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絳珠草?!”
青蓮從未像此時這般後悔過,連神獸辟邪都忍不住要翻白眼,下凡一十四載未曾對人間事感過興趣,唯一的一次失言卻讓她想大喊救命,回複本身,植入水中。
絳珠草原是天上仙物,植於瑤池金母的花園中,由善草童子負責照料,一十八年才由幼苗長成株,耗時百年才能開出一朵金中帶紫的嫩蕊花兒。
在仙界,它是一種良藥,能養氣去熱、補虛損、活血化瘀、解郁安神,功能十分神奇,一帖見效,仙人們常拿它來泡茶。然而對人類而言,它卻是種劇毒。
“你既知毒名就該曉得醫治方法,請你明白告知勿藏私,這些中毒者還需藥引醫治,你不會忍心看他們毒發而亡吧!”
蕭化贊苦口婆心的勸道,難得的嚴肅讓他少了輕浮之色,醫者的大度顯露無遺。
“一個人有其既定的命運,非我一己之力所能扭轉,若這是他們該受的磨難,我亦無能為力。”擅改羅盤,天綱大亂。
“不去盡心怎知無能為力?至少你要告訴我怎麼解毒吧!讓我們想辦法解決。”坐困愁城絕不是良策,早日破解才是正道。
纖指點着額,狀似頭疼,“就算告訴你如何解毒,你也拿不到落日花……”
唉!她怎麼又多事了,不該說的話又脫口而出。青蓮苦惱地顰起眉,差點學起人咳聲嘆氣。
“落日花?”蕭化贊倏地兩眼發亮,像尋到一線生機般喜出望外。
“不要過於興奮,你們根本拿不到這味藥引,它並非俗物。”說了也是白說,令人空歡喜一場。
“噫!你別盡潑冷水,說出來合計合計總好過一籌莫展,還有一絲希望就不可以放棄,不努力就撒手不管,豈不有負大伙兒的殷切期盼?”大家的命就等着她來救了。
青蓮看了一張張面如灰土的臉,苦笑地垂下眉,“命該如此,也只好請他們含笑歸土。”
“含笑歸土……”聞言,蕭化贊氣得粗了脖子。“你怎能這麼冷淡,說得事不關己,他們雖然沒有服侍過你,好歹也為你送過茶水,你忍心見死不救?”
可惡,可惡,明明長得天仙姿容,卻毫無慈悲之心,貌美而心惡,見着有難之人竟漠然視之,不伸援手便罷,還詛咒他們早些歸陰,實在令人心寒。
行醫多年,他向來自認醫術高明,無不可醫治之重病,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直到今日他才知自己過去太狂妄了。
“不舍也得舍,這是你們凡人該經歷的苦難,我……”她若插手會觸犯天條。
“等等,你說我們‘凡人’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是凡人?”捉到語病的蕭化讚揚聲一喝,打斷青蓮未竟之語。
細微地嘆了口氣,她低頭不語,多說多錯,不如默然以對。
“不會讓小蒲團說中了吧!你是狐狸之類的妖物?哎呀!誰偷襲我?”有鬼,他撞見髒東西了。
蕭化贊撫着肩頭呼痛,抬眼尋找兇手,他看向滿臉不豫的風寄傲,頓時泄氣的癱坐在椅子。
“蓮兒已告知你解毒的方式,你不要再纏着她不放,只要肯撒下重金還怕沒人送上門嗎?”風寄傲認為萬物皆有價,有銀子就可以購得。
被美色所惑的昏君!他一哼。“重要的是來不來得及趕上最後一刻,不是每個人都有命拖上一年半載,最貪嘴的小狗子已經去了。”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陸陸續續毒發身亡的人會持續增加,如果再一直拖下去,恐怕沒一個活得成。
“什麼,有人死了?!”風寄傲一驚,眼中流露難以置信的駭意。
他想到十幾年前的慘案,那一夜血流成河、哀鴻遍野,一個個從小看他長大的老僕家奴躺在血泊之中,他們伸直了手臂仍想活下去,但是最後還是無力地垂下手,兩眼圓睜地瞪向蒼天,死不瞑目的想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惡事,竟會慘遭意料不到的橫禍。
他無法忍受可怕的噩夢一再重複,一次的打擊就足以令人肝腸寸斷、憤世嫉俗,若再來一回,他怎麼能無愧於心?
