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兩個月亮
我不知道,有一張挑剔的嘴是好是壞。
正確的說,我不知道有一張挑剔的嘴,在古代是好是壞。
我叫喬淇,從小,我就是眾人捧在手掌心疼愛的天之驕女,如眾星拱月般享盡無數的羨慕與讚美,承載着家族長輩們的期望。
打從十歲開始,我便在家人的刻意培植下,學習成為一位頂尖的人物,儘管身為女子,我也絲毫不比男人差,甚至凌駕其上。
我一向是最好的!總是獨佔鰲頭,不論是課業才藝,還是一位上流世家的閨秀該有的端雅姿態,從不教人失望,一直是家族中的驕傲。
我的家族企業是飲食業界的龍頭,而我這張絕頂挑剔的嘴,就是在如此環境下養成的,所謂挑剔,倒不是指言語刻薄,而是入了我口中的食物,都難以欺瞞我精妙的味覺,無論採用何種食材、新鮮度、添加何種調味料、以何種烹調方式、甚至是火候,都在我的舌尖上無所遁形,所以我在事業上成功了。
不到二十歲的年紀,我在家族企業里發揮所長,從基礎的挑菜選菜、訂菜單開始,一步一步突破周遭的人對於我的極限的猜測,穩健的走向接班人的位置,人稱商界女強人,如今三十二歲了,打造出年收益百億的連鎖餐飲集團,無比風光。
但是現在,我只想死一死算了,應該說,死第二次。
事情該從那天晚上一場為偏遠地區建學校的募款晚會開始說起,我一如往常,大手筆地捐贈一億元做為建校基金,幫助弱小孩童脫貧,教育是唯一途徑。
這不是沽名釣譽,也並非出於企業形象的考量,我只是很單純的希望讓每個孩子都有飯吃。
晨風說過,「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麽幸運,餐餐飯有美味的食物,能受良好教育,還……長得這麽美麗。」
我不能讓每個人都長得好看,不過吃好吃的、受教育還能辦到,所以我努力去做,只是在賦予別人希望的同時,卻令我更加深刻的體會到,我已經與希望擦肩而過。
今夜是晨風的忌日,他的妹妹如今成為我的秘書,繼續支持我前進,但我多麽希望陪伴自己參加這場晚宴的人是他。
呼——
這聲沉重的嘆息里伴着濃濃的酒氣,卻吐不盡我滿腔的鬱悶。
入秋的天空澄澈乾凈,即使是夜晚,暗黑色的夜幕也透着深深的藍,看起來美麗,但又如我此刻心中的憂愁。夜風透着微微的寒冷,我拉緊身上的大衣,腳下的高跟鞋叩叩地敲響柏油路面,有些晚了,路上沒什麽行人。
本來該一如既往,直接讓司機接送我回家,可我拒絕了,甚至也不要晨風妹妹的陪伴,今夜我的心情格外不同,除了苦悶與抑鬱之外,還有濃濃的傷感,我的心靈變得空落落的,像是被刨去什麽般隱隱發疼。
孟晨風,溫文爾雅的他是管家的兒子,我們是青梅竹馬,深深了解彼此,愛情在日久生情中滋生,他不同於其他男人,了解我的好強是為了在將來扛起整個家族事業,他不在意我的成就高過他,時時包容支持我,與我分享我的風光驕傲。
但是我也不是樣樣都很棒的……想起那一年他生日,我特地為他擬了菜單,準備在他生日那天大展身手。
他從小身體就不好,口味一向清淡,不太能吃辣,因此我準備的菜色調整過調味料比例,開胃菜是糖醋藕丁炒肉絲,吃來酸甜開胃、清香爽口,主菜是孔雀開屏鱸魚、醋溜腰花海蜇魷魚、水晶萵筍,還有一道清甜的海鮮湯,都是些家常菜,我想他會喜歡。
沒想到我算盤打得響亮,等到真正動手時才突然意識到,縱然我滿口料理經說得頭頭是道,指導旗下餐廳的大廚時,也能犀利地指出其不足處,給出適當建議,可要自己操起庖刀……
一場災難。
原來做料理也要手眼協調和靈敏的應變能力,我空有滿腹理論,但烹飪的技巧實在不行,一桌餐點經過我的手後,成為難以言喻的詭異滋味。
當時我只嚐了一口糖醋藕丁,恨不得將滿桌的菜統統倒掉,我的人生可不需要這種錯誤!晨風卻不理會我的阻止,笑咪咪的硬將那兩個人也不一定吃得完的失敗料理吃得精光,看着他一臉滿足卻又飽得難受,嘴角還露出一抹有些狼狽的笑意,我很感動又忍不住好笑。
這些過往一幕幕在眼前浮現,淚水也爬滿我的臉上,我努力讓自己笑出聲,希望歡快的笑音能夠感染自己的情緒,好驅逐內心的哀傷。
儘管我們是如此相愛,晨風還是走了,一顆小小的腫瘤吞噬了他的生命,到了我無可抵達的世界。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無力,竟然連挽留住戀人的能力都沒有。
「咦……雙月?」
呵呵……我以為是我看錯了,酒喝得多了,居然把夜空中的月亮看成雙影,今晚我確實太放縱了,把酒當成解憂的良藥,可若不這麽做,我心中的空洞太令人難以承受。
距離晨風的死已經多年,連他的家人都能逐漸重拾笑容,唯有我遲遲走不出傷痛,醉吧、醉吧,人生難有幾回醉,我為什麽不能喝醉呢?
我無法忘記自己錯失了什麽,一個與他共築愛巢的夢,以及如今只能在夢中出現的他的容顏,那是我最初的愛戀。
多久了?我爽朗清澈的笑聲已不復聽見。
多久了?我的腦海中不再有作夢的希冀。
多久了?我用驕傲武裝自己,忽視心裏的聲音,用工作填滿生活。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還能有第二種選擇,我能許願過不一樣的生活嗎?
「如果人生能重來……如果還能再遇見他……」
我開玩笑似的對夜空中的雙月說出願望,但就連自己都覺得荒謬,對,就像天空中出現的兩個月亮一般荒謬。
揉揉眼,我試圖看清眼前的幻象,那兩輪雙月一黃一白,黃的像我,散發著炫目張揚的光芒,白的像他,慘白得令人心驚,又溫和得令人心疼,兩道光暈一閃一閃,世界在黑白黃之間不停變換,我看得眼花撩亂,腦袋發脹發暈,晃晃腦袋,想減輕暈眩的不適感,卻聽見一道極其熟悉且令我懷念的聲音——
「如果有來生,我們一定會再相見……」
我猛然一抖,酒意頓時醒了大半,那聲音是那樣真實,肯定不是幻想,我着急的東張西望,想尋找聲音出處,豈知一轉身竟踩了空,來時的路不見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只剩兩輪月亮還在眼前囂張的閃耀光輝。
我的身子不斷下墜,卻沒有如想像中迎來粉身碎骨的疼痛,我的意識漸漸模糊……
我不知道,有一張挑剔的嘴,在古代是好是壞。
我只清楚,我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