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待兩人走回旅館的時候,夜已深沈,他們都沒發現身後還有另一道置音悄悄尾隨,只是眷顧着彼此。
到了旅館樓下,在花園裏,她耍賴着不願這麼早回去睡覺,想跟他細細共賞最後一夜在印度的月色,他寵溺地點了點她鼻尖,說她這樣穿太單薄,他先上樓替她取一件披肩。
「那我在這裏等你。」她甜甜地應,送走他后,在花園裏閑逛,嗅嗅這朵玫瑰,逗逗那朵丁香,正賞花賞得愉悅時,身後偷偷摸摸地潛來一道人影。
她感覺到了,以為是蕭牧野想嚇自己,笑嘻嘻地猛然回頭髮出一聲吶喊,反倒把對方嚇了一跳。
「香香!」
她怔住,這才認清來人是誰,呼吸霎時緊凝。「文翰,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來印度旅行,剛剛在泰姬陵看到你,就跟着你來了。」鄧文翰盯着她,目光炯炯。「香香,你穿這樣很漂亮。」
「你……」丁雨香心跳加速,下意識地左顧右盼,好怕蕭牧野突然出現。「你快走,別讓他看到。」
「你怕誰看到?」鄧文翰神情一冷。「怕那個男人嗎?」
「拜託,你快走……」
「我不走!我有話跟你說。」
「我沒話跟你說。」她慌得想逃,才剛舉步,他便一把擒扣她手腕,將她拉近自己。
「香香,你別躲,我知道你還是愛我的!對吧?」
「你……胡說什麼?」
「你愛我!」他堅持,霸道的氣息噴向她的臉。「你忘不了我,要不然也不會到印度來,你記得我們以前說好了一起來這裏流浪,對吧?只有你跟我!」
「不是你想的這樣……」
「那是怎樣?香香,你說過,我如果是沙賈汗王,你就是泰姬,我們永遠不分離,就算死了也在一起!你來泰姬陵,就是為了思念我對不對?你還愛我,你愛我!」他嘶吼着,一句比一句激昂,一聲比一聲亢奮。
她心亂如麻,而他緊緊箍箸她,基至將她攬入懷裏,冰涼的唇強悍地吮吻她的唇。
她用力咬他,咬得他嘴角破了一道口,他不得已地鬆開她。
「你太過分了!」她氣得咬牙,狠狠瞪他一眼后,憤然轉身,映入眼底的卻是另一個男人。
蕭牧野正看着她,那麼深沈,那麼冷淡地看着她,面無表情。
他誤會了嗎?她驚懼地上前一步。「牧野,你聽我說……」
利刃般的眸光砍向她,刺得她頭皮發麻。
「這男的是誰?」他問,而她發現自己無法回答。
「我是鄧文翰!」反倒是年輕氣盛的男孩主動上前,朗聲宣告。「我跟香香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因為我的家人不贊成我們在一起,她擔心會拖累我,才跟你在一起的,她真正愛的人是我!」
蕭牧野淡漠地掃他一眼,見他嘴角那道被咬破的傷,心口隱隱揪疼,他深吸口氣,目光回到丁雨香身上。
「是這樣嗎?」問話的嗓音很輕很輕,可對她而言,卻重如千斤石,沈沈地壓在她胸口。
「我跟他已經分手了,你別誤會……」她語氣酸楚,眼眶泛紅。
又是這副可憐又無辜的表情,可他現在只覺得她可恨。
「你們以前交往過?」他問。
她可以不回答嗎?丁雨香惶然尋思,看着他冷然的神情,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說謊。
她認命地點頭。「嗯。」
「他家人不贊成你們在一起?」
「嗯。」
「為什麼?」
「因為我媽媽生病,又有個好賭的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冒出來……」
「所以他爸媽要求你跟他分手?」
「嗯。」
「你答應了?」
「嗯。」
「她是因為怕拖累我才答應的!」聽他們一問一答,鄧文翰實在沈不住氣,衝口而出。
「我被我爸媽送到美國念書,我要香香跟我私奔,她說她放不下她媽媽,又不想耽誤我的前程……她嫁給你是為了讓我安心,讓我再也沒有後顧之憂!香香不愛你,她只是在你!」
她在利用他。蕭牧野在心裏默默咀嚼着這番話,想起那個蒼涼的雨夜,她在醫院門口可憐兮兮地蜷縮着,像受傷的小動物。
「我在醫院遇到你那天,你剛跟他分手嗎?」
犀利的質問剜痛丁雨香的心,扯出血淋淋的肉,她咬唇,淚霧在眼裏凝聚。
「教授,對不起,你聽我解釋……」
還解釋什麼?她那張小巧可愛的唇還要編織多少謊言?