“若是未能及時解毒,恐怕連小蒲團的命也保不住。”蕭化贊語氣沉重的說道,臉上有少見的疲憊。
“玉蒲她……”神色睏乏的風寄傲陷入焦躁的狀態,他手握拳地散發陰鷙氣息。
“蓮兒,落日花生長在何處?我親自去取。”
“絳珠草乃天上仙草,而落日花亦是仙界寶花,除非你們有飛天的茅山道術,否則……”她言盡於此,多說無益。
“既是天上之物又豈會流落凡問?那豈不是太說不過去了。”醫毒不分家,有毒必有其解。
“這點我就不清楚了,王母娘娘園中的花草一向嚴防遺失,我下來的時候並未聽聞有仙草遺落人間。”她不自覺地喃喃自語。
“下來?”
她的低語不意飄入內功深厚的兩人耳中,他們的面色微變,互視一眼,交換着詫異和狐疑眼神,心中疑惑地又看向一臉困惑的青蓮。
她到底是誰?
“啊!什麼?”她不會又說漏嘴了吧!看他們的表情顯得有些怪異。
“沒什麼,我們是想,有絳珠草之處必有落日花,它們既是相生相剋,必也相生相依,不然制毒者何來解藥解毒?”對方總要留一手以防萬一。
“嗯!不無可能……”咦,等一下,她幹麼跟着回應?“等等,你們不能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我不能出手幫忙……”
她還沒說完,風寄傲立即明了了一件事。
“你是說你有能力救人卻不願救?”是這意思嗎?非不能而是不願?
“……”她難以啟齒,避看他帶責的眼。
偷仙花的罪名不小,輕則打回原形,重新修鍊,重則冰牢千年,受盡寒霜之苦,兩者她都畏之懼之,絕無輕涉之意。
“能不能救,我只要你一句話。”
青蓮幽然一喟,螓首一點。“如果我被捉回去絕對是你的錯,我已經避免使用仙……道法。”
下凡以後,因恐泄露行蹤,她一直以凡人身份出現,盡量不貪方便而廣施仙法,以免讓四下巡守的天兵天將發現她私下凡問。
因此她也告誡凈水、瓶兒她們少用法術,若其中一人被逮,其它人也休想逃得過,一併鐵煉纏身,送至天帝面前受裁罰。
“誰要捉你?”一聽她會被捉,風寄傲的神情為之緊繃,微露訝色。
看着令自己動心男子的面容,她慘淡一笑,“我說過我留不久的,你還記得吧!”
“蓮兒……”一時間,風寄傲竟有種即將失去她的恐慌。
“天不讓我留,我就留不住,你要試着忘了我,我們畢竟……立場不同。”仙和凡人如何相戀?
青蓮從不曉得心會這麼痛,一想到分離之日在即,她一向淡漠的心竟會如此不舍,像萬蟻鑽動般難受。
人在身邊她已經難過得不知所措了,若是相隔兩地再無法相見,只怕她會痛得更加難以自己,相思難斷地為情愛而苦。
早知不動情就好了,如今也不會為情所困,彷徨無措失了平靜,讓纏如亂麻的情絲裹住仙心。
“夠了,不許再講,我不會忘了你,你也不準離開我的身邊,我們立刻成親。”他狂亂地緊捉住她的一雙皓腕,渾然忘卻有一莊子人等着救命。
能與心愛之人相守一生,當然是再樂意不過,但是……
“你曾經歷家破人亡之苦,難道你也要看他們妻離子散,天人永隔嗎?”
在談話之間,又有一名家丁因大量吐血而咽下一口氣,蜷伏的身子猶如棄械歸甲的鐵甲兵,僵直的四肢呈現紫黑色,目皆口張。
勾魂使者的鐵煉已煉住他的頸項,硬將他的魂魄從平躺的軀殼中拉出,讓他留在人間的最後一滴淚由眼眶滑落。
他死得不平、死得不願、死得不明不白…但又有什麼辦法,這就是他的命,無從選擇,只能愴然地隨鬼差飄走。
這一切,青蓮全看在眼裏,她還得掩住自身的仙氣,假裝沒看見一高一低的黑白無常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屏住氣息等他們離去。
“化贊,我們用寶珠救人。”風寄傲當下做了決定,神情複雜地看着哀哀嗚咽的底下人。
他想救他們,但又放不下仇恨,一顆不起眼的珠子竟主宰了無數人的生死,當初他的爹娘是否曾後悔收下友人的饋贈?
這是寶物,也是魔物,既能救人又會害人,讓人在愛恨之間飽受折磨,矛盾於它的兩樣世情。
“什麼,你真要拿出寶珠,不再多做考慮?”他在下一着險棋,一步不慎就萬劫不復。
蕭化贊考慮的是他的安危。明知有解毒方式卻要以寶珠為餌,足見他對古姑娘的情意已深到他不自知的地步,寧可親身涉險也不願為難她。
這就是他的深情摯愛吧!為了心愛女子暫時放下仇恨,把她的感受置於自身之前。
“動手吧!不要砸了‘搶閻羅’的招牌,讓他們從判官手中的生死簿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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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麼會中毒?”
