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日中午,范丞曜來大都會用餐。葛薇蘭為他送餐,他突然問她:“是不是學費不夠?”他以為她到這裏打工,多半是勤工儉學的原因。
葛薇蘭一時沒有聽得清楚,她開了小差,只因看到他旁邊椅中有粉紅色玫瑰,好幾支紮成一捆。她在法租界的花店裏見過,只是太不明白,為何它在園中長得好好的,要摘來賣。她的同學中也有收到玫瑰的,說是洋人的風俗。
葛薇蘭頭一揚看到范丞曜正對自己笑,她臉紅,說:“你剛才說什麼?”
“我聽桑桑說你最近學業很忙——”他不知道如何接下去,要說得委婉,卻又不傷她的自尊,他一時詞窮。
然後呢?葛薇蘭聽得七渾八素,瞪着眼睛瞧他,“是啊,等一下還要回學校上課。”
他咳嗽一聲,終於還是按原話說:“是不是學費不夠?”大概無人能如他這般給錢給得這麼爽快,因為他還未說完,便掏出錢包來,刷刷抽出幾張。讓葛薇蘭目瞪口呆,然後,她嘻嘻笑道:“學費開學的時候就已交過,現在是四月。”
范丞曜有些尷尬,他淡淡一笑,他為自己解釋說:“因為那天晚上的事情,一直想為你做些什麼。”
葛薇蘭點了點頭,這點她倒是可以理解。這一月來,他們常常遇面,他也總是問她是否缺了這樣,少了那樣。因為葛薇蘭自己就是不想欠人情的人,他這麼一說,讓她也不自然起來,其實那天晚上,她什麼也沒做啊。葛薇蘭想了想,問他:“是不是我想要的,都可以?”
范丞曜側目,笑問:“你想要什麼?”
“讓我想想。”自從父親的債還完之後,葛薇蘭一直惦記着母親留給她的吉祥結。她心裏有也盤算過,等存足了錢再從范丞曜手中買回來,只是一想到要一萬塊,她便沒有什麼信心,這要存到幾時?既然他覺得欠她人情,倒不如趁着這個機會,向他索要回來。豈不兩全。
范丞曜見她發獃地看着那花,問着:“喜歡嗎?”
葛薇蘭這才發現自己竟目不轉睛地盯着那花,她轉了視線,為他擺好餐巾,公式化地問他:“吃中餐還是西餐?”
“中餐。”他頓了頓,從旁拿起花枝遞給她,“若是喜歡,拿去吧。”
葛薇蘭天真無邪地眨着眼睛,他忙說:“剛才——咳咳——有個朋友拿來的,我一個大男人,拿着總覺得奇怪,喜歡就拿去。”
葛薇蘭也不與他客氣,高高興興地收下。她退了出來,突然想起重大事情來,“那個,這個可不在我們的約定裏面哦。”她指指那花。
范丞曜捂住嘴呵呵地笑了起來,看她歡天喜地地離去。
阿笙站在他的身後,從不曾見他笑得這麼開心,好奇心大起,忍不住問他:“明天還要買花過來嗎?”
范丞曜左手敲在桌子上,丟回去問他:“你說呢?”
阿笙也笑了起來。
范丞曜還蠻希望送餐上來的人也是葛薇蘭,哪知並不是她,讓他失望。他想她說要去上課,可能已經下班了也說不定。他向窗邊挪動了位置,坐在這裏正好將街景盡收眼底。亦可以看到她離去,范丞曜想。
他慢吞吞地吃着東西,聽到細微的響動,人影一晃,看到葛薇蘭坐在他的對面,臉色嚴肅。他還未反應過來,她就拿着剛才那束花,遞還給他,開口說:“你還是拿回去吧。”
“為什麼?”他皺眉。
她俯下身來,“你朋友出手還真闊氣,剛才桑桑跟我說,這個花,至少每個值一塊大洋。”她吐舌,搶錢啊。算了,這麼貴,她拿着都覺得心裏不太平衡。
范丞曜偏過頭,暗笑了一回,對她說:“既然拿給你,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他不去接花,葛薇蘭的手停在半空中。
她瞧了瞧他,任性地說:“我現在不想要了。”她把花放在桌上。
范丞曜沒想到她這麼倔強,問她為什麼?
