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范丞曜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阿笙正好趕來解了他的急。他拿着邀請函來。沈小雨要過二十三歲生日,沈老爺子打算大肆慶祝。時間是下周三。阿笙說完這件事情,便說到昨晚的事上,只是他才開了個頭,就被范丞曜打斷了。他嚴聲說:“我們去書房。”他說這話時,並沒有看阿笙,而是看向葛薇蘭。正巧她迎頭對上他的目光。
阿笙唯唯諾諾地跟着他進了書房。
昨晚持槍的人叫劉自力,他曾經在范丞曜的碼頭干過,只是後來認識了一個叫戚玉的女子,情迷心巧跟着她去了北平,做藥材生意。他並不常常回上海,這次是因為上海的藥材又被范丞曜扣住這才跑了一趟。哪知才來上海,便聽說戚玉收貨時受了傷,他還沒有問得清楚,以前在碼頭上干苦力時養成的衝撞脾氣一上來,便抄了傢伙來找范丞曜。
阿笙說:“這件事顯然另有隱情,因戚玉也一口咬定,並沒有這樣的事,藥材怎麼可能變成了槍支,她還在向我們要藥材。”
范丞曜揉了揉額頭。
阿笙補充說:“這段時間去過碼頭倉庫的人,我已經一一提了出來,就等着你說一聲,一個一個審問。”
“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去辦。”
“還有件事,就是柴震今早派人來說,想與你吃個飯,他還說……”
“什麼?”
阿笙吞吞吐吐地說:“他還說把嫂子一起帶上。”
范丞曜揚起眉來,這件事他向來低調。
“兄弟們私下都在討論這事,昨天晚上的事和柴震脫不了關係。劉自力現在去北平為霍政茂做事,這分明是挑撥離間,讓霍家與青幫起衝突,他好坐收漁利。”
范丞曜讓阿笙把這件事推掉了。他心中自有計較,柴震並不是君子,葛薇蘭遠遠不是他的對手。只是他越不想讓他見到她,柴震偏是想與她見上一見。
周三的時候,在沈家的宴會上,柴震見到了葛薇蘭。
那是晚餐之後,范丞曜正打算帶着葛薇蘭離開時,沈家的一個家僕過來說,老爺請他去說會話。
范丞曜心裏知道他想要說些什麼,他僵着一張臉推掉了,說是要送葛薇蘭回去。這樣一來,倒像是她不讓他去一樣。
“這樣有些不好吧,你去吧,我在這裏等着你。”她打趣一般對他說:“就這麼一會還怕我跑掉不成。”
與范丞曜同坐的也是上海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眾人都催他去,他推不過,這才與阿笙去了。
沈家住的是舊式的院子,家僕帶着葛薇蘭到左邊偏門的房裏去等着。那時院子裏的天井晃進來幾個人影,正是柴震。
他一見她便走了過來,神情微有詫異,一邊靠近,一邊大聲地說著:“范丞曜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也不怕有人橫生枝節,把你給捋了去,葛薇蘭小姐。”
她並不認得他,聽出他的語氣沒有什麼好感,葛薇蘭轉身想走,這種人大可不必理會。
柴震身後的一個小弟,先跨出一步攔住她。因為差點與他撞上,葛薇蘭驚叫了一聲。
“嘖嘖,還真是水做的人兒。”
她心裏有些緊張,可是她是個聰明人,這個時候千萬不可露出膽怯。葛薇蘭強撐着笑說:“上海的沈府里,誰還有膽子捋走一個大活人,只怕沈老爺也不會善罷甘休。”
他可以與青幫對着干,只是這政府與租界,他的確有所顧忌。她先給他將了一軍,不要緊,柴震迷起眼睛來,這樣才夠有趣,他手中還有另一張王牌。
“你可知道範丞曜的身份?”
她不屑地一笑,“知道又怎樣,青幫幫主?嗯?”
“真是天真,說得這麼輕鬆,想必你還不太清楚,就這四個字到底代表什麼意思,”他慢慢踱步到她的面前,“我聽人說你爹前不久去世了?”
“這是家務事,不勞你關心。若沒有什麼事情的話,先行告辭。”她乾淨利落地轉身。
“三月三十一號,有個姓葛的賭徒在百樂門被人打成重傷,沒過幾天就去世了。”
身後飄來的話讓葛薇蘭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葛薇蘭小姐,你托阿笙打聽的事,其實他早就知道,只是他一定沒有告訴你吧。你——可知道原因?”