蕭牧野瞠視她,回憶如走馬燈在腦海里一幕幕重現,他想起當年母親是如何頭也不回地丟下自己,想起他發現前女友竊取他的實驗成果時,她對他哭訴一切都怪他,想起她跟別的男人上床時,譏諷他沒情調……
都是他的錯,是他不好,一次次地遭受背叛,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他譏誚地尋思。
「丁雨香,你說你媽病重,你爸好賭,你不想拖累他,所以跟他分手,那你嫁給我,就不怕拖累我?」平淡的聲調毫無起伏,她卻聽出潛藏在其中難以言喻的痛。
她怔怔地凝望他,哽咽無語,剔透的淚珠碎落。
她無須言語,這樣的反應已是最好的答案,蕭牧野心房冷凝,如極地的凍原,一片荒蕪。
真心愛一個人,才會擔憂自己拖累對方,那男孩說得沒錯,她並不愛他,只是拿他做為拒絕舊情人的工具而已。
但……
森冽的目光再度看向那個還很年輕的男孩。「你說要帶雨香私奔,是想她跟你一起去美國嗎?你要她丟下自己媽媽不管,你認為她做得到嗎?」
「我……」鄧文翰一窒,他知道自己自私,但沒辦法啊!
「你如果真的為她好,真的想保護她,就應該去說服你爸媽接受你們繼續交往,不該用這種手段逼她。」
「我沒有逼她!是……是香香非要跟我分手不可,我、我只是想她一直跟我在一起……」
「所以要她現在就跟着你?」蕭牧野嚴肅地責備。「你能養她嗎?能放着自己的學業不管去打工,幫她賺她媽媽的醫藥費嗎?你有沒有站在她的立場想一想?」
鄧文翰說不出話來,臉色忽青忽白,他不希望自己被這成熟的男人逼得啞口無言,這令他自慚形穢,於是他惱了,忿忿地瞪向丁雨香,恨她害自己這般丟臉。
蕭牧野旁觀兩人的眼神交流,忽然感到很疲倦,心空空的,他們都還是年輕不曉世事的孩子啊!而自己卻似乎很老很老了。
他疲憊的神情讓丁雨香看了很心疼,也很慌。
「教授。」她怯怯地喚,怯怯地伸手扯他衣袖。
他冷淡地甩開她。「我說了別這樣叫我!」他不是她的教授。
他隨手將幫她拿的披肩丟給她,轉身就走,卻是走向離開旅館的方向,她看着他昂然又落寞的背影緩緩沒入夜色里,心痛不已。
「教授、牧野,你聽我說,事情不是那樣的……」
可他不肯聽,他走得那麼快、那麼急,彷彿會永遠離開她。
她倏地跪倒在地,像個迷路的孩子,毫無形象地大哭出聲。「你不要走,牧野,不要丟下我……」
「香香。」鄧文翰試圖扶起她。「你別難過,他不要你最好,你跟我走,回到我身邊。」
「你不懂,不是那樣的,不是的……」她推開他。「你別管我。」
「香香,你冷靜點!」
「你別這樣叫我,我不是你的香香,早就不是了……咳咳、咳咳咳……」她哭得噎住,不停嗆咳,似要咳出心口所有的委屈。
但無論她怎麼哭、怎麼自責,都喚不回那個對她失望的男人。
「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謊,不該這樣利用你,對不起……」
還是一樣的月光,一樣是掛在夜空的美麗圓盤,可丁雨香卻覺得月色變得蒼茫,照着蕭牧野離去的道路,綿長地好似看不到盡頭。
一個半月前,當她興高采烈地拉着他來印度旅行時,她沒想到,自己的心會在這古老的國度,碎成片片……
那天晚上,蕭牧野沒回旅館,丁雨香也徹夜未眠,隔天早上,他終於回來了,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收拾行李。
她也不敢多說什麼,隨着他一起趕赴機場,飛回台灣。
他訂了商務艙的座位,卻寧願將自己的位子讓給一個老人,自己坐到經濟艙去,她知道,他是為了避開她。
到了台灣,回到家,她終於受不了他一路的沈默,哀求地問他可不可以給她一個機會解釋?他只是深沈地盯着她,然後問她,打算什麼時候離婚?
