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嗯,我知道的。」
談完了不愉快的話題,也讓小芳盡性發完牢騷后,兩人喝茶休息了一下,小芳才有心情四下打量小雲的房間——說是卧房,不如說是書房,除了一張簡單的木板床外,其它全是書籍,堆了滿桌滿地,不小心點走,還會隨時踩到一張紙、踢到一疊書。
「喂,小雲,你真的要考狀元哦?」看到數量龐大的書籍,總會讓人產生敬畏感。小芳手指着滿屋子的書問。
「是啊。」白雲將桌案上的書冊移開,鋪上紙,磨好墨,開始每日閑着必做的事——練書法。
「耶,你寫的這是……『天下冠軍帖』啊!」小芳看了好一會,驚叫出聲。
「你也知道這個書帖?看得懂嗎?」白雲好奇問。
「當然看不懂。我識的字沒幾個,夠我買賣物品不會被騙就足夠了。讀書人的東西我是半點不懂,不過這帖子很好認,到處都看得到,寫的什麼我是不知道啦,不過我認得這個帖子的長相。」把書法當成畫作來認,對小芳來說不是大問題,更別說這個「天下冠軍帖」實在太有名了,有名到每個學過書法的人,都必定會臨摹一番,自認模仿得微肖微妙的,還會掛在書房或廳堂顯擺。
「嗯,我寫的就是『天下冠軍帖』。如何?」很快揮就完整張帖,白雲問。
「……小雲,你寫得沒有別人好看耶。」小芳回想着曾經看過的書帖,覺得白雲寫得差了。
「好看不一定正確,原帖就不是以好看出名。」白雲撇撇嘴。
「咦!是嗎?那大家瘋學個什麼勁兒?有名的道理在哪?」
「因為這是開國太祖唯一留下的墨寶。他駕崩之後,遺囑里只給子孫兩個選擇:一是將書帖燒了祭他;二是將書帖跟他同葬。繼位的太宗與文武百官不敢有違,只好讓書帖陪葬。」
「咦!是這樣哦?可既然陪葬了,怎麼大家還能夠模仿到?」
「因為太宗皇帝命人將書帖銘刻在石碑上,立於勤政殿前的丹陛正中處,百官們上朝時都能看見。」
小芳點點頭,隨手抽出一張被亂放在一邊的紙,看着紙上的端正字體,問道:
「這也是你寫的?」很清爽的字啊。
「對。讀書時隨手做的筆記。」
「這筆記寫得可好看多了。看你把『天下冠軍帖』寫得像鬼畫符,我都要擔心你字寫得這樣差,要怎麼去考狀元呢。看,寫錯字不說,還塗黑成一團,把修正的字另寫在旁邊,真丑!害得整張帖子都廢掉了。」指着帖子一處明顯的敗筆,嫌棄道。
「原帖就是這樣的啊。」白雲輕聲咕噥。
「怎麼可能?你別亂編!皇帝哪會寫這樣的字,而且還寫錯字?!寫錯了竟然塗抹作數,而沒有立即銷毀重寫,就把這書帖當正本流傳後世,不可能!」
「我猜……擱在勤政殿丹陛上的那塊石碑一定沒有錯字,而且字體還美化了不少。」畢竟為尊者諱嘛!而且八成正是因為這書帖不像樣,很傷顔面,所以太祖才會堅持帶進陵寢,不肯再給世人看到。
「是哦?你怎麼知道?」小芳不信。「那書帖都陪葬了,到底事實是怎樣,也沒人說得准。」
「我看過真跡的帖刻,我說的就是事實。」
「帖刻又是什麼?」小芳頭都大了。
「就是請專門刻書法字的木匠,將寫於紙上或絹布上的文字給刻成一模一樣的木頭文字,然後再進行拓印,便能看到真跡了。前幾年地牛翻身,震壞了太祖陵寢所在的那個山頭,皇家生怕寢所有失,就開啟墓陵進行檢查修繕。當時有人趁機偷偷帶着幾個巧匠去將『天下冠軍帖』製成帖刻,真跡的實際模樣才流傳了出來。這事不能宣揚,天下間只有少數幾人知道。」白雲覺得賀元這個人膽大妄為的程度,跟她正好半斤八兩,誰也不用說誰。
「所以,你寫的……才是真的?」小芳結結巴巴,很是幻滅道:「太祖的字……真有個性,誰都仿不來,畢竟書法寫得好的人,很難寫出這樣的字……」
或許家鄉那個讀過三年書的村長反而可以?
