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越發心急如焚,背脊竄冷,心中頓生不祥。
終於,他回到寢殿,幾名於房外守候的宮女見到他,倉皇失措,他見狀也知不妙,不浪費時間問了,直接衝進去。
空無一人。
「采荷!采荷!」他里裡外外,轉了個遍,就是不見她的身影。她上哪兒去了?「采荷!」
「啟稟、啟稟殿下,這是小的、小的在房裏發現的。」一個宮女鼓起勇氣走向他,顫抖地遞給他一封書信。「是太子妃娘娘……留給您的。」
采荷留書予他?為何要留書?開陽慌悚,一把搶過書信,驅逐眾人,獨自展信閱讀——
開陽,吾愛:
記得妾曾與君相諾嗎?
倘若,君之天地都是虛假,妾當成唯一真實。
當年,妾以夏家女兒之身份與君結褵,締白首之約,妾既無德芬機智,亦不若真雅善戰,君欲成王,妾唯能給予娘家之勢。
誰知如今,夏家卻難以成為君最得力之同盟,妾自身亦成稱王大業之負累。
妾左思右想,唯有離開,方能助君一臂之力。
「今生今世,永不相離」,請恕妾無法信守約諾,此生不能再與君同行。
不敢祈求君之原諒,只求君之理解,對君違約背信,實非所願,今生不能相守,可否來世再見?
若有來世,妾當如此生,戀君慕君,一心一意。
唯願到時,君不再是王家血脈,妾亦非名門千金,皆是人間尋常兒女,做一對平凡夫妻。
永別了。
妾自當於九泉之下,為君誠心祈福,祝君得成大業,青史留名!
采荷絕筆
采荷……絕筆!
這意思是——
開陽悚然,反覆確認最後四個字,視線模糊了,胸口揪緊,令他透不過氣。
起先,他腦海一片空白,無法思考,接着,他拔腿狂奔,不顧身後有多少人追喊,飛也似地跑往膳房的方向,往火焰之處奔去。
赫密與月緹在他即將闖進火場時,及時拉住他。
「殿下,請您冷靜點!」他們勸道。
要他如何冷靜?他怎能冷靜?
他回頭瞪視兩人,目光如炙,嘶吼若野獸。「采荷在裏頭嗎?告訴我!她是不是在裏面?!」
赫密與月緹恍然相顧,跟着,點了點頭。
她果真身陷火場!
領悟此事,開陽幾欲瘋狂。「我得進去救她!采荷、采荷!讓我進去!」他拚命掙扎,赫密與月緹得費盡全力才勉強制住他。
「殿下,請您冷靜!已經來不及了,這火勢太大,即便您闖進去了,也救不出娘娘,只會平白無故送了自己一條命!」
那也得進去救她!不能留她孤獨一人,受烈火焚身,那該有多痛,她該有多害怕!
開陽恍然尋思,眼前彷彿浮現一幅景象,采荷孤寂地蜷縮於膳房角落,就像當年的他,困在黑暗裏,前路茫茫,走不出去。
他的采荷……她該有多怕呢?
「我要去救她!你們誰都別阻止我!」他眥目狂吼,用力甩開了兩名屬下的箝制,踉蹌地奔向前,一道熱風倏地朝他席捲而來,濃煙熏痛他的眼,火星捲曲了他鬢尾。
驀地,一根樑柱倒落,跟着,整間膳房應聲崩塌。
轟然巨響,嚇傻了周遭每一個人,開陽亦駭然立於原地。
來不及了,他的采荷,他摯愛的妻,最後還是葬身於殘酷火場。
救不出來了,他救不出她……
今生不能相守,可否來生再見?
她說來生再見,可見她是鐵了心要離開他,為什麼?為何她要自以為這樣是對他好?為何他鐘愛的人都如此自以為是?
采荷如此,德宣亦然。
開陽想着,怨着,身子顫慄不止,忽地軟跪在地。他瞠目瞪着眼前猶如地獄的灼灼烈火,半夢半醒之間,隱約回到過去。
那改變他一生命運,最沉痛也最令他不堪回首的一天——
「哥,你做什麼?」
他瞪着直指自己咽喉的刀鋒,難以置信。
可他最敬愛的兄長並未解釋,只是慘澹一笑,將一枝翠玉橫笛交給他。「這鳳鳴笛是我從一位老樂匠那兒買來的,本想留著作為你今年生辰的賀禮,但怕是等不到那時候了,如今你就先收着吧——」
他怔怔地結果笛子,握在手裏,卻仍是對兄長拿刀相指感到不解。他正欲問話,德宣又飛快搶過他手中原本寫給妹妹的遺書,換上另一封信。
「這是王城外駐軍將領寫給我的,你就當是我謀反的證據u,獻給王后吧。」德宣低聲囑咐。
他在說什麼?他背脊發涼,全身汗毛豎立。
「你這吃裏扒外的傢伙!虧我拿你當至親兄弟,如今你竟然背叛我,誣陷我叛國謀逆!」德宣嘶聲怒喊,咆哮的嗓音傳出門扉外。他一面喊,一面將遺書丟進案上的燭盞燒了,繼續作戲。「既然你對我無義,就別怪我對你無情,從今以後,你我不再是兄弟!」
此時,門扉踢開,青龍令率人闖進,德宣一咬牙,揮劍一砍,在他左手臂膀割開一道傷口。
血流汩汩,他卻絲毫不覺傷口撕裂疼痛,痛的,是他的心。
他迷濛着眼,不敢置信地望着兄長。
這個王兄,竟然忍心燒了留給親妹妹的遺書,將所謂的叛國證據交個他……
「大膽逆賊!還不束手就擒!」
青龍令一進殿,嘴裏就喊逆賊,明顯已不將德宣當太子看待了,德宣黯然閉了閉眸,嘴角揚起自嘲的冷笑。
幾名星徒粗魯地架住他。
局勢控制住后,希蕊這才飄然進殿,清冷的眸光掃射屋內,最後落定於他身上。「你怎會在此處?」瞥見他臂膀受了傷,秀眉一挑。「這是德宣砍的嗎?」
他顫慄,惶然望向兄長,後者對他使了個眼色,那眼色無比深沉、無比絕望,卻又滿蘊一個兄長對弟弟的愛護。