「什麼?」她愣住了。
「想離婚的時候,跟我說一聲,我會放你走。」他淡淡丟下一句,轉身回房,將她關在房門外。
她怔怔地望着那扇緊閉的門扉,許久,許久,才找回說話的聲音。「我不想離婚,我……我不要離開你。」
她以為自己說得很大聲,是撕心裂肺喊出來的,但其實她嗓音喑啞而破碎,像只受傷的小動物,咽咽哀鳴。
她不想離婚,可她又怎能賴着不走呢?她對他說謊,利用他拒絕文翰,她傷透了他的心,他憑什麼原諒她?
她不是早有心理準備,有一天他得知真相,這個婚姻就必須作廢了?
明明有心理準備的,可是、可是……
丁雨香蹲坐在客廳地上,看着屬於她的那個鮮黃色行李箱,這是他買來送給她的,說這樣的黃讓他想起迎向燦陽的向日葵,正適合她。
她好喜歡、好喜歡這個行李箱,難道她只能拖着它離開這裏?
手機鈴聲驀地清脆作響,她從口袋裏摸索出手機,眼眸迷濛地看不清來電顯示,只是獃獃地接電話。「喂。」
「香香啊,是我,老爹。」蕭老爹元氣飽滿的聲音傳來。「你們到家了沒?老爹做了宵夜,要不要過來吃?」
老爹,是老爹!
丁雨香如蒙大赦,吸了吸鼻子。「老爹,你等等,我馬上過去。」掛電話后,她從行李箱翻出在印度買給蕭老爹的禮物,接着急匆匆地上樓。
爹穿着圓裙來開門,一副家庭主夫的姿態。「香香快來,嚐嚐老爹做的煎餃,是對面大樓那個老陳教我做的,來嚐嚐我的手藝。」
「老爹!」一看見這個慈祥的老人,丁雨香倏地心海翻騰,再也忍不住滿腔委屈,抱着他哀聲痛哭。
他嚇了一跳,一時不知所措。「怎麼了?香香,怎麼哭成這樣?是蕭二嗎?那小子欺負你了?你別哭,告訴老爹,老爹替你教訓他!」
「不是,他沒有欺負我,是我……不好。」她嗚咽道。
「到底怎麼了?是他哪裏惹你生氣了嗎?」蕭老爹急急地拍撫她顫抖的背脊。
「是我惹他生氣,是我……騙了他,所以他不要我了!」話說到這兒,丁雨香更加悲從中來,嚶嚶啜泣。
「乖,你先別哭,坐下來把一切告訴老爹。」蕭老爹見情況不妙,安撫着她在客廳沙發上坐下,倒了一杯熱茶給她,又拿紙巾讓她擦淚。
她這才稍稍平靜下來,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公公,蕭老爹聽了,眉峰鎖攏,神情也變得陰鬱。
「老爹,你別生氣,我知道我做錯了,我很對不起,老爹,不要連你也不理我……」丁雨香哭着哀求,淚如雨下,楚楚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