「這字是不好看,但這字裏的衝天銳意與殺氣,卻是一般人寫不出來的。」
「啊?有這種東西嗎?」小芳是完全看不出來。
「這是太祖領兵與西夷族進行最後死戰,誓師出征之前揮毫寫下的字帖。以冠軍為誓,誓將所有外族人趕出中原大地,滅其全族,以報復西夷人在中原肆虐踐踏八年之血海深仇。不成功,就赴死。」當時聽賀元說起那段開國歷史時,白雲雖然沒有像一般人那樣聽得熱血沸騰,但也對太祖挺是佩服……不錯不錯,有仇必報,報必滅門,很有小歸村的風格。
「喔。可你寫這些做什麼?考狀元用得上嗎?」身為一個市井小民,這些國家興亡事實在感受不深,小芳就當聽戲,聽完了就算了,還是問些實際的吧。
白雲沉默了下,又抽出一張紙寫了起來,悶聲道:
「他說……用得上。」
「他?哪個他?丄小芳疑惑了一下,腦筋又靈光起來:「是不是三天前把你拉着跑的那個貴公子?」
「嗯,是他。」白雲也沒打算瞞着。
「都手拉手了,他是不是想娶你?」小芳的問題總是這麼直指重點。
白雲抬眼看了她一下,悶聲道:
「他想,可他還沒想清楚那有多困難;我想清楚了,覺得兩人走不到一塊。」所以他又生她的氣不理她了。真是前帳未清,后帳又興。難道這次會氣到她考完試?
「有什麼困難的?京城如果容不下你,就把他敲昏帶回小歸村,我們小歸村很大度,定能容得下他。」小芳覺得一點問題也沒有。
「小芳,你好歹在侯府混了十年,對權勢這東西沒有絲毫體會嗎?」
「我知道權勢有時很嚇人沒錯,但那又怎樣?就算最後真的不成,也試過了。就像考狀元很難,幾百個舉人里也就只能考出那麼一個。難道你會因為不一定考得到狀元就不考啦?」小芳試圖開解她。
白雲很是自負道:
「我覺得考狀元並不太難。」
「好好,你覺得容易就好。算我錯,我舉錯例子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就行。反正,除非你一點也看他不上,不然你應該努力一下,不要還沒努力就說不行,這太軟弱了,不像你。」小芳見不得她這個樣子。
「很難哪……」白雲嘆氣。對感情的退縮,出自於恐懼失去,確實是軟弱沒錯,也真的是完全不像她。可能實在是……太在意了,才會失去平常心。
「有什麼難的?你是不是小歸村的人啊?你知道什麼叫門當戶對嗎?你知道自從你考中舉人之後,全永定縣就沒有人敢娶你了嗎?就算小歸村有人敢咬牙娶你,可看看你,你這拿筆的手,還能下田嗎?你講話時常會隨口帶出一些典故,滿村子誰能聽得懂?饒了那些敢娶你的可憐男人吧!他們需要的是村婦,有共同語言、可以伺弄莊稼的村婦,不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大舉人。再有,你看看你!你這輩子沒穿過女裝——之前的婢女裝不算;又不會打扮,成天不男不女地四處跑跳,竟然還有男人能看得上你,那你就不該放過。在自己的人生大事前,權勢算什麼?想辦法把它輾壓成渣才是啊!學學開國太祖吧!不成功,就赴死!」小芳慷慨激昂,差點沒上前死命搖着白雲,好把她搖清醒一點。
白雲被一長串話念得有點懵,好一會才吞吞吐吐道:
「可……他生我的氣了,我把他氣跑了……」
「那就去追!把他追回來!」
「啊?」去追他?不是應該……等他氣消找來嗎?