他霎時痛悟,德宣想保護他,而他唯一能夠苟且偷生的方式便是……
他蒼白着臉,顫手舉高兄長之前塞給他的書信。「德、德宣叛國,這是……是他、謀反的證據。」
「是嗎?」希蕊比個手勢,示意青龍令搶過那封信,她抽出信紙一瞧,唇角挑起滿意的微笑,再度望向他。「你深夜來此,便是想奪取這封信嗎?」
他跪下。「是,王後娘娘,兒臣……只想為王盡忠……」好痛……痛的,卻不是傷口。
希蕊沉吟,現實在思索他話中真假,朝青龍令微微點個頭,對他搜身。
他動也不動,任由旁人在自己身上掏摸,這才徹底明白面前這女人疑心有多重,幸而德宣料敵機先,把那封遺書燒了,否則此刻被搜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他的德宣哥哥果然厲害,但再如何聰明機智,也鬥不過這個心計陰狠的王后……
「啟稟娘娘,王子殿下身上並未搜出任何可疑之物。」青龍令搜索過後,陳勝報告。
「很好!」希蕊這才信了他,揚手令他起身。「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你父王肯定十分感動,先退下療傷吧,來人,護衛開陽王子回去。」
「是。」
兩名星徒一左一右守護他,他起身,瞥望德宣,德宣狠狠朝他啐口唾沫。
「卑鄙小人!枉我將你視為親兄弟!」
唾星沾上他的臉,他知道,自己不能哭,只能端出最冰冷無情的面容。「謀逆奸賊,怎麼配當我兄弟?你好自為之吧!天上地下,怕是都沒有你這逆賊的容身之處。」
他話說得絕了,而德宣又是一口憤恨的唾沫。
可他在王兄眼裏看到深濃的溫情與不舍,耳畔彷彿聽見聲聲意味深長的叮嚀——千萬千萬,別跟我走同一條路,這條路,不是人走的。
這路,不是人走的。
德宣哥哥曾以自己的性命為警戒,他若聰明,便該以兄長那凄絕慘烈的下場為鑒。
可他偏不聽話,若命運之神安排他降生於王家作為試煉,那麼他便要反抗,絕不逆來順受!
他要成王,將那奪去他至親手足的女人殺了!終有一天,他將取下她的首級,血祭德宣的墳!
他選擇踏上王者之路,為了復仇。
他很明白,這是一條孤獨之路,不能有誰相陪,任何牽挂都會是弱點。早在決定走上這條路之前,他便決心拋棄一切牽挂,根絕所有為人的感情。
不該讓她來到他身邊的,那個燦爛美好的春天,他無論如何,都不該將那朵會致人於死的虞美人花送給她。
一時的貪戀,一時的難捨,他接受她成為自己的妃子,自以為能將她當成一杖棋子於棋盤上擺弄,其實只是給自己留下她的借口。
他其實很想有她,於這寂寞的路上,盼能有她相配。
可他錯了。
有些路,註定了只能一個人走,愈是不想失去的人,愈該遠離。
他該遠離她,當初不該將她留在身邊,是他錯了,大錯特錯,大錯特錯!
「對不起,采荷,對不起……」
火燒盡了,眼前是一片坍方的廢墟,開陽跪在冰冷的地面,失聲痛哭,撕心裂肺的狂吼震撼了整座東宮。
以為自己不會再哭了,以為無情無血之人也不再有淚,但如今,卻是淚如海潮泛濫。
但哭泣又如何?嘶喊又如何?再多的淚水,再深的悲痛,也喚不回她。
他的采荷,他唯一的真實,心頭唯一的柔軟,從今而後,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
他的天地崩毀了,留下的只是一片茫茫閻黑,見不到盡頭,而他彷徨獨行,如孤魂野鬼。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千年百年,他的魂魄終於不再徘徊,止住了淚,踉蹌起身,深呼吸,身姿傲然挺立。
赫密與月緹來到他身後,小心翼翼地開口:「娘娘的事,我們很遺憾。」
遺憾嗎?開陽冷峻勾唇,不帶感情地揚嗓。「是你們做的吧?」
「是……。」兩人硬着頭皮承認,以為他會大發脾氣,都是緊繃著,等待他的發落。
誰知他卻笑了,笑聲低沉卻尖銳,如最無情的利刃,磨在齒間。「做得好,替我斬除了身上唯一的弱點,做得很好——」
什麼?赫密與月緹愕然相顧,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開陽捏握拳頭,拳心裏暗暗收着一塊尖銳的破瓦,刺進肉里,痛得流血,他試圖利用這肉痛,忘了心痛。
「從今以後,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再也沒有……」他喃喃低語。「所以,至少要拿回同等價值的東西。」
「殿下的意思是?」
開陽冷笑,目光凌厲,鋒銳的白牙若隱若現,如殘暴的獸,即將獵食鮮血淋漓的肉。他望向蒼茫的天際,望向那座立於希林國主的宮殿——
「該是行動的時候了!」
【全書完】
編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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