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一些人,一些事
(之一?林少豐的衝動)
高豐大樓旁的一間小咖啡廳里,林少豐趁午休時間,約宋開薇出來一見。
「我不是你的小豐哥。對不起,你認錯了。」
「小豐哥,你怎麼……」
「這些是我所能找到的,關於你的小豐哥的所有資料。」林少豐將一隻牛皮紙袋交到宋開薇手中,臉上帶着一些遺憾一些釋然,以及,更多的,真心為她感到難過。
宋開薇從林少豐的表情上察覺到一絲令她不安的氣息,所以沒有立即打來紙袋,也無法開口,就只是看着林少豐,眼中微微帶着點祈求,像是希望他能說些什麼撫平她的不安……
很遺憾,他不能。
「你的小豐哥,全名叫豐禾,是高豐集團創始人之一,是樓然這輩子唯一的知己好友,是個從小到大品學兼優性格溫雅的人……而,他在兩年多前,已經病逝了。」望着宋開薇滿是不可置信的臉,林少豐深吸一口氣,才緩緩說道:「時年,二十八歲。」
「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明明,你就在我眼前,你就是小豐哥……」
「只要你打來紙袋,看到裏面的照片,就會知道我真的不是你的小豐哥。你既然這樣喜歡他,就不該將他錯認。」
說完這些,林少豐認為,一切到此為止了,他該退場了,於是對宋開薇欠了欠身,說聲「我先回公司了」后,起身離開咖啡廳。
回到二十八樓,整個樓層空蕩蕩的,大家顯然都還在下面用餐;而令林少豐意外的,是他居然看到「一個人」的曲耘禾。她正從茶水間走出來,見到他從電梯門口走出來,怔了一下,微笑朝他點點頭。
他們是一般的同事關係,平常會道早問她寒暄兩句,再多就沒有了。不是林少豐不想跟曲耘禾交好,而是任何人都沒機會跟曲耘禾交好。樓然就像童話故事裏看守高塔公主的那隻惡龍(此乃《高豐大聲說》之私評)——無時無刻不緊黏在曲耘禾身邊,出雙入對不說,連去開個會也要帶她去旁聽,甚至不給她派個會議記錄的工作做做樣子,就這樣明目張胆的讓她坐在大老闆身邊,什麼也不用做,就陪大老闆開完會,也不管她是否聽得懂大家在討論些什麼。
於是大家都知道了,樓然這個人,一旦用起特權,絕對是無法無天的。以前從來不用,不是崇尚公平以身作則什麼的,而是因為沒有看得上眼的人值得他動用特權;而曲耘禾橫空出世,也沒見她使出渾身解數、動用女人各種天賦武器將之手到擒來什麼的,就被打BOSS吞吃入腹,從此視為禁臠……
不過最奇怪的就是,樓然如此寶貝曲耘禾,卻從來沒有給她加薪升職,也沒給她添購珠寶名品討歡心什麼的。工作至今半年多了,職稱仍舊是辦公室助理,身上的穿着打扮仍跟進公司時一樣,不算特別的精品。若是說她身上有什麼值錢的首飾的話,大概就是右手腕上那隻跟老闆同款的德國蕭幫(Chrono)表了。但若說這隻表有多貴,倒也稱不上,比起動輒百萬千萬的名表,這樣一隻二十六萬上下的表。只能說是精品里的評價品了。以樓然如今的身家來說,只送給曲耘禾這樣一隻表,可說是寒酸至極了。不過,即使如此,卻不見曲耘禾有所不滿,不知道是不是放長線釣大魚……
總之,這一對情侶的相處方式頗為奇怪,所以一直是大家好奇的焦點。
「曲……曲小姐。」見曲耘禾跟他打過招呼后,就要轉身回總執行長辦公室,不由自主的叫住了她。
「嗯?有事?」曲耘禾好奇看着林少豐明明一臉遲疑猶豫的樣子,卻還是堅定的叫住她,究竟是有什麼為難的事?