「你這是什麼表情?你不會沒想過應該主動吧?真是讀書讀傻了你!白小雲,你長得是不錯,但比起京城那些貴女來說,真的不夠看。還有,你的那個男人,長得非常好看——」
「啊?他好看嗎?,」白雲從來沒有想過賀元那樣的相貌是應該稱作俊美的。
他就是他,自小就長那樣;小時候她不識美醜,長大了也不會特別有感覺……小芳覺得快昏倒了,罵道:
「你眼瘸啦!就我們見過的貴公子,他最好看!你居然沒發現嗎?好,你沒發現,可不表示別人沒發現。我猜,一定有很多貴女想得到他。你的男人都要被敲昏拖走了,而你還傻哩叭嘰的縮在家裏當怨婦,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啊,可是——」
「沒有可是!去找他!立刻!」
於是,灰溜溜被掃地出門的白雲只好捧着一個裝文章的匣子,搭着馬車,從城北走到城東,當皇城高聳的屋瓦遠遠在望時,金陽大街也到了。她拖着腳步走到鎮國公府的大門前,被不認得的門房當成來投卷的考生,很客氣地告訴她——
賀元不在家,要投卷的話,他能代收,保證呈交給二爺。
白雲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匣子,搖搖頭,客氣地拱手為禮打算離開,不料這時春生突然騎馬回府,認出了白雲,連忙上前將人攔下。在春生的告知下,白雲才知道,原來在他們冷戰的這三天裏,賀元臨時接到了一個任命,去鴻臚寺當少卿去了。
「怎麼突然就被任命了?」
「北蠻來使,欲談判通商與通婚等事宜。皇上特令二爺為少卿,專司四方館事宜。」
「他從沒有擔任過實職,怎麼一下子就讓他當少卿,主掌外使來朝事宜?」
這樣不會引發朝臣反對嗎?而且,竟是北蠻……或者說,果然來了嗎?
「皇上自有定見。」春生只能這樣說。
白雲也明白春生就算知道了什麼,也是不能說的。便沒多問,只道:
「如果我現在去鴻臚寺找他,方便嗎?」她得儘快見到他,既然現在北蠻的事成了他的責任,那麼,他就該知道一切。
其實是不方便的……但春生知道主子如果看到白雲公子主動來找他,一定會非常高興,或許,這幾日沉鬱到讓人喘不過氣的壞心情就會煙消雲散,小廝們也能得回天下太平——這對他們這些貼身小廝而言,簡直是救贖;所以就算不方便……春生在心底過了幾遍,還是咬牙道:
「小的回來是為了幫二爺收拾一些東西,馬上就要再去鴻臚寺。就請白公子跟小的一同過去吧。」
「好的。」
翁本來
春生所謂的不方便,不是因為賀元正忙得不可開交,而是他身邊圍了幾個負責接待北蠻女賓的貴女。那幾個貴女鎮日圍在賀元身邊團團轉,至於招待女賓的任務——喔,那只是附帶的,沒什麼需要忙的;畢竟北蠻女性地位低下,大概就比牲畜重要上一些,沒有男人帶領,絕對不敢單獨出門,想為她們辦個飲宴都得擔心沒人參加,所以貴女們很閑。
白雲來到鴻臚寺,就看到了賀元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給包圍住。
賀元忙着調閱卷宗,那幾個女人搶在一邊幫忙,結果把檔案櫃裏的卷宗全翻弄得一團亂,一旁的小書吏們都快哭了。
賀元坐在桌案前想書寫什麼,女人們便爭搶着磨墨、鋪紙、取筆;結果是墨打翻了、紙揉壞了、筆摔斷了、一桌子卷宗掉了滿地。
貴女們服侍人的事兒干不來,互相使絆子的本事倒是不差。彼此陷害的結果,就是在賀元面前,她們顯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簡直笨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