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她整張臉脹紅,紅得快燒起來似的。

如今再想否認早就晚了,她坦然得很,只是被他挑出來說,不臉紅也難。

她垂下眸睫。「……那、那阿實希望公子有朝一日真能動情,能遇到很好的姑娘,而那姑娘也是喜愛你的,兩情相悅,那樣才好。」

她腰身忽又一緊,兩人上半身貼得幾無空隙,害她雙眸不禁瞠圓,直勾勾對上他那雙微眯的深邃長目。

「如果我說我已經——」他眉峰陡蹙,似察覺到什麼。

咻——

一道銀光穿透窗紙射入!

陸芳遠闊袖略揮,那道銀輝「咄」地一響改而插在床柱上,是一把菱形飛刀。

「是江寒波……」她認得那刀,在「捻花堂」時,她見過江寒波練這門暗器。「公子!」她一抓沒能碰到他的袖角。

陸芳遠身影極快,眨眼間已竄出四合院北屋。

樊香實耳中嗡嗡亂響,但此時此刻要她乖乖安置在榻上根本不可能。

她蹭着身子下榻,胡亂將衣衫理好,鞋也沒穿便跟着衝出去。

被帶來這裏是午時左右,此時外頭已黃昏,除蔽的四合院內掀起一場武鬥。

一身玄黑的少年纏着那抹藍青色身影斗將起來,前者擦擦狠辣,渾不怕死,誓要拚個玉石俱焚一般,後者步步為營,以靜制動,慣以四兩撥千斤化去危勢。

樊香實扶在門邊細細喘氣,欲制止卻不知如何是好,急得一顆心都快嘔出來。

尤其見到江寒波不要命的打法,她更急了。

江寒波武功雖好,卻非公子對手,這一點他自己肯定也清楚,卻還是一股腦兒豁出去,拚得雙目發紅,狀若瘋漢。

姊姊別對他生氣……

唉,他總怕我活不成……

腦中閃過李流玉那張臉,彷彿也聽到那姑娘略受苦惱的笑嘆。

他們師姊弟倆的感情實在是……實在是教她既羨慕又嫉妒,讓她不知不覺亦牽挂難放,讓她也不由得苦惱笑嘆。

院子裏武鬥的兩人,佔優勢的那一個漸漸失去耐性,寬袖大揮,將少年震飛出去,接着飛身竄近,五指成掌欲下狠招——

「住手!」

陸芳遠耳膜陡震,腦中亦震,那震蕩透進血肉,震得他不得不懸崖勒馬,在千鈞一髮間硬是咬牙沉氣撤下掌力。

五臟六腑劇烈翻騰,他重重吐出一口氣,目中的溫雅早已盡散,只有噗噗騰燒的怒火,他厲瞪那個突然竄出、險些挨他掌力的姑娘,咬牙切齒,一副恨不得將她揉碎了事的模樣。

「樊香實!」他狠狠喚她,怒氣盡展無遺。

「你、你……你別……別傷他……」

她竄出擋在江寒波身前,那是本能之舉,但他那一掌雖及時撤下,她面上仍舊一寒,此時才知后怕,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你胡鬧什麼?!」陸芳遠氣到一頭散發彷彿注入生命,在他身後揚動。

樊香實被他吼得又是一陣頭暈目眩,費勁抓穩思緒,她掀唇又閉口,閉口又掀唇,最後直接堅定地蹭出一句——

「我想救李流玉。我想試。」

「你當真肯了?!」她身後的少年緊聲問。

她回眸去看,江寒波背靠着石牆勉強立起,一手捂胸,嘴角血絲潺潺,那張年輕面龐說多慘有多慘,但乖戾的雙目晶晶發亮。

「我想試。」她重申。

「你別想!」杵在她面前的陸芳遠厲聲道。

「我想。」她重新看向他,專註而鄭重地看他。「我要這麼做。」點頭,再點頭,像似加強內心意念。「我會這麼做。」他死死瞪着她,闊袖微動,打算將她扯進懷裏,她卻快他一步道——

「我想試着救李流玉,但究竟該怎麼救,仍要請公子幫忙。」沉靜了會兒,她臉色蒼白,卻靦腆道:「我怕自己下手取心頭血,要取得亂七八道,你……你剛巧來了,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你來,由你下手,我、我膽氣就足了些……你幫我救李流玉好不好?」