她慢慢轉過身來,她的確相當好奇,他是誰,何以知道得這麼清楚?
柴震慢慢地說:“因為三月三十一號,范丞曜在百——樂——門。”
“什麼意思?”
“你應該清楚啊。”
是啊,就算他沒有說出口來,葛薇蘭隱隱在心中有了答案,她對自己說,不可能。她凜冽地看向他,“我憑什麼要相信你?”
“你自然可以不相信我,只是你可以去問問范丞曜看看,看他怎麼回答,”柴震捕捉到她臉色異常,他冷笑着說,“問問他是不是看着你爹被人打死!”
“不可能!”她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
葛薇蘭不相信這是真的。她匆匆去找范丞曜,想要問個明白。主屋的二樓,她看到萬小六在走廊上站着,她知道範丞曜一定就在裏面,否則萬小六不可能守在外面。
“嫂子,不能進去。”萬小六擋住她說。
葛薇蘭沒有時間去在意他怎麼稱呼她,只是萬小六能攔住她,卻攔不住自那扇門傳來的對話。葛薇蘭聽到阿笙說:“其實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主意已定,這件事再不必提。”是范丞曜的聲音。
“曜哥,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沈小雨不可以?”
范丞曜在心底說,誰都不行,除了她。
阿笙跟在他身旁許久,哪會不明白他的心思,“男人三妻四妾,娶到沈家千金,葛小姐也可長伴身旁,熊掌與魚亦可兼得。沈老說得沒有錯,跑江湖的始終是跑江湖的,不如聯手起來,干一番大事業。有政府撐腰,好過默默無聞。”
“處處受人限制,與租界私下販賣鴉片,阿笙,這樣的事情,你亦不會做吧。”
彼時大門被“砰”地推開了,范丞曜與阿笙同時轉頭,看到萬小六和葛薇蘭站在門外。
萬小六撓頭說:“曜哥,嫂子來了,我攔不住。”
葛薇蘭看到范丞曜不安的神色,他不知她聽到多少。阿笙退了下去,范丞曜向她快步走來,問道:“怎麼過來了?”
她懵懂地說:“因為等太久了。”她直接注視着他的眼睛,他受不住,心虛竟轉過頭去,不再看她眼睛。直至上車,他自始至終都握住她的手,卻不看她。
葛薇蘭在心中嘆一口氣,她原以為他們並無私密,他應當告訴她來龍去脈。
車子快到學校的時候,范丞曜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她轉過頭去瞧他。
“你……”
“你……”
兩個人同時開了口。相視一笑,她說:“你先說吧。”
范丞曜笑着反問她說:“你要說什麼?”
他們隔得那麼近,葛薇蘭喉嚨一酸,要問嗎?要問嗎?她在心中反覆地問着自己。她對柴震生出怨恨來,為什麼要告訴她啊?若這是一輩子都不知曉的私密,也許對她來說會更好一些。
“怎麼啦?”他搖她手臂。
“沒有,”葛薇蘭回過神來,吞吞吐吐地說,“我從明日起要準備畢業的事情了,可能不能這樣常見面。”
“這樣啊,”他想了一下,“我讓阿笙中午去接你一起吃飯。”
這也算是一個兩全的辦法,哪知葛薇蘭拒絕說:“不不,暫時不見吧。”她有些尷尬地去拉車門,可是越是着急,越是打不開。
他的手覆上她的手,他扳過她的肩來,迫使她不得不看他。
“怎麼啦?”她先發制人地問他,好像有事的人是他一般。
“你聽到我和阿笙的對話?”
“沒有啦,”她故作調皮地說:“難道不能聽,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只是她心裏並不輕鬆,那樣輕快的語氣,臉上表情反而顯得有些僵硬。
他說:“我永遠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她突然掉下淚來。她想掩飾,抑制心情以平靜的聲音說:“好啦,我先下車了。”她轉過臉,可是那淚正巧滴到他的手上。范丞曜猛然拉住了她。他看到了她臉上的淚痕。
“怎麼啦?”他又問她。
她知道再也瞞不住他,倒不如索性全說了,可是連她自己都弄不懂的心情,叫她如何對外人描述。她說:“我覺得好像要失去一件重要的東西。”
“什麼?”
“我不知道,但是好像我會失去。”
他確信她一定是聽到他與阿笙的話,安慰她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不是那樣的,葛薇蘭知道,她的害怕並不是來自於他與阿笙的對話。而是她在猜測着柴震所說的話的真實性,若是真的,她會原諒他嗎?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