定看她,最後的最後才見他嶺唇微掀,沙嗄卻無與倫比地認真道——

「我欠你一次。你想殺誰,我替你殺。陸芳遠我也殺得了,我功夫儘管不及他,但明着不行就暗着來,你若不願跟他回北冥,我就殺他,他一死,你海闊天空任遨遊,想上哪兒都成。」

這孩子……實在是……太不可愛!

成天打打殺殺的,眼中儘是戾氣,五官明明生得頗英俊好看,卻總愛糾眉抿唇……再有啊,他那顆腦袋瓜究竟中不中用?思來想去的,結果竟只想到用這種法子答謝別人嗎?

樊香實心想,幸好流玉有救,八成也只有流玉才勉強管得動他吧?

她後來婉拒了江寒波的「好意」。

她會跟陸芳遠回北冥的。

儘管她和公子之間看似平靜,其實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事橫在其間,但她仍會跟他走,她得守諾。

又過兩天,這座空靜的四合院都不太寧靜了,既是「武林盟」安排的住處,有事相求時,對方自然知道上哪兒找人。

「阿實,我瞧陸大爺當真忙啊,北冥『松濤居』離中原那麼遠,那些江湖人士都能千里迢迢奔去找他,如今大爺就在江北,那些人還不成籮成筐往這是擠?」牛小哥看向半敞的窗外,東屋那端剛走兩人,現下又來一雙。

樊香實低低應了聲。「公子是很忙啊……」明明身上帶傷的是她,他卻瘦得比她還多,闊袖寬衫只覺單薄,偶爾不經意一瞥,見他斂眉垂目,那神態總好像被什麼狠狠地折騰煎熬過似的。

「小牛哥,過來這兒坐,我們說會兒話。」她喚着,指了指榻旁的一張圓凳。

他收回視線,走近那張凳子撩袍坐下。

「阿實,我一到江北就上『捻花堂』找你,還順道給你帶了一些好玩、好吃的,哪知撲了個空,還好那邊的人知道你的下落。只不過啊……」他皺擰兩道粗黑濃眉,打量那張原本看起來滿好捏、如今兩頰卻有些凹陷的臉蛋,搖頭嘆氣。「你會不會也鬧得大發了?竟把自個兒搞成這德行!要被我娘知道我沒照顧好你,她准把我的皮給剝了!」

樊香實抓抓臉,不由得露出靦腆苦笑。

「那、那也是不得不那樣做嘛……流玉快撐不下去,唯一的救命葯幾年前被我吞個精光,我就想,或者可以試試……」語氣略揚。「再說了,由公子動手,我也安心些的。」

「這麼前思後想,我也才鬧明白當初帶你離開北冥,怎麼江寒波他們會突然出現又硬跟着不放。」牛小哥挲着下巴,想了會兒,目光一湛又道:「阿實,那時你要跟我走,我啥也沒問,以為你僅是突然想出去走闖遊逛,又不想陸大爺阻你,嘿嘿,現在我可是看明白了。」

樊香實微挑細眉。「……看明白什麼?」

「明白你那時九成九是跟陸大爺鬥氣,你偷偷跑掉,陸大爺追出來親自逮人,唉……原來是這麼回事,雖然我書讀得不多,『近水樓台先得月』這句話倒是有聽說過,也難怪你一開始不跟我走。」

「你、你……就你話最多!」比練氣還見效,她的臉咧地一下全紅了。

牛小哥咧嘴笑,兩手一攤。「我是話多啊,要不生意怎麼興隆?至於你和陸大爺跑跑追追鬥氣的活兒,我和我家巧兒也有過三六九回,咱們彼此彼此啦,你也別跟我急。」

懶得再跟小牛哥解釋,何況,根本難以解釋啊!

樊香實遂抓起枕子丟向他,但力氣使不太出,結果倒像拋給他,對方自然輕輕鬆鬆接個正着,還哈哈大笑起來。

此時,厚布門帘被人撩開,來者一出現,在房中大響的笑聲陡然止住。

「呃,陸大爺……」牛小哥將枕子放回榻上,拘謹地站起。

陸芳遠略頷首,神情沉靜,淡淡道:「你與阿實聊得頗開懷。」

旁人儘管沒察覺,坐卧在榻上的樊香實卻嗅到一股陰險氣味,頸后突地生涼,她不禁縮了縮脖子。

牛小哥聞言抓抓頭,膘了樊香實一眼,爽朗笑道:「是啊,陸大爺,我與阿實總有不少話可以聊,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往後也變不到哪兒去吧!」

「那挺好。」陸芳遠微乎其微揚起嘴角。

揭帘子進房時,他手中提着桶水,牛小哥此時留意到了,大步走上前幫忙。

「陸大爺,我幫您,您東屋那邊不是來了好些江湖上的朋友?您忙去,這種提水的活兒我能做的。」

陸芳遠沒將桶子讓給他,仍淡淡然、如聊天般平緩道:「不用了,這是等會兒我要幫阿實浴洗所需的水,我親自處理便好。」

耳中轟隆一響,樊香實卧坐的姿勢被公子理所當然的話「轟」得歪倒下去。

她悶哼一聲,扯疼傷口,卻不敢叫痛。

「呃……呵呵……原來是、是這樣啊……」牛小哥眼神又朝她瞟去,突然間意會到什麼,忙收回目光不敢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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