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她笑,果然很傻。只是……要是傻話能成真就好。
敘封在六點左右進家門,風塵僕僕地,帶回來一盒蛋糕,據說是田蜜最喜歡的提拉米蘇,可是田蜜回家,卻帶了他不喜歡的男人。
從進門那刻起,敘封就不時盯着彝羲看,他提了許多問題,追問彝羲的祖宗十八代,彝羲沒說話,每個問題都是田蜜代言的,她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每個故事都精彩絕倫、毫無破綻。
而那些故事讓敘封更不開心,他繃著臉說:「阿蜜,你還小不要亂交男朋友,台北的男人不可靠,他們喜歡搞一夜情。]
聽見他的話,田蜜笑到彎腹,如果彝羲是熱愛一夜情的男人,三個月的同寢同居,他們連孩子都可以懷上。
她越笑、敘封越不爽,整頓晚餐說話頻頻針對彝羲,田蜜和阿滿姨只好不斷打圓場。彝羲風度好,不理會敘封,可敘封硬是和他較勁,每次彝羲要夾菜,他就搶先一步把人家的筷子撥開。
一次兩次就算了,三、五次過後,田蜜生氣了,她跑進廚房端來碗公和大盤子,把每一樣菜的精華都類到大盤子裏。
她笑咪咪、甜蜜蜜,很故意地對彝羲說:「葛格,你多吃一點哦,阿滿姨的廚藝在我們村子裏可以稱得上五星級。」
接下來你一口、我一口,用筷子挑掉魚骨頭,喂進彝羲嘴裏,然後轉頭對敘封挑釁。
飯後,敘封怒氣沖沖、拿衣服進浴室洗澡,阿滿姨看他那樣子,對彝羲很抱歉,悄悄對他說了聲,「賀先生,你別跟他計較。」
「沒事的。」再笨的人都看得出敘封對他不友善,但彝羲仍然滿臉溫柔。
田蜜知道自己超過了,她推推阿滿姨說:「碗筷我來洗,你去看看敘封哥吧。」
阿滿姨點點頭,走出餐廳,田蜜把碗筷收一收、轉身進廚房,沒想到一進廚房,她就發出驚聲尖叫。
「小強」
彝羲腦中迅速做出連結,他想起她口中的「打不死」,再想起科幻片,中,怎麼打、怎麼揍都會死而復生的怪物。
運起內力他飛身奔進廚房,一進廚房大門立刻梭巡田蜜的所在,只見她縮在牆邊,兩顆眼睛瞪得老大,他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看見空中有隻展翅飛翔的黑色蟲章螂。
「她……就是打不死的小強?」彝羲不敢置信地指看那個小蟲子。
「對啦、對啦……」
田蜜的聲音抖得不得了,因此彝羲不敢小覷對手,他飛快出掌,掌心帶着內力,視線追着它的飛行途徑,足尖一點,竄身飛掠,手臂一伸一曲,轉眼將蟲子壓扁在掌間。
他一根一根打開指頭,看着已經在他的掌中走入輪迴的蠅螂,一動不動,死得萬分安詳。
還好嘛,怎會打不死呢?他的內力尚未使到極致,它就已經魂師西天,他滿臉疑惑,轉臉望田蜜。
沒想到他的「神勇」,逼出她更高頻的尖叫聲。
不過她這次叫喊的是,「啊……好臟」
她抓住他的手,好像他手裏躺的不是嶂螂而是一顆未爆手榴彈,她拉着他快步往外走,兩隻眼睛緊緊盯住蟲屍,很怕它死而復活,一路上,她做了好幾次誇張的嘔吐動作。
好不容易走到外面水溝邊,她仍舀來清水,把他手掌中的蟲給衝進水溝里,再抓起他的手,塗滿肥皂,衝掉,再塗一遍、再沖水,同樣的動作做滿五次才停止,繁複的過程、謹慎的態度和他炮製藥材的過程有得拚。
他終於明白,不是小強有多厲害,而是她有多害怕嶂螂,那麼如果……他不在,誰來幫她解決這個萬惡小蟲?