「你……你其實是知道的吧?」他衝口道。
曲耘禾靜靜的望着他,沒有任何錶態。
「你知道你,以及我,我們,都是因為豐禾而受惠的人。你知道的吧?」既然終於說出口了,林少豐便再也無所顧忌,把滿心想說的話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像是怕被打斷了會再也產生不了勇氣說出口,又或者怕樓下用餐的人隨時會回來,所以他說的很快——
「張照說過,我像豐禾的外型,而你像豐禾的靈魂。我們都是因為像了豐禾,才被老闆提拔起來的。而……而你弟女人,所以進而成為他的女朋友。你是知道的吧?」
「如果我不知道的話,現在也到底是知道了。」曲耘禾微嘆了聲,笑了。
林少豐獃獃看着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你希望我怎麼反應呢?」曲耘禾走進他,好奇的想看清他心中的想法。
「我……」雖然曲耘禾的氣勢並不逼人,她身上散發的是很溫和的氣息,但林少豐還是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手足無措之餘,竟脫口而出他本來並沒有打算說的話:「我剛才跟宋小姐說了,我不是她的小豐哥,我只是一個長得很像豐禾的人。我告訴她,如果真的喜歡她的小豐哥,就不該認錯人。」曲耘禾望着臉色脹紅的林少豐,沒說話。
「我是真這樣覺得的!老實說,我並不喜歡豐禾,即使他給我帶來了好處,我還是不喜歡。但,再怎樣不喜歡,我還是覺得,若有人真心喜歡他的話,就不該拿別人當替身緬懷他。這是……這是對豐禾最大的侮辱,不配說喜歡。」
曲耘禾像是第一次看到林少豐這個人,深深的看着他,終於將他給記住了。
「所以,你跑來跟我說這些。一來,是希望我知道自己可能被當成替身,心中有底,早作打算;二來,是在為豐禾打抱不平,是嗎?」
林少豐的臉更紅了,竟再也不敢直視曲耘禾的眼,還連連又退了幾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瘋,什麼能說的不能說的,竟全都說了!
「我、我才不是!並不是這樣的!我只是……算了,你別管我,就當我什麼也沒說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了!」傾倒完了滿肚子的話之後,後悔的情緒很快就佔領全身,讓林少豐自暴自棄的頹廢了。
「無論如何,謝謝你。」
「沒什麼好謝的,你不怪我存心挑撥你跟老闆的感情就好了……」低聲說完,退回自己的位子上消沉去了。他覺得今天任由一時衝動而做出的每一件事都蠢透了……
曲耘禾看着他走回位子上趴着,不肯再說話的樣子,於是也不打擾他,轉身回樓然的辦公室。
才關上門,就撞入樓然的懷中,而她在他懷中笑出聲來——
「喂,他人不錯吧?」
「哼。」仍是以鼻音應之,卻不再是帶有絲毫輕蔑,反而帶了點笑意,淡淡批評道:「一個傻小子罷了。」
(之二?張照的忐忑)
張照從小就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是一個私生子,一個不被父親期望出生、甚至為之憎恨的私生子。
但同時,他是母親的命、是母親的一切,即使他的出生沒能如她所願的被迎進豪門當姨太太。
待她振作起來后,便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給了他所有她能給的一切——包括嫁了個張姓男子,就為了讓他以婚生子的身份站在人前。
母親的人生充滿算計,她的愛情是一場對富貴的圖謀;而她的婚姻亦是考量著兒子的未來不能有明顯的污點被人詬病才去結婚的,她這輩子沒真正去愛過什麼人,利益永遠是她最看重的,而對她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她會馬上一腳踢開,什麼舊情也不念——例如:那個可憐的前夫先生、張心雲的爸爸。
但她不得不愛她的子女,而他,又比妹妹更重要。
