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元拓儘管心頭仍綳得死緊,總覺有種危險的不安籠罩着,卻一時也瞧不出什麼端倪,只得勉強信了,但還是在離開椒房殿時,吩咐道:「護好娘娘,一舉一動,切莫輕忽!」
「諾。」霸下和睚管心領神會地朝他抱拳,慨聲道:「臣下定當誓死護守娘娘,寸眼不移。」
君上這是怕娘娘怒極一走了之吧?
梅小法待那高大挺拔身影遠去不見,緊繃僵硬的身子終於軟軟地癱坐在地上,仿若不勝寒苦地緊緊環抱住自己,慢慢蹭到角落裏,把頭埋在裙裾中……
殿外隱約可聽得見娘娘壓抑破碎如受傷小獸的泣聲,斷斷續續,微微弱弱,令人聞之鼻酸難禁。
侍女和侍人們不禁掩袖哽咽,連霸下和睚訾也有些神色黯然,心頭難受得緊。「唉。」霸下欲言又止。
睚管卻是對他搖了搖頭。
——只盼時日一久,娘娘就會想開了吧?
過了兩個時辰,裏頭這才響起梅小法鼻音濃重卻清冷淡然的叫喚——
「姚,幫本宮到女官處取來『大魏律』和『大魏宮律』,銀鳳郡主即將嫁入宮中,本宮也該得加緊速度編訂了。」
「諾。」姚滿眼心疼,卻也只能聽命而行。
娘娘是怕待出身高貴的貴妃入宮后,自己就得提心弔膽小心做人,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專心做事了吧?
可憐的娘娘……
【第十章】
是夜,宮宴之上,極其盛大熱鬧。
這樣隆重的迎接他國使團夜宴中,身為魏后的梅小法本該和元拓並列出席的,可是元拓生怕她見了銀鳳郡主後會太過激動難過,他不怕她失態,只怕她心痛還得強忍着煎熬之苦,強顏歡笑。
他苦惱至極地捂着沉重的腦門,俊美臉龐滿是陰沉鬱色,就連絲竹悅耳樂聲和眾人杯觥交錯的談笑聲,都覺剌耳厭悶難當。
席上,美麗而英氣豪爽的銀鳳郡主是眾人注目戀慕的焦點,若是換作尋常時候,身為男人,尤其是一國帝王的元拓自然也會以欣賞美人芳姿為樂,可是他現在卻是心不在焉,鷹眸在掃過銀鳳郡主的麗容時,也不過是驚艷了一下,眸光隨即恢復清冷平靜。
他真是想不通,就這樣區區一個郡主,區區一個貴妃的虛銜,就值得小法反應那麼大?
好,就算日後他真要看在北齊國君的面子上,同銀鳳郡主圓房,給她一個孩子,可那也是個他絕不會上心的庶子罷了,如何能同小法所育的嫡親貴子相比?
放眼天下,除了北朝另外那三個討人厭的傢伙外,諸國的國君無不是三宮六院,子女成群,為何輪到他頭上,就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了?
她最最應該在意的不就是他的心嗎?他的心全都給了她了,現下連帶身子也是為她「守身如玉」,她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女人就是貪心。」他恨恨一口飲盡烈酒,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
罷了,小法再明理也是個小女人,也就愛使使小性子,那麼這陣子冷一冷她也好,待他忙完納貴妃這些麻煩的拉雜事後,他再好好同她好言哄慰也就是了。
他長吁了一口氣,蹙眉喃喃道:「唉,寵一寵便寵壞了,也罷,既是自己心頭的寶貝兒,多寵點也無妨,就是日後別再慣得她連國家大事也要指手畫腳的就好了。」
元拓不斷自我寬慰着,合理化自己的做法,可是儘管如此,卻依然消減不了心頭深處那隱隱約約的惶然不安。
總覺得,自己好似鑄下了什麼彌天大錯……
他揉着眉心,只覺得更疼了。
終於,夜深人倦,宴席歇止,他踩着酒意醺醺的腳步來到了椒房殿外。
裏頭已熄燈垂幕,重重地遮住了那個他心上小人兒的身影。
他想要舉步掀簾而入,就像過去每一個夜晚那般,安然而舒心地棲息在這個溫暖的、有着她身上幽幽香氣的大床上。
可是他昏沉的腦子還是回想起了她今日晌午的冷漠與疏遠,霎時心頭一痛,大手緊握成拳,幾欲掐出血來。
她這麼不懂事,居然為了點芝麻小事就同他杠上,對他信心全無,好似他就是個說話不算話的混帳小人。
她着實也太欺負人了,他是堂堂一國之君,為了她已經妥協至此,連后苑如雲的美人都未曾再去睡上一睡,她怎麼能再為了個小小的銀鳳郡主同他鬧成這樣?許是酒氣上涌,也許是積壓在胸口的忐忑、慌亂、委屈和煩躁全數翻騰成了一團,他恨恨地甩了甩頭,昂起頭,毫不猶豫地掉頭就走。
就該讓她難過一陣子,吃醋一陣子,焦心久了才知道心疼他!