陸芳遠終於體會到,原來人的怒氣是可以一層疊上一層,永無止境地攀高。

他往前踏出一步,她卻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小臉上的戒備神情讓他心頭火竄得更高、燒得更猛烈。

「過來。」他立定不動,事實上是氣到全身發僵。

樊香實回頭瞅了江寒波一眼,後者面色帶金,顯然內息被打得大亂。她調過頭再看陸芳遠,鼓起勇氣再道:「那、那你答應我了?」

「阿實,過來。」

她渾身一震,那顫慄從腳底沿着脊柱竄到頭頂心。

「過來。」他差不多把一輩子的耐住都賭上了。

咬咬唇,想着他這趟尋來中原的目的,一股說不出的酸楚情懷在胸中漫開。

她終於聽話地走過去。

不僅是走近,她還直直走入他懷裏,雙手抱住他的腰。

陸芳遠利眉微挑,呼息悄悄一窒,臉色稍霽,甚至還朝着滿臉戾氣卻又無能為力的江寒波投出淡淡勝利的微笑。

他舉袖想拍拍她的頭,卻聽她細細啞啞地嚅出話——

「拜託你幫我好不好?你答應我,幫我試着救救流玉,等這住事情過後……我、我一定跟你走。我跟你簽賣身契,我跟你回北冥,回『松濤居』,不會再不告而別,你說的話,我都聽,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再不離開你……」她彷彿低笑,笑中隱着憂傷,嗓音更輕。「……儘管弄不懂為何你非把我逮回去不可,若你希望有我伴着,我就伴着,等哪天你厭倦了,瞧見我就煩,到那時,再讓我走吧。」

一雙大掌按住她兩肩,將她推開一小段距離。

欸,果然又看到他發火的眼。

欸……這樣也不成,那樣也不成,是要如何?

她大膽迎視他,眸光一瞬也不瞬。「我想救她。」如果不識李流玉,不知江寒波的豁命相搏,不知那雙師姊弟之間的情分,她樊香實當然活得自在安心,壞就壞在她跟人家已有了三分交情,心軟無葯醫啊,又怎能見死不救?她也是圖個心安理得。

「你幫幫我好嗎?」她眸底泛熱,覺得自己還能成全別人,那也算一大樂事呢!她吸吸鼻子,對着他討好般微笑,怕他怒火亂竄,還笑得有些怯生生。「你能救小姐,也一定能救流玉,那塊『血鹿胎』反正是被我吞了,你再取一次心頭血幫流玉試試……」

略頓,她咽了咽唾液,很抿唇又道:「那個……其實你上次動手時,真的很利落,我也、也沒受多少痛楚。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你第一回已經挺熟練,第二回應該會更上手。總之我……我就這個請求,你應了我,好不好?」

她竟然這樣跟他談條件?

拿自己的命跟他談條件?!

陸芳遠有股想將她撕吞入腹的衝動!

他暗暗磨牙,臉色鐵青,額角太陽穴突突亂跳,額面與頸子都已浮出青筋。

什麼叫「一回生、二回熟」?

這是他作繭自縛,抑或她傻得語無倫次?

無數思緒在腦中起伏,許久、許久,他勾唇冷笑了,從齒縫中擠出聲音,一字字說得清楚明白。「恕我幫不上忙。那根用來取血的精鋼長針已然遺失,沒有它,無法取心頭血。」

樊香實嚅着唇似要說什麼。

她沒說話,卻伸手進袖裏摸索,最後從袖底暗袋掏出一長物。

「……公子的鋼針是……唔……是我偷走的……」

她低頭認罪,遞上那根精鋼所制的中空長針,一直遞到陸芳遠眼下。

突然間,按住她雙肩的男性大掌狠狠用力,十指似要掐進她血肉里。

隨即,她耳際爆開一聲惡狠狠的怒罵——

「樊香實,你混蛋!」

她頭還在暈,此時又被震得兩耳隆隆作響,縮着頸,她委屈又耍賴辯道:「那我還你嘛!偷了它是我不對,我現下還你還不成嗎?」

「你、你實在是……混蛋……混蛋!混蛋!混蛋——」罵到最後嗓音都抖了。

挨了狠罵,她眼裏冒出兩泡淚。

內心既酸澀又難受,結果她卻是向那個罵她的男人尋求安慰——癟癟嘴,她忽然「哇啊——」一聲哭出來,身子撞進他懷裏,緊緊揪着他的衣衫。

「你幫幫我嘛,嗚嗚嗚……我自己不敢刺,嗚嗚……我想救流玉,我想試,可是我不敢自個兒動手……嗚嗚嗚……你幫我嘛……」

陸芳遠覺得這輩子似乎沒這麼折騰過。

他曾以為自己有情,後來覺醒於自己的無情,而現下又成什麼事了?