或許是愛他另一半血緣來自豪門,又或者,那個叫樓盛陽的男人,確實曾經令她心動過。總之,從小他就是在母親無盡的溺愛里長大的。張照想,如果他長成了另一個樣子,也不那麼努力上進,甚至平庸而墮落,他的母親肯定也是同樣的口頭禪掛在嘴上,那個句式永遠是這樣的——「我家小照最棒了,樓然比都比不上。」
所以,理所當然的,從很小的時候,他第一個記住的名字,就是樓然。
母親以為他這樣被不公平的對待,此生最恨最在意以及最渴望的男人,應該是樓盛陽那個給他一半生命卻又不要他的男人。他曾經也是這樣以為的;所以當他發現自己對樓盛陽不僅不好奇,甚至連恨意都沒有時,就覺得問題大了。
那個他應該叫父親的男人,卻是從不肯見他:並且隨着母親不時的試探,想盡辦法將他的優秀傳遞給樓盛陽知曉,卻只得到他愈來愈憤怒的反應時,張照就知道,他是徹底被厭棄了,終身都沒有機會完成母親的夢想——改回樓姓、回樓家認祖歸宗。
母親的糾纏最後一次被嚴重警告時,終於稍停,卻瘋狂大哭,抱着他詛咒樓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發誓總有一天定要讓樓家人後悔;並且不斷給張照洗腦,跟他說樓家的一切都該是他的;他是最優秀的樓家子弟,真正能光宗耀祖的人;他如此出色,就得掙回他該得的一切。
好吧,奪取樓家的一切,曾經是他年少無知時所追求的夢想,即使那時他並不知道樓家的事業是哪些,代表了多少財富,以及,得到了之後,又怎樣?
他想得到樓盛陽的承認嗎?不,他不想。樓盛陽對他而言只是陌生人。
他想讓樓家所有人後悔嗎?不,他不想。那些人並不是他的仇人,只不過是彼此都不願承認的血親罷了。
他想得到樓家的所有產業嗎?不,他不想。既然樓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都跑出去自己創業了,那為什麼他要去撿人家不要的來當成寶?
從小到大,他一直在追逐着樓然,所以他非常了解樓然。
剛開始,只單方面聽母親不斷誹謗樓然;後來,他自己有思考能力,便想明白一件事;如果樓然真那麼糟糕,母親這樣眼高於頂的人,是絕對不會老把這個人掛在嘴邊說的。這是她焦慮的呈現。
所以,他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樓然……當然,樓烈順便。
他得承認,樓然令他倍感壓力,跟母親形容的完全不一樣,簡直可說是天差地別,以致於當他了解到真正的樓然時,其震撼的程度不亞於宇宙爆炸。
幸好,還有個樓烈。此人的存在,讓他重新找回對自己的信心,相信自己還算上是一個資優生,只不過不那麼絕頂罷了……
張照以為他對樓然有着敵意,有着恨意,有着爭勝之心;如果他想讓世界上什麼人承認他、正視他,那定然非樓然莫屬。
樓盛陽不過是個精子提供者,且還是被設計的那一個。說真的,張照不太看得起他……好吧!他跟樓然一樣,對那些智商有疑慮的人總免不了輕視幾分。樓盛陽得有多笨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在張照看來,自家母親並不是個太聰明的人,但偏偏就是能把樓盛陽給設計了;這大概是一直以來張照對樓盛陽興緻缺缺的主因了。這樣一個父親,即使被他承認了,想來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吧……
林少豐後來對他說了一些真心話,關於他對樓然的真正心態。林少豐的觀察所得是:「我覺得你把樓然當成一種心目中的父親形象去在意着。把原本應該放在樓盛陽身上的恨意、在意、渴望,都轉移到樓然身上。樓然很優秀,很容易讓人崇拜;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讓眼高於頂的你在意。讀書時,你努力取得所有獎項;畢業后,那麼多工作任你挑,你卻寧願辛辛苦苦考進高豐,打算日後幹掉樓然成為總執行長,從樓然手中接過高豐的擔子,為高豐貢獻出你最精華的歲月與才智,你這目標如果達成了,不叫打敗他,而叫做追隨,也叫傳承。當他把高豐交給你,你就得到了你想要的承認了。」
林少豐說對了!