心,沉了沉,望着她的眼睛閃閃發亮,那亮光中有兩成的擔心、兩成的憂慮以及六成的不舍。
她誤解他的目光,鬆口氣說:「你一定以為我小題大做,可我真的很怕蜂螂,對我來講,地獄來的惡魔長得就是那個樣。」
他沒回應,只是怔怔地伸過手,輕撫她的長發,心疼在胸口一圈圈擴大。
隔天清晨,田蜜帶着他回到母校,鄉下學校很小,學生也不多,他們到的時候是上課時間,她和當警衛的阿義叔打過招呼,就領着他往司令台上走。
「我領獎狀時就站在這邊,全校的同學站在下面不斷鼓掌,校長一邊把獎狀瀕給我,一邊說:「要好好加油哦,未來的社會就看你了。」
「說得我好像是未來社會的菁英分子,那時的驕傲啊,我都不知道要怎樣形容。睥睨天下嗎?那是皇帝用的;唯我獨尊嗎?那是武林盟主的;那……」
她半天想不出形容詞,他笑着接話。「那叫自信滿滿。」
「還以為古人的語文造詣比較好咧,說出來也不過爾爾。」
他一笑,沒同她爭辯。
田蜜指指司令台右邊的大樹。
「那是土芒果樹,芒果小小的、綠綠的,酸酸甜甜,每年果子成熟的季節,學校的男同學就會像猴子一樣,爬到樹上摘芒果,看得老師心驚膽戰,有幾次校長想要把它砍掉,我們就一起跑到校長室舉白布條抗議,校長只好把念頭給打消。看,我們那麼小就很有政治家的風範對不對?」
她說到小學生活,就和男人談起當兵一樣,嘰哩呱啦、沒完沒了。而他承認,比起他的童年,她的小學生活確實精彩得多。
他們逛完學校,在校門口的店裏吃一碗檸檬愛王,那是他從未嘗過的味道。
之後田蜜騎腳踏車載他到小溪邊,溪里有許多小魚,兩條腿泡在裏面,讓魚親吻腳指頭,痒痒的、冰冰涼涼的,感覺全身舒暢,讓他想起和阿藍在溪邊玩水的往事。
田蜜還帶他到外公、外婆和母親的墳前,她合起雙掌、閉上眼睛,對他們說話。他耐心等待,並祈求他們在天之靈能庇佑田蜜順利平安。
然而,他看見她長而濃密的睫毛下凝結出一串晶瑩,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摟過她,輕嘆。
第三天傍晚,下了一場雨,她穿起雨鞋、戴起斗笠,拿着手電筒帶他走往田畦。
蛙嗚聲很大,好像全村的青蛙都出動了,約好在這場雨後一起誕下新生命,她拿着寒子,用精湛的技術三兩下抓到大田蛙。她得意得手舞足蹈,卻一不小心滑倒,屁股重重地摔一下,看着他的心疼表情,她突然放聲大哭。
再補充一次,她的哭是頂港有名聲,下港有出名的。
彝羲慌得手足無措,抱着她坐在回畦邊連聲輕哄,見她稍稍停下哭聲,他義憤填膺道:「田蛙欺負你,我給你出氣。」
田蜜以為自己抓青蛙的技術已經登峰造極、無人能敵,沒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眼看他施展武功,一彎腰左手夾起一隻,右抬腿驚起水花、青蛙跳起同時,右手提起它的後腳,他以每分鐘平均三到五隻的速度,將它們納入竹簍里。
她是出氣了,但問題是自尊心也受到重重打擊啊,她可是村裡抓青蛙第一把好手耶。
嘟起嘴,她不滿。「如果你師父知道你用武功來抓青蛙的,定會氣到狠狠揍你三百下。」
他沒回嘴,心裏卻想,如果師父知道自己這麼開心,一定會深感欣慰。
整整五天,彝羲和她走過村裡每個角落,知道她每一段生活插曲,分享她每一分心情,卻有個念頭無預警產生,莫名其妙的焦慮出現。
如果以後沒人聽她說話怎麼辦?如果她想哭的時候卻沒有肩膀依靠怎麼辦?如果她走在田埂上、不慎摔倒放聲大哭,卻沒有人抱着她、哄着她、幫她解氣怎麼辦?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打上無數結,越結越密、越結越緊,緊得他無法呼吸。
