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賣藥草的小販
今天是這個小鎮的集日,從窗子可以看到來自各地的小商販都向這條街聚集,這是一個素族和古拉族混居的小鎮,有一條長長尾巴的素族人和能夠變形的古拉族人都早早擠到這裏來,在這個世界裏,充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論去到多麼遙遠的地方,人們都在心裏保有自己的家,不論嚮往的是怎樣的自由,這一切也都因為有家才變得有意義,因為知道有一個地方隨時隨刻在等待着我們,我們才擁有了展翅高飛的勇氣。小鎮上都是普通的妖靈,在平凡的買與賣之中,享受着平凡的快樂,也許只能帶回去幾個銀幣或者極為廉價的禮品,但是,趕集歸去的人們都會在自己的家裏受到親人的歡迎,並且,與他們的父母妻兒一起分享小小收穫帶來的巨大的快樂。
所以,那羅看着街市上的熱鬧的人群,冷笑着想,如果沒有可以分享快樂的人,快樂也許就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了。他想着,低下頭喝了一口手裏的熱茶,溫暖的苦澀留在他的舌尖上,他微微閉上眼睛,在清晨的天光中揚起頭,明亮的天光照在他臉上,在他閉着眼睛的時候,這張臉孔上有一種古怪的純真。
阿什亞看着坐在窗邊的那羅,輕輕笑着搖了搖頭,說:“早上好。”
那羅睜開眼睛,那種純真一下子消失,在他明亮的青寶石般的眼睛裏,只有狡黠的慢不在乎,他向床上的阿什亞揚起手裏的茶杯,嘻嘻笑着,說:“醒了?早!”
他像以往一樣悠閑自在,似乎絲毫也不覺得這樣坐在別人的房間裏有什麼不妥。阿什亞苦笑着搖了搖頭,其實,對於一個盜賊,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不屬於他的房間。
這是阿什亞和那羅在一起的第五天,他們已經離開了那個緊鄰特爾拉貢的小村鎮,現在,他們在特爾拉貢西北的一個沿海小鎮,這個小鎮的北邊就是博薩瓦著名的洛恩斯山脈,儘管那羅什麼也沒有說過,阿什亞也隱約猜到他想要帶他去洛恩斯山——只要進了洛恩斯山,就沒有人能夠追蹤到他們了——在那張地圖上,阿什亞曾經看到過,洛恩斯山脈中擁有博薩瓦最大的魔性森林,即使是傭兵眾多的領主,也不會冒險進入魔性森林。這五天裏,已經有卡非曼家派出的搜尋者出現在特爾拉貢周圍的村鎮,所有沿海的城鎮和它們周圍的地區已經都不安全了。
半個小時之後,他們就離開了客棧,那羅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那個白金鎖鏈和牌子都換成了銀幣和金幣,阿什亞仍舊需要掩飾他的頭髮和眼睛,混在街上的人流里,那羅還在左顧右盼,阿什亞想,和一個盜賊在一起至少有一樣好處,除了想舒服的找地方睡覺之外,其他的所有需要都用不着錢。那羅是個奇怪的盜賊,不論是領主家的珍寶,還是小商販的貨物,他什麼都偷,儘管阿什亞在最初的印象里認為那羅是一個身手不凡的大盜,然而,看慣了他這些天家常便飯般的順手牽羊,阿什亞也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最初的看法了。
迎面走來幾個趕集的素族人,他們都背着草編的背簍,用長長的尾巴按住背簍的蓋子,擦身而過之後,那羅不懷好意地笑着,手裏多了兩個個包裹,打開其中一個,裏面是幾個還熱着的酥餅,那羅拿起一個咬了一口,順手也遞給阿什亞一個,阿什亞只好苦笑着接過來,想這樣的早餐他已經吃過很多次了。一邊吃,那羅一邊打開另一個包裹,裏面是一些淡綠的藥草,散發出清新的味道。
“什麼啊。”那羅失望地撇了撇嘴。
阿什亞卻很感興趣,他拿過那幾支有長葉子的藥草,聞了聞,說:“這裏也有這樣好的長葉香草?”