雖然那時張照一臉若無其事,還笑笑的回他說:「你想太多了。」但心中卻是捲起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復。
他不明白向來才智平庸的林少豐怎麼突然就有了這樣敏銳的觀察力?莫非是在二十八樓與那些精英混久了,因而變聰明了?還是……他自己表現得太明顯,隨便一個人都能看出他對樓然的最真實想法?
「哥,你幹嘛這麼寶貝這支手機啊?上次被花砸中,明明沒有摔壞,你卻急巴巴的抓着手機衝出去找人維修保養,完全不顧還在上班中也就算了,連你妹我就站在宋小姐身邊,你也沒看到,真是太誇張了。」張心雲在每個月慣例的一家三口聚餐時,忍不住開口問道。
張照心一驚,不着痕迹的將一直抓在手中的手機給輕放在一旁,淡道:「那時手機里放了很多重要的資料,如果摔壞了,後果很麻煩。我不是寶貝這支手機,是寶貝裏面的資料。」
「就是就是!你一個小丫頭,什麼都不懂,就不要亂說。一支手機才多少錢?有什麼號寶貝的!話說回來,那個樓然真是太過分了!不是說他對有功員工最大方嗎?送豪宅名車從不手軟,怎麼輪到你哥建功了,他就隨便給支手機打發掉?!」張玉順習慣性又誹謗了樓然一頓,然後對兒子道:「小照,這種手機,要多少有多少,我親自去美國買給你!這支就丟了,咱們不稀罕!」
說完,就要抓過手機,也沒想幹嘛,就是拿來挑剔一下罷了;但沒料到張照反應會這樣巨大,就見他火速的在張玉順還沒碰到手機前,便一把抓起,收進電腦包里,臉色還微微鐵青,聲音帶着極度克制地道:「媽!這裏面有很重要的東西,不能丟。」
張玉順被兒子嚴峻得沒道理的模樣給嚇壞了,什麼也沒敢多想,只一勁兒點頭。「是是,是媽的錯!我不該亂動你的手機的。我當然知道裏面有重要的東西,不會真的丟的。小照你別生氣,我說著玩的,真的!」
在母親一連迭聲道歉聲中,張照成功轉移了話題,讓她們不再對那支手機做文章了,至於始作俑者張小妹……他悄悄覷了一眼,發現妹妹正睜大眼,用一種特別詭異的目光在他與電腦包之間來回遊移看着,不知道在聯想些什麼。
不會吧……
難道,真的是他表現得太明顯了?
張照在心底哀號,很悲慘的想着:除了他媽媽,還有誰是看不出來的嗎?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回去馬上重新修鍊!
他會很快修鍊到任何人都看不出來的!他會做到的!
因為,他是樓然的弟弟。
所以,他優秀而無所不能!