年高德邵的吳總管在寶珠祛毒的神效之下死裏逃生后,心有餘悸地提出每個人心中的疑問,他們的命是撿回來的,不把前因後果弄個明白怎能放心?
一問到可疑的下毒者是誰時,箭頭居然一致的指向新來乍到的青蓮,她是全庄唯一的生面孔,也是來歷不明的外來者,嫌疑性高過的庄內每個人。
而這次中毒事件一共造成一個管事、兩名家丁和三個丫鬟、老嬤嬤的死亡,他們的家人對此相當不平,憤怒地要求風寄傲給遺族一個交代。
“莊主,不是我們要懷疑她,只是她出現的時機也未免太過巧合了,像是經過刻意安排,讓人不得不生疑。”
她冷僻的行徑太過異於常人,而且還帶着一頭猛獸,試問尋常的姑娘家會是如此嗎?
再者,她的美貌也是一大爭議點,自古紅顏多禍水,她生得靈秀水媚,嬌艷多姿,舉手投足儘是魅惑男子的風情,難保不是惡人有意設下的美人計,任憑莊主的心再如何鐵硬也會化成繞指柔,落入她布好的陷阱中。
“你們懷疑她就是懷疑我,人是我帶回來的,難道是我和她串通好謀害各位?”無稽之談。
她住在庄內的這段期間,不只一次提出離庄的請求,基於私心的他一再強留,若她有害人之心,他便是主謀,況且事發當時他們並不在庄內。
見莊主臉色沉下,吳總管連忙驚恐地抱拳屈膝,“莊主的英明神武、精明果決一向為我等所敬仰,小的怎敢有所懷疑?”
別嚇他們了,他們現在還頭重腳輕、頭暈眼花,連站都快站不穩了,再受一次驚嚇肯定暈死過去,卧床大半個月下一定起得了身。
“哼!你們質疑我判斷事情的公正性,猜忌我識人眼光,認為本莊主心志已受美色誘惑,處事有失公允,這一句‘怎敢’聽來可笑。”要是不敢就不會率眾前來,當著他的面提出質問。
風寄傲出言冷誚,底下的眾人可驚慌了,抖如落葉的互相推擠,誰也不願承認是帶頭問罪者,他們有滿腔的不滿,但更畏懼莊主的威儀,個個噤若寒蟬,沒人敢再出聲。
比較倒霉的陳管事硬是被吳總管推向前,他回看一雙雙驚懼又惶恐的眼,不免苦笑在心的想,你們怕惹惱莊主,我就不怕被他一拳打死嗎?
不過抱着眾人期盼,他不得不硬着頭皮上前,人家不是說大難下死、必有後福?鬼門關都定了一趟,還怕閻羅來要命下成。
“莊主,你要是未被女色所惑,請將人交出來……”兩道凌厲的目光一射,他連忙改口,“呃,我們的意思是請莊主查明古姑娘確與此事無關,好安大家的心。”
他們可不想再中毒了,一次折騰就丟了半條命,在真兇未查出前,誰還敢待在庄內受罪?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為了安你們的心而誣陷無辜,好大的派頭呀!要不要我把莊主之位讓出來,你們推派一人來當家主事?”出事當天蓮兒一直和他在一起,絕無可能下毒。
“莊主,你不要為難我們了,我們真的很怕再受苦,命只有一條,誰敢拿出來賭?”小狗子的娘哭得多傷心呀!兩眼都快哭瞎了。
誰知道下一個犧牲的會是誰?
聽着屬下們的抱怨,凜着面的風寄傲冷眸一掃。“你們的目的不外是想找出真兇,我能了解你們的擔心受怕,可是我不會為了你們的無端指控而任意誣衊他人。”
他頓了頓,眸光轉利。“你們跟着我也有好些年了,為了我個人的私仇連累大家着實過意不去,待會到賬房領三個月工錢,在我還沒追查出下毒者之前,你們就當是放大假,各自回家去,直到兇手落網為止。”
“什麼?!”
一陣轟然聲四起,眾人全變了臉色,以為丟了差事而議論紛紛,你一句、我一句的交頭接耳,接着怪起慫恿他們來討公道的人。
不過奇怪的很,竟沒人曉得誰是先起鬨的人,隱約只記得有人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然後第二句、第三句跟着冒出頭,繼而越說越憤慨地聚眾聲伐,腳步也不自覺地朝沉冬樓邁開。
他們聽沒中毒的人提起,當初他們毒走全身快沒命時,唯一知道解毒方法的青蓮居然袖手旁觀,還直說“含笑歸土”。
什麼含笑歸土,多麼寡情的說法!若當時她肯伸出援手搭救,至少可以少死幾個人,他們的毒也能更快清除。
這般惡毒的女子豈能讓她安然地待在庄中?她能冷血的無視眾人在生死關頭掙扎,怎麼不可能下毒,全莊裏只有她一人是外人呀!