“這很普通,”那羅慢不在乎地說,“素族人買回去驅趕飛蠅。”
阿什亞微微一笑,說:“真是可惜,這種藥草本來有更大的用處。”
“做什麼?”那羅問。
阿什亞仔細看了看手裏的藥草,說:“這種長葉香草是製作一種昏迷咒符的原料。”
那羅正要拿過來看,阿什亞已經走到路邊一個小販的攤子前,那正是一個藥草攤子,地上鋪着一塊骯髒破舊得看不出本來是什麼顏色的布,擺着一些在博薩瓦最常見的藥草,其中就有這種長葉香草。賣藥草的小販穿着同樣骯髒破舊的灰布衣服,不像別的商販大聲招攬顧客,他倚坐在牆邊,像是睡著了。
“喂,”阿什亞在他的攤子前蹲下來,問,“這種長葉香草是什麼價錢?”
小販頭也沒抬,說:“一個銅幣5支。”
那羅略帶驚訝地笑着說:“哦?現在還有這樣老實的買賣人。”
在博薩瓦的集市裡,商販們的習慣是提高售價,成交的價錢完全看顧客能否說服商人讓步,而這個藥草小販要的價錢卻十分合理,合理到他自己幾乎沒有什麼利潤的地步。
這時來了幾個客人,其中一個抓起一把淡黃色的乾花,問道:“這個什麼價錢?”
小販仍舊蜷在牆角,說:“10個銅幣一束。”
這個價錢也十分公道,然而客人卻說:“貴了,7個銅幣。”
小販居然仍舊用那種毫無起伏的聲音說:“拿走。”
幾個客人互相擠了擠眼睛,拿走了一束。
這次連阿什亞都十分驚訝,看了那羅一眼,那羅忍不住笑了起來,看着那個小販,說:“喂!你乾脆把老婆也賣了去做行善積德的和尚怎麼樣?”
周圍的小商販們都哄然大笑。
小販卻像沒聽到一樣仍舊用那種毫無起伏地聲調說:“不買就請走。”
那羅剛要說話,忽然從左邊衝過幾個男人,推開身邊的人群,一直來到這個藥草攤子前,最前面的一個棕色頭髮的人大聲說:“攤子我包了要多少錢?”
小販這次抬起頭來,他是個黑色頭髮和眼睛的年輕的飄族人,他看了看那幾個人,仍舊用那種毫無生氣的聲音說:“不知道,我沒有算過。”
“我看1個銅幣也差不多了吧!”為首的男人氣勢洶洶地說,他的同伴都狠狠地瞪着這個小販。
小販沒有說話。
棕色頭髮的男人突然一把掀翻了地上的布,大聲說道:“我今天讓你知道知道這裏是什麼規矩!”
他的同伴一涌而上,一把把那個小販從地上拽起來,對他拳打腳踢,藥草撒得到處都是,趕集的人們驚懼地紛紛躲避,旁邊的商販一邊叫罵著一邊忙着撤走自己的攤子。
“價錢是你隨便定的么?”為首的男人吼着,“你還讓不讓別人做生意!”
阿什亞這才知道他們都是這個集市裡賣藥草的商販,因為這個飄族人賣得太便宜了,以至於他們都沒有生意。
一個緊鄰這個飄族人的木器小販因為躲避不及被踩壞了幾個木架子,他氣急敗壞地叫罵著,因為不敢得罪這幾個強壯的藥草商人而把憤怒全都發泄到飄族人的身上,抄起一根木棒也加入了到了毆打他的隊伍中。在眾人的圍歐中,那個飄族的藥草小販只是用手擋着向後退,一直被逼到牆角,任由別人把他按在地上,棍棒拳腳全部加諸於身,而他即不呼救,也不反抗。周圍稍遠一點的地方已經聚集起了看熱鬧的人群,人們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卻沒有人走上前來制止。
“這……”阿什亞驚訝地看着那羅,說,“這倒真是個不錯的風景。”
在幽界,很少有這樣公開的斗歐,浮靈們自有解決問題的獨特辦法。
那羅卻只是輕鬆地笑了笑,說:“這裏的規矩就是這樣,吃點苦頭才能讓他懂得應該怎麼做買賣。”
阿什亞更加驚訝,看着那羅毫不在意的臉,又看了看被眾人踩在腳下的飄族小販,還是說:“你們這裏可以隨便打死人是么?”