(之三?樓媽的感嘆)
「小然,我有事問你。」
「問就問,做什麼找借口說要到庭院賞花?咱家又沒有種曇花,所以夜間無花可賞,您是知道的吧?」
「我賞夜來香不成嗎?」樓媽指着身邊一排散發著香味的灌木叢說道。
「媽,這叫七里香,不叫夜來香,您不會是以為夜間會散發香味的話,只有夜來香吧?」
樓媽氣道:「你這毒舌的性子從來不肯改,居然還找得到能忍受得了你的女人!如果不是耘禾太好騙,就是豐禾在天上保佑你,不然你就得打一輩子的光棍了。」
樓然眉一挑,突然對母親的「言靈」功力崇拜了起來,這話說得,雖不中亦不遠矣呢。
「什麼保佑不保佑的,您以為豐禾當神仙去了嗎?還能給凡間的友人開後門送好禮的。」
「我倒寧願相信他是當神仙去了,這樣我會好過一點,畢竟年紀輕輕的就過世了……再說,你又對他那樣好,好到他父母都做不到這樣盡心儘力,他怎麼會不感念你?若人死之後靈魂是存在的,那麼她他就會回報你這份善緣。」
「嗯,或許吧……」也許這就是豐禾變成曲耘禾回到他身邊的原因吧?樓然是願意這樣想的。
樓母看著兒子臉上少見的溫柔神色,心中隨之一片柔軟,也不生氣了,勾住兒子的一隻手臂,母子倆在種滿七里香的步道上散佈着。
「我想你是心知肚明的,耘禾跟豐禾很像,我不問你是因為她像豐禾而愛上她呢,還是你天生就喜歡親近這樣性情的人,總之,好好過日子吧,別讓過去困住了你們的感情,也不要讓耘禾有一天跑來質問你,你是不是把她當替身什麼的。」說到這裏,嘆了口氣,道:「夫妻這種關係很麻煩,既是最親密的兩個人,卻又最容易出現信任危機,只要出現過一次,從此就別想好好過日子了,那個疙瘩會膈應你一輩子,所以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別不當一回事。」
「媽,我當然知道該怎麼做,一開始,耘禾就知道豐禾的事了。」
「那她是什麼反應?」樓母好奇追問。
「有自信的人,從來不會認為自己是誰的替身,媽,耘禾很像豐禾,但她不是豐禾的替身,我並不是這樣看待她的,她也知道。」因為耘禾就是豐禾,而她向來沒有自苦的毛病……
「如果他們有着相似的脾性,那真是很好,對人生有着一種豁達瀟洒的態度,實在是難得,我還記得當年,豐禾都病得不成人樣了,結果我們去看他,他還是負責逗我們開心,反倒像是我們才是生病的人,而他來探病似的。」笑着搖搖頭,忍不住又嘆氣了。
「是啊,所以我不可能找替身,世上再沒有第二個豐禾了,或許找得到幾個長得像豐禾的人嗎,但都當不成替身。」
「耶?那之前那個『明星臉』專題又怎麼說?」她可是知道高豐二十八樓有個人很像豐禾的。
「咦!媽,你遠在美國,怎麼知道《高豐大聲說》的內容?」
「自從兩個月前宋小姐帶回了她的小弟,而她的小弟帶回了一堆《高豐大聲說》當紀念品,並在貴婦圈廣為流出之後,向我詢問如何訂購時,我才知道你把公司期刊當八卦雜誌經營起來了,還有聲有色的,比影視周刊還好看。」斜睨兒子一眼,「我這當媽的,就算還沒搬到美國住時,對你的了解,也沒有《高豐大聲說》一期知道的多。」現在樓媽以及眾多遠在美國的貴婦們,都成了《高豐大聲說》的忠實讀者,這次回國除了親眼見見兒媳婦外,其實主要是為了到高豐期刊部門商討大量訂購以及海外寄送事宜。
「看來我們高豐的事業觸角可以朝八卦傳媒這塊伸展了。」樓然低笑道。
「別想轉移話題,那個像豐禾的男孩子,其實也就是被宋小姐錯認為是豐禾的人,是你提拔上去的吧?別想否認,《高豐大聲說》都指明了。」
「我沒想否認,他確實是我提拔上去的。」
「那不就是把他當豐禾的替身看了嗎?」