“風大哥,此舉不妥,若庄內無人打理,與死城何異?”
搦溺的身影翩然而至,鎮日照顧瞿玉蒲的萬娉婷略顯消瘦,憔悴的面容雖掩不住疲色,但刻意妝點過的嬌顏卻清麗無比。
她一出面便贏得所有人的敬重,雖然大伙兒嘴上不說,但心裏都認定她是未來的當家主母,因為唯有端莊秀麗的她才配得起人中之龍的莊主。
女人不用太美,美女招禍,像她那樣溫婉謙良才是婦女的典範,擇妻當如此。
“不要隨之起舞,帶玉蒲回房休息,她的身子還不宜吹風。”真是不知輕重,連走路還有點喘的病人也讓她出房門。
“妹妹硬要跟着來,我拿她沒轍,總不好讓她昏厥在半路上。”萬娉婷狡猞地將責任推給氣喘吁吁的瞿玉蒲,一邊輕攙扶着,一邊表現出賢慧的一面。
“對、對啦!風大哥,說什麼我也要……呼、呼……也要來看你處置這個妖、妖女。”俠女本色不減,瞿玉蒲明明站不穩還硬撐,一心要挺萬娉婷到底。
“胡鬧!都剩半條命的人還敢逞強,你什麼時候見過蓮兒使妖法害人?還有娉婷,這丫頭任性也就算了,你怎能由着她去?你一向有才女之名,聰慧過人,怎麼會不懂分寸,跟她一樣不知進退?”
風寄傲的斥責讓自恃有眾人擁護的萬娉婷為之臉色一白,她原先的用意是想突顯自己在庄內的地位,好獲得大家對她“莊主夫人”身份的認同。
只是她目的還沒達到就先挨上一頓訓,讓她有很深的挫折感,相識在先的人是她,為何他一心維護的卻是另一個出身不明的女子,即使眾叛親離也要留下她?
“風大哥,你的怪罪實無道理,玉蒲的個性本就好動,要她老是待在房裏她也待不住,何況她有話要對你說,你不妨先放下火氣聽聽。”她不慍不火地軟着腔調,讓人更覺她的大家風範。
“哼!最好不是廢話。”否則他將她們一併關進喚秋閣,等出閣日再放出來。
“哪……哪是廢話?”氣虛的瞿玉蒲挺起胸脯,佯裝俠女氣勢,“中毒前我看到妖女的丫鬟在廚房外……咳,咳!鬼鬼祟祟的偷窺,不曉得在打什麼鬼主意,我一喊她,她就心慌的跑走了。”
青蓮身邊的小香不知道為何大家看她的眼神十分詭異,她覺得怪怪的,就往小姐身後躲,不知此舉讓人以為她心虛,尋求主子的庇護。
“小香?”那個憨傻的小丫頭?
“不信你問她是不是去過廚房,還把一包白白的粉末灑在飯菜上?”當時她並未放在心上,此時想想那人確是小香沒錯。
瞿玉蒲的話引起極大的反應,在眾人的喧鬧聲中,風寄傲不得不把小丫鬟喚到面前,用淺顯易懂的句子問她,免得她聽不懂。
“小香,我問你,大家出事的那天,你去過廚房對不對?”他希望得到的回答是否認,但是……
“對呀!小姐要吃荷糖糕嘛!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材料。”咦!她說錯了嗎?怎麼大家一臉怪異地看着她。
“那你手上拿了什麼東西嗎?”他問。
小香憨笑地露出一口白牙,“糖粉呀!沒糖做不成荷糖糕。”
她話才說完,一旁的小廝立刻嚷嚷。
“她承認了,她承認了,什麼糖粉,根本是毒藥,毒一定是她下的。”
一時間,嚷聲四起,雖無直接的證據,但是光憑一向正直的瞿玉蒲的“證詞”,犯人已經現形了,直指青蓮主僕倆。
真是百口莫辯呀!不動如山的主子依舊氣定神閑地飲着花茶,而頭一回被人瞪視的小香則慌了手腳,她哪曉得自己做錯什麼,只覺得眼前的人看起來都好兇狠,好像要吃了她似。
“小姐,我們不能吃荷糖糕嗎?”大不了分他們一人一塊嘛!她們又不小氣。
青蓮聞言,愕然的笑了,突然想起了一句話,傻人有傻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