那羅嘲弄地笑了一聲,說:“在我們冥界,沒有本領保護自己就活該被打死。”
阿什亞驚訝於這句話里平靜的殘忍,他看了看那羅,那張漂亮的臉孔上帶着不為所動的冷冷的微笑。
這時那個飄族的小販像是已經沒有再動的力氣了,幾個人踢了踢他,他似乎失去了知覺,伏在塵土飛揚的地上一動不動,周圍看熱鬧的人群紛紛議論着他是不是已經死了,阿什亞驚訝而無奈地發現他們的語氣里真的只有猜疑而沒有同情。
“把他拖到洛恩斯山裡去!”為首的男人大聲說,掃視了一眼周圍的人群,“以後看誰還敢不守規矩!”
他的同伴吆喝了一聲拽起了那個一動不動的飄族人,周圍的人們給他們讓開了一條路。
“讓森林裏的惡魔撕碎他!”那個木器小販向著他們的背影高聲叫,氣呼呼地扔了手裏的木棍,然後飛快地把那個藥草小販掉落在地上的錢幣撿了起來,放進自己懷裏。
“走吧,熱鬧看完了。”那羅伸了個懶腰,走了開去。
周圍的人群漸漸散去,小販們很快就佔滿了那個藥草小販離開之後的空位,滿地藥草也很快被人們踩進泥土中去,叫賣聲又此起彼伏地在耳邊響起,一切很快恢復如舊,只有那塊骯髒的灰色破布還團在牆角。阿什亞只好嘆了口氣,跟上那羅,在此時,他不知道人們的生活是否因為戰爭而發生了改變。
在這裏,快樂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與此同時,仇恨也產生得十分簡單。
他們在這個小鎮呆了一天,那羅買了一些糧食和避毒的藥草,阿什亞知道他在做進山的準備,但是那羅不說,阿什亞也沒有問。傍晚的時候,他們離開了小鎮,這裏暫時還沒有發現卡非曼家派來的人,但那羅仍舊選擇了通往洛恩斯山脈的郊外小路。天色暗下來之後,這裏就不再有人跡了,不遠處連綿的洛恩斯山脈在昏暗的天光下有着暗紅色的輪廓,茂密的森林在此時已經成為漆黑一片。走在秋風中,那羅和阿什亞的耳邊只能聽到腳踩在落葉上的聲音和偶爾的幾聲凄厲的鳥鳴。
在馬上就要進入森林的時候,那羅停下來,回頭看着阿什亞,嘻嘻一笑,說:“我先說好,如果有什麼事,我們只能自己顧自己。”
阿什亞看着前面這片霧氣重重的漆黑的森林,忍不住苦笑起來,說:“我現在真的懷疑,被卡非曼家抓住和進入這個森林到底哪個更危險些。”
如果只能選擇一個,是什麼更重要,生命還是自由?
“你好歹也是個浮靈,”那羅仍舊慢不在乎地說,“怎麼也不會比我還糟。”
說完他就隨隨便便地走進了漆黑的森林。
阿什亞嘆了口氣,跟上去,一走進去,他們就馬上被濃重的帶着腥氣的霧包圍了,那羅不知從哪裏拿出一盞小燈,紅色的火苗跳動着,成為這座潮濕漆黑的森林裏唯一的光明。
“以前這裏有神使的結界,五年前的戰爭中毀了,”那羅一邊走一邊說,“現在沒有人敢在天黑之後進入這裏,人們傳說這裏有魔族的惡靈。”
阿什亞望着兩旁輪廓模糊的黑漆漆的參天巨樹,呼吸着這裏充滿瘴氣的空氣,嘆了口氣,在心裏暗暗想到,要把這樣的一座森林封印起來需要相當的靈力,而像這樣的森林不止冥界,在幽界也有許多,戰爭僅僅結束了五年,天界裏的神域還沒有足夠的力量解決所有的問題。
這時他們都看到前面的一個半人高的黑影,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動了一下,他們都停住腳,那黑影也不動,那羅抽出了靴筒里的匕首,提着燈向前走去,光明一點點向著那個黑影逼近,突然,那個黑影發出一聲號叫,撲着翅膀飛了起來,那羅才看清那原來是一隻吃腐肉的巨大的兀鷲,它在他們頭頂盤旋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飛走了。地上潮濕的泥土上有雜亂的爪印,看來它已經在這裏等了很久了。