葛薇蘭倏地紅了臉,急說:“不要就是不要,什麼為什麼!”她先前還是輕聲細語地與他說話,這會語氣揚了起來,聲音也放大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這是什麼語氣。如此糟糕。她抬頭看范丞曜,見他沉着臉看着自己,葛薇蘭低下頭來。聽到他說:“拿去丟掉好了。”
她斷然不再向他看去,覺得心中有鬼一般。也不去聽他說話,她低聲說:“我回學校了。”她小跑下了二樓。轉過樓道,心裏極是覺得沒臉見人。她這是與他唱哪出啊?好像與他使性子一般。
她先前喜歡那花,覺得新奇又艷麗。他要轉贈他,她也沒客氣收了下來。只是桑桑說:“這是西洋的習俗沒錯。你可知,玫瑰是要送給何人?”
她一直以為不過就像是有人生病了,同學三五相約去看她,買些水果與補品。
桑桑嗤笑,說:“小丫頭,玫瑰要送與情人!”她霎時間愣在那裏。
所以才想要還給他。只怕是他買來送給情人的花,只是被她瞧見,他不好意思,便轉贈與她。
葛薇蘭越想越煩惱,只因在她心中范丞曜極是容易相處,她與他走得近了,有時候也沒有注意太多。桑桑倒說他不易接近,葛薇蘭想若是她先知他身份,只怕會先入為主,生出些距離感。只是她認識他時,是他最為狼狽之時。葛薇蘭並不怕他。葛薇蘭極是煩惱,莫名其妙地煩惱。她想等這件事淡去,再與他見面會比較好。所以她一連三個星期沒到桑桑處報道,美其名曰,複習大考。
所以,他一連三個星期沒有見到她。
范丞曜不知道這種情緒自何時開始,只是他發覺之時,已如烙印一般印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她何時開始已對他產生影響力,何時開始他會不由自主地去大都會,只想見一見她,即便她忙時,只是閃身而過。他亦覺得滿足。
他推翻了所有能說服自己的借口。他再忙也要回大都會用餐,明知她可能並不上班,也要碰碰運氣。那日路過法租界,買花來送給她,還為自己找借口。僅僅是因為她曾經救過他一次,他便對她另眼相看?
連說服自己相信,也顯得嬌情。
後面有人按喇叭,范丞曜這才回過神來。他開車閃到一邊,才發現自己不由主地開車到了這小巷中,再過去便是復旦公學,他自己也嚇一跳,他竟開車到這裏。
既然開到這裏,要不要進去瞧一瞧她。怎麼說呢?路過還是順路?范丞曜熄掉引擎,手壓在車門,正要打開突又停住。還是不要去了吧,說不定,她再過幾日便要回大都會。屆時,他也可以見到她。
他在去與不去之間徘徊,浪費了許多時間。他坐車子裏抽起煙來,他極少抽煙,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猶豫不決。
他決定離開。他害怕他此刻的心情,竟不受自己控制,多麼陌生的感受,陌生得讓人心悸。所以,他決定離開。范丞曜微彎腰打開引擎,他的身子突然僵在那裏,他在後視鏡中看到葛薇蘭。多麼偶然。
只因那一瞅。他如雙手附在絞刑架上,再無脫身之日。
范丞曜下了車。
葛薇蘭見到他時有些慌張失措,但見他微笑得毫無芥蒂。她迎上去,說:“這麼巧?”
“是啊。”
自他身後看去,她有些奇怪,“咦,阿笙沒與你一起?”兩個人一笑。這街頭,人來人住,兩個人面對面站着,好似要站到天荒地老去。葛薇蘭不知說些什麼好。她客套地問他說:“吃過飯了沒有?”
他說沒有。
她原本是隨便問問,這會倒像是騎虎難下,反正她也沒吃,葛薇蘭轉頭向街頭望去,這時候,那家店肯定沒有關門。她讓范丞曜等一下,自己跑過去,拎了兩袋餃子回來。
“走吧,到宿捨去煮餃子。”她說。
范丞曜一時愣住,葛薇蘭心裏叫了一聲糟糕,只因她做事老是太衝動。她並沒有詢問他的意思,也許他根本不願意也說不定。
她讓他下台階,便說:“你有事先去忙吧。”
“正好沒什麼事。”
葛薇蘭微一笑,嘻嘻哈哈地說:“走吧。”
她還是住在復旦公學的宿舍里。范丞曜一進去便覺得有股暗香撲面而來,房間不大,收抬得井井有條,並不顯得擁擠。葛薇蘭讓范丞曜坐着等一會,她去煮餃子。范丞曜想去幫忙,也不知從何處下手。他站在廚房門口看她忙着下餃子。心中莫名一動。
沸着的熱水蒸起白霧一般的水汽,氤氳在狹長的空間中,對面的窗戶射來柔和的光線,范丞曜看到她的睫毛如扇一般在臉上刷來刷去。
是了,是了。就是那時,那日他也見到這如羽扇的睫毛。那日她撲在他手臂上睡着。就在那時,他便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