最後一個夜晚來臨。
這個晚上月明星稀,圓圓的月亮帶出柔和光暈,彝羲又抱着田蜜坐到樹上,肚子塞滿食物,可她還是想嘗嘗龍眼的味道,所以他又采來兩竿龍眼,剝着殼慢慢喂她。
其實龍眼已經過季,沒那麼好吃了,但有人讓她靠看,嘴裏的龍眼分外甜蜜。
「彝羲,你猜,為什麼我的名字叫做田蜜?」
「為什麼?」
「外公說,看見我,就像嘴裏合了龍眼一樣,甜得想發笑,所以叫我田蜜。
「小時候,我覺得這個名字難聽死了,可是長大后,才漸漸明白,可以成為別人心中的甜蜜,是件很幸運的事情,那代表,他很愛我。」
彝羲想說「你是我心中的甜蜜」,但掙扎半晌,終究沒有說出口。
「你覺得我的名字難聽嗎?需要改名字嗎?」
「不需要,我覺得很好聽。」
「你比九獸好很多,他老是嘲笑溫柔。看來溫柔是對的。」
「什麼事是對的?」
「溫柔老說,雖然我們都沒有爸爸、媽媽,但我有疼愛我的外公、外婆,她沒有,我有嚇死人的財產,她卻要拚命賺錢才能養活自己、還清助學貸款。她說,老天爺對我比對她好。以前我不認同她的話,現在,認同了。」
「為什麼?」
「因為同樣遇上穿越的人,老天爺讓我遇上你,而可憐的溫柔卻遇上九獸。」
「這是誇獎嗎?」他笑問。
「難道我誇得太合蓄,你聽不出來?」她笑答。
「聽出來了,謝謝。」天底下,只有她會覺得他比九爺拿貴、比九爺好。
「彝羲,記不記得我們上次看的那部電影?電影裏面,有個小孩的父親在樹上幫他搭樹屋?」
「記得。」
「小時候,我很希望有人幫我在龍眼樹上搭樹屋,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可以爬上來,看星星、看月亮。」
「你應該早一點講的,我們在這裏停留五天。」
「你要利用這五天幫我蓋樹屋嗎?」
「我可以蓋起來的。」
「太浪費,如果我們有很多個五夭,我不介意小小奢侈一下,但是……」她比出一根指頭。「我們就只有一個五夭。」
何況他不在,她怎麼可能留在讓自己倍感孤單的老家,她定是要待在人來人往的大都市,即便那些人與她沒有交集,但匆忙的身影多少可以為她驅逐幾分孤寂。
他聽懂她的意思了,垂下眉。他不會安慰人,只好再施幾分力氣,將她緊攬在懷中,聞着她淡淡的發香,心疼。
「知不知道在田裏摔倒時,我為什麼放聲大哭?」
「因為痛。」
所以他狠狠修理了那些青蛙,如果可以,他願為她修理所有欺負她的人事物。
「不對,因為有舞台、有觀眾。」
「不明白。」
「小時候跌倒,如果外公外婆不在,我就會站起來拍拍屁股,繼續玩,但如果外公外婆在,我絕對要放聲大哭上好一陣子,看他們緊張得焦頭爛額,我才肯停止哭泣。」人啊,總是欺負最疼惜自己的人,這就是劣根性呵。
「他們心疼你。」
「是啊,有人心疼的感覺真好。」微微抬頭,看向他的下巴,尤其心疼自己的人……是他。
「阿蜜。」
「怎樣?」
「有沒有發現,敘封對我很不友善?」
「別理他,從小他就以為自己是我的監護人,我和哪個男生走得近一點,他就鬧脾氣。」
「傻瓜,他生氣是因為喜歡你,以後如果有小強的話,就讓他來替你抓,如果想要觀眾耍賴一下,就打電話找他,好不好?」
這樣,他才不會走得太憂心。
他的話苦得她垂下眉毛。她輕嘆着說:「喜歡,不是一個人的事,如果不喜歡還要利用對方來填補……對他、對我,都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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