向來睥睨天下,精幹睿智的元拓卻在情愛之前幼稚賭氣得像個三歲小兒……
自那夜后,直到納貴妃的大婚前夕,他再沒有踏足椒房殿。
半個月後——
紅燭暖暖,喜意濃濃,魏帝迎納北齊銀鳳郡主為貴妃的這天,國都玄龍城一樣同上回迎娶新后那般,熱鬧非凡。
皇宮中,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后眉開眼笑,還不忘對下首端坐的梅小法拋去了一個鄙夷嘲笑的諷刺眼神。
自古君王有哪個是長情的?看看,今兒她這「好孫兒」不是又納娶了新婦嗎?就活該這庶婦賤人的臉面今天要被人死死地踩在腳底下,她便要瞧瞧,這賤人可還說得出什麼長篇大道理?
在太皇太后充滿惡意的目光中,梅小法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切,她平靜地看着身着貴妃喜袍的美麗新娘尊貴又喜氣盈盈地一步步走近,看着原坐在她身畔俊美如天神的元拓着一身華貴喜袍,緩緩起身下階迎接新娘,那原來總牢牢握着她的修長大手,現下握住的是別的女子……
她低低地笑了起來,微弱的笑聲滿是苦澀和自嘲。
半個月來,沒有交代,沒有解釋,甚至再沒見過她一面,他答應她的,再一次失諾了。
梅小法,你終於可以死心了。
就在元拓和銀鳳郡主並肩而立,隆重地拜堂行儀禮成后,她這才慢慢地站起身來。
殿內文武百官和北齊使臣頓時一怔,驚異好奇疑惑嘲笑的目光紛紛投注向這個出身卑微的魏后。
怎麼,就衝著她弱國庶族公主的身分,她還敢出言阻止君上和貴妃洞房嗎?況且婚禮已成,銀鳳郡主已是君上名正言順的貴妃了,她這時還出頭搗亂不是自討沒趣嗎?
「梓童,你要做什麼?!」元拓銳利的鷹眸眯起,卻掩不住一絲的驚喜和忐忑。孤就知這小人兒定會熬不住,果然醋意橫生,都忍不住了!
銀鳳則是微帶不悅,卻仍優雅地朝她再斂首行禮,脆聲爽朗地道:「不知姐姐有何指教?!」
梅小法只覺胸口空蕩蕩的,冰冷得像是什麼都被掏空了,神情卻很是平靜,她輕聲地道:「君上,太皇太后,貴妃,還有諸位王公大臣,眾位皆知三天前,『大魏宮律』已頒佈天下,令行禁止,重逾泰山,再無人可撼止動搖。」
「自然是的。」元拓濃眉糾結了起來,有些莫名的不安,神情狐疑地望着她,「梓童,今日是皇家喜事,作何提起『大魏宮律』?」
太皇太后嗤了一聲,閑閑道:「傻孫兒,自然是有人想拿『大魏宮律』狐假虎威,以法壓人了。」
他眉心一跳,卻直覺小法不可能會做出這等荒謬行為,尤其是北齊使臣還在此,事涉兩國情誼,怎可胡來?
銀鳳確是久聞大魏新后乃法學大家梅氏後人,還曾參與「大魏律」和「大魏宮律」的擬訂,法條之考據精細嚴謹,連最古板的老臣也不得不讚揚過的,看來,她還真要藉機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了?
梅小法深深地凝視着元拓,清楚地看見他眸中的疑惑、關懷和一絲惱色。
他,終究還是不了解她,不夠信任她。
再苦再痛,她梅小法這一生,都不會做出傷害他、傷害這個國家的事來。
可,他不會懂的。
「小法,你身子不好,快快回椒房殿休息吧。」元拓眉心蹙得更緊,聲音卻極力溫和,「有什麼話,明日再私下同孤說。」
她搖了搖頭,眼眶灼熱酸楚得厲害,卻還是拚命忍住了,唯有開口時仍隱約氣息不穩。「稟君上,臣妾有罪。」
他心一驚跳,臉色瞬間變了。
小法……你這是要做什麼?
「哦,皇后何罪之有?」太皇太后眼中精光一閃,快聲地道:「不如說來給哀家和諸公評說看看。」
「老祖宗!」元拓冷厲低斥,「您請慎言。」
太皇太后瑟縮了下,神色難看起來,卻在他冰冷危險的警告目光中不敢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