「才不,我那時只是把他當照片看。」
「你——」被兒子的回答噎住了滿肚子的話,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總之,我跟耘禾會很好很好的,您不用擔心。」
「我不擔心,只要她沒被你的毒舌嚇跑,也沒有常常被你堵住話,堵得都快心臟病,那我絕對相信你們會一輩子過得很好。」樓母瞪他一眼,「記住啊,你是大男人,別總是不讓人,對女孩子要紳士一點,耘禾再像豐禾,到底仍是個女人,心思敏感多了,很容易受傷的。」
「……媽,你想太多了。」樓然這才想想,豐禾現在是女人,穿着雖然少有裙裝,但外表確實是百分之百的女人了,但她的心態卻不是,一直是原來的那樣,至少,就沒有老媽口中說的,女人專有的心思敏感容易受傷什麼的……
「是你想太少了。」樓母感嘆道:「小然啊,其實當年我看着你跟豐禾那樣要好,心中總遺憾的想着,如果豐禾是女孩子就好了,那你們絕對是天生一對,我這輩子就沒見過你主動對誰好的,還好成那樣。」唉。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會對一個人那樣好。」樓然也不是不感嘆的。
「我更常常在想……如果豐禾的病好了,或許你就給我跑去當同性戀了。」
「……如果真的跑去了呢?」樓然再次拜倒在母親神準的直覺里。
樓母目光複雜的偏頭看著兒子,從兒子認真的眼神中看到必然的答案。輕道:「真是那樣,也就只好那樣了,身為一個母親,總是希望兒子過得快樂的,即使你無法滿足我兒孫滿堂的願望……可惜,沒有如果。」
「媽,你會看到兒孫滿堂的。」樓然慎重承諾,摟着母親的肩,往屋子的方向走回去,「您現在再清心逍遙一兩年吧!等我跟耘禾有孩子了,您可要回來幫我帶嘍。」
「哎,那是當然要的。」這話題她很愛,立即眉開眼笑起來。
在進屋之前,還是有點不放心的交代道:「小然,結婚之後,就別再想起豐禾了,好好過日子吧。」
「我發誓,這輩子絕不再想了。」
當然不用想,因為人就在他身邊,這輩子都在,再也無須擔心一邊心碎一邊想念着了,他發誓,這輩子再不受這樣的哭了,曲耘禾允了他的。
她允了,就會做到。
(之四?掃墓)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你說,掃着自己的墓,是怎麼個斷魂法?」
曲耘禾站在墓碑前,看着自己曾經的名字被銘刻在上頭、曾經的身體骨灰被埋在墓裏頭,心中真是百味陳雜,這種兩兩相望的感覺,真是太奇特了的說……
「我正想問你感想呢,沒想到你倒是先問我了。」遺照慣例,把滿籃子的七里香撒勻在黑色大理石墓地上,才走回她身邊,一同望着豐禾的名字。
今年的清明節是四月四日,也就是昨天,樓氏宗親共聚在這私家山區墓地大祭,而今天,四月五日,是屬於豐禾一人的清明節,向來不與樓家列祖列宗共享祭祀,即使葬他的地方就在樓氏的地盤上。
「當年我雖然在遺囑上寫着由你全權辦理我的後事,不讓我父母插手,但我真的不認為我父母有那麼好擺平,你是怎麼做到的?」
他還記得自己病入膏肓那會兒,父母沒次分別來看他時,都企圖要他改變主意,說什麼落葉歸根的,哪有讓外人插手的餘地,總是吵得他頭痛欲裂,直到被趕來的樓然轟走才算完。
樓然哼一聲,才道:「他們兩位老人家,一個要帶你去印尼,說在那邊買了私家墓地,把祖宗都遷過去了,地方大風水又好,還是什麼龍穴來着,比我樓家這塊犄角地好上千倍不止,說你葬在那兒,下輩子一定貴不可言,切!印尼能有什麼風水寶地,還龍穴呢!那他們一堆天災人禍金融危機以及華人大屠殺的,又是怎麼回事?」冷笑聲,接着道:「另一個說要帶你到加拿大,說那邊風景好,又有她可以相伴,我問那位老太太說,人活着時你就丟他一個人在台灣討生活了,也沒想過一個兒童需要大人相伴,怎麼人死了,你就有空說要相伴了?」