那羅拿起燈向前照了照,看到十幾步之外有一個倒在地上的人,他走過去,用腳踢了踢那個人,他一動不動,那羅又看了看他,一笑,對阿什亞說:“又是他,居然還沒死。”
燈照過去,阿什亞看清那原來就是那個買藥草的飄族小販。
那羅蹲下來,把那個小販從泥濘的地上拽起來,一觸到他,那羅就發現在這樣的深秋,他居然只穿了一件破舊襤褸的單衣,在燈光下,這個小販裸露着的皮膚上都是淤青,嘴角滲出的血已經凝結成紫黑色,他閉着雙眼,臉色慘白,全身冰冷。阿什亞向他的額頭伸出右手去,掌心閃爍着微微的銀光,光芒流轉着融進他眉心。
那羅悠閑地嘆了口氣,翻身就倚着一棵樹坐在了地上,把頭枕在了胳膊上,不緊不慢地說:“好了,這個閑事你總算是管到了。”
光芒漸漸消失,阿什亞收回手掌,皺了皺眉毛,這個藥草小販身體裏的所有靈息都亂成一團,就像是個久病不治的病人。很快,小販就睜開眼睛,在燈光下,他有一雙比森林還要漆黑的眼睛,而在這雙眼睛裏,看不到任何神采,不是沉靜,在這雙眼睛裏的是一種漠然的空洞,毫無生氣。
小販看了那羅和阿什亞一眼,阿什亞頭髮上的顏料此時已經掉了大半,在燈光下他的頭髮晶瑩,瞳孔銀光閃閃,在冥界,所有第一次看到阿什亞的人或多或少都會驚訝和好奇,而這個小販眼睛裏居然仍舊沒有任何波動。
那羅不由得揚起眉毛一笑,說:“你就用這種眼神看你的救命恩人?”
小販垂下頭,掙扎着要站起來,剛剛站起一半,他就劇烈地咳嗽着,又倒下去。
那羅悠然自得地微微笑着,不緊不慢地說:“就憑你現在的樣子,就算這次沒被打死早晚也會凍死。”
那個小販像是沒聽到一樣,又扶着樹榦用力站起來,就要向前走。
“喂!”那羅這次站起來,說,“你好歹也得說聲謝謝吧。”
那個小販停住腳步,沒有回頭,說:“我沒讓你們救我。”
他的聲音和他的眼神一樣,冷漠而空洞,毫無生氣。
那羅先是一怔,然後禁不住笑了一聲,看着阿什亞,阿什亞略帶驚訝看着這個飄族人。小販沒有再說話,踉踉蹌蹌地向前走。
“喂,”那羅向著他的背影說,“那個方向走不出森林。”
小販像沒有聽到一樣自顧自地繼續向前走。
“真是煩人,”那羅哼了一聲,俯下身提起燈,對阿什亞說,“別管他,我們走。”
阿什亞自己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向那羅走過去。他們走了幾步,那羅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那個飄族人仍舊踉蹌地走着,那羅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把燈塞到阿什亞手裏,幾步跑過去追上那個小販,轉到他面前,小販只好停下腳步,一邊彎着身子咳嗽,一邊急促地喘息着。
“想死?”那羅笑嘻嘻地看着他,說,“我偏不讓你死。”
說著他就一把拽住小販的胳膊,拖着他走向阿什亞,小販沒有力氣反抗,又咳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被那羅拖着踉踉蹌蹌地跟着他走。
阿什亞看着這兩個人,輕輕一笑,說:“看來冥界的妖靈脾氣都很古怪。”
那羅看這個飄族人一眼,一笑,說:“多謝誇獎。”
然後他就把身上的斗篷拽下來扔在了藥草小販的身上,小販一邊喘着一邊抬起頭看着他們,那羅從阿什亞手裏拿過燈,逕自向森林深處走去。阿什亞看了這個滿身是傷的飄族人一眼,苦笑着挽住他的胳膊,跟上了那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