胸中那顆心原來鮮紅火熱得很,撲撲騰跳,因為一遇上這個老實頭姑娘,他七情六慾盡起,喜怒哀樂皆興,就只剩「舉旗投降」這一臭招能使。

可恨!可恨至極!

他兀自咬牙切齒,雙袖卻緩緩環住了她,將哭泣的姑娘摟在懷裏。

一抬眼,發現姓江的那個小子正對他挑眉,他冷着眼瞪回去,眼神充滿警告。

現在別惹他!

他一肚子火,再惹他出手,真要鬧出人命!

第一次下手——

鋼針刺進肉體,那聲音悶悶鈍鈍,他含着她的唇,試圖將她呼疼聲音全都掩蓋,掩蓋在一個深吻中。

真的太痛了吧,她咬傷他的唇,狠狠咬緊,睜大眼睛直直望進他神魂深到。

他遭攻擊的唇瓣不覺疼痛,倒是左胸莫名緊縮,被突如其來的力道發狠死掐一般,似告訴他,他做錯了,從那一年將她帶回「松濤居」一直到現在,他總是做錯,隱瞞了真相與本心,到頭來,要自食惡果的。

「這樣很好……有始有終……挺好……」她瞅見嵌進胸口的鋼針,恍惚揚唇,對他低喃。

他頭頂彷彿被倒落一大桶冰水,渾身顫慄,膚上爬滿冷意。

從未有過這種感受,她只是他養在身邊的玩意兒,時候到了,他拿他該得的,有什麼不對?又何曾對不起誰?這撕心裂肺的感覺着實詭異,沒頭沒腦的,他究竟着什麼魔?

她身子滑落,他心頭緊繃,展袖將她穩穩摟住。

她怔怔瞅着他,那雙清澄透亮的眸子似能看穿他的神魂。

她問,語中透着希冀——

「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是真心的……不是騙我、蒙我,是真心的那種……有沒有……」

他心臟絞縮,恨極這種感覺,恨極了她。

這樣不對!

他渾身泛寒,雙腿彷彿無法着地,有什麼啃蝕着他的心,這樣真的很不對。

我從未喜歡過誰!

他該要大聲在她耳邊咆哮,讓那聲量穿透她的神識,直達她腦海里。

但,他什麼話都說不出,僅是抱着她飛馳。是他下的手,自然由他善後。

冷汗點點滲出毛孔,他膚上一片寒涼。

他的心亦是一片的涼。

再一次下手——

江寒波之所以瘋狂糾纏,幾是一間間搜了永寧城的大小宅子,翻個底兒掉只為找回樊香實,全因李流玉的狀況忽然惡化,昏睡過去,如何也喚不醒。

既是要救,必須快。

陸芳遠重新踏進「捻花堂」時,若非樊香實和江寒波擋着,努力說明,「捻花堂」里的十二劍陣險些又要祭出。

他既能使迷毒,「捻花堂」眾女也非省油的燈,經手的買賣就有薰香、迷藥這一塊,再要對付他,自然也做妥了防備。

此時,門「咿呀」一聲被推開,僅着雪白中衣的娃娃臉姑娘端坐在榻上,十指輕絞着垂在胸前、黑中帶紫的髮絲,聽到聲響,她雙手下意識攥緊,抬起雙眸望着那個走到她面前的青衣公子。

四目相接,陸芳遠面無表情,好半晌才道:「你要後悔還來得及。」

樊香實烏瞳湛了湛,掀唇欲說,卻不知該說什麼。

她知道他仍在發怒,頭上頂着一片火,兩眼這麼冷,凍得她由里到外直哆嗦,分不清是被他目光凍着,抑或上一次取血之痛銘記在心,如今要再試第二回,膽氣再足也很難不驚無懼。

「流玉那邊還好嗎?」搜遍腦子,只想出這一句。

「死了八成,還沒完全死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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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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