「這麼毒舌,當時你一定氣壞了。」她摟住他腰道。
「沒氣壞,就只是實話實說,倒是他們臉色都不太好。」聳肩。
「你幹了什麼好事氣壞他們?」曲耘禾很了解純粹的毒舌並不能真的氣壞他父母,他們可都是很堅心如鐵的人呢。
「當他們得知你已經病故,趕來台灣時,我已經將你的法事做完、身體燒成骨灰、葬進這兒了。」
「……我猜,病故通知是你發送給他們的吧?」
「當然是我,還能有誰?」
「……而那兩份送向印尼與加拿大的通知函,大概是託了海運吧?」
樓然很扼腕的哎呀一聲:「我該想到用海運的,等他們收到都一個月之後了,那我就可以把你的法事做得更華麗盛大一點,真可惜,平信郵寄國外還是送得太快了。」
懶得理他的傑作,總之三方鬥法的最終結果就是樓然贏了,她一點也不意外是這個結果,不管過程有多麼艱辛。
樓然當然也沒興趣多說那些不相干又不愉快的事,指着豐禾墓邊的一塊空地道:「這裏,曾經是我留給我自己的墓地,而現在,它變成我們兩人的了,對這裏的風景,還滿意嗎?」
曲耘禾隨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最後停頓在海的方向,這裏是台灣的東北角,可以遠眺太平洋的波光,白天有旭日東升的朝氣蓬勃,夜晚則有海上生明月的婉約意境,真是再美好不過了。
「山光水色,日出月升,這大概是我們這輩子住過的,最好的地段了。」
「因為最好,所以用來長眠。」
「哎,墓旁有摯友,同穴有愛人,你這也算是左擁右抱,享盡齊人之福啦。」她笑盈盈的看着他,一臉恭喜的樣子。
樓然拿額頭輕撞她一下。「彼此彼此,同喜同喜。」
兩人閑笑完,接着就做起掃墓流程,曲耘禾不懂這些,都隨着樓然做,忙完一切后,他們一同盤腿坐在墓碑前的大理石明堂上,將帶來的酒放在碑台上,由於酒水祭品都是樓然準備的,所以曲耘禾現在才看清帶來的是什麼酒——
「台啤鳳梨啤酒?」曲耘禾揚眉,「上回我說挺好喝,還被你笑說這叫果汁,不叫酒,怎麼買來拜我啦?」
「當然是因為今年忘了準備加拿大冰酒。」往年他都帶一瓶加拿大冰酒過來,因為那是豐禾生前唯一喝過的酒。
「少來,你以為我沒發現地下室的酒窖存了好幾瓶!」
「你現在不能喝有太多酒精含量的飲品,既然喜歡這種沒什麼酒精的果汁啤酒,那以後饞酒了,正好喝這個。」
「你陪我喝?」
「當然,不管什麼,我都奉陪。」樓然理所當然的說完,便將三瓶啤酒都打開,一瓶供了豐禾,一瓶交給曲耘禾,兩人同時仰頭喝了一大口,清甜的酒液與細緻的泡沫一路從嘴裏清涼到肚子裏,霎時暑氣全消,全身都舒服起來了。
樓然將她摟過來,把酒朝着豐禾的墓碑道:「敬過去。」
曲耘禾也跟着照做,將啤酒高舉:「敬過去。」
接着,不約而同,兩人將手裏的啤酒瓶互相輕碰了下,同時發聲,說出一樣的話,「敬現在。」
「那,未來呢?」曲耘禾目光掃向那塊墓地預定地。
樓然額頭抵着她的,很有想像力的笑道:「你問我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嗎?當然就是,兒孫們在我們的墓前一邊掃墓一邊很文藝的念都會鄉愁啦!」
——兒孫在外頭,阿公阿嬤在裏頭……
很美好的未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