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他欣喜地揉揉孩子的頭。「看來你挺有天分的嘛。」

「因為我聰明啊!」瑤光笑嘻嘻地自誇。

確實聰明。

開陽笑望他。這孩子才六歲,卻生得聰穎伶俐,會讀書寫字又知禮懂事,他娘確是用心教導他,只是偏偏不教他任何關於宮廷之事。

會不會是因為她想忘了那段過往?

思及此,開陽驀地斂去笑意,瞳神又黯淡。

她恨他吧!

肯定怨恨着他的,是他逼得她出宮,過這漂泊無依的日子,這些年來,也不知她吃了多少苦頭,經歷多少風波?

他對不起她,即便窮盡後半生,怕也彌補不了她心中的痛,該如何是好?

想來,開陽惆悵萬分,翹首凝望天邊清冷新月,沒注意到身後,一道纖瘦的倩影於門邊若隱若現,默默睇着他——

他瘦了好多。

面頰瘦削了,身形亦清減不少,眉宇之間隱隱刻蘊着風霜。

莫非這些年來,他都沒吃好睡好嗎?

自從他近乎耍賴地留下后,每回見到他,她總會不由自主地心疼,想他從前玉樹臨風,神采奕奕,如今氣色卻是掩不住憔悴。

她有股衝動,很想很想餵飽他,卻苦於家裏沒多餘的閑錢買菜,幸而他說自己借住於此,不好意思,便買了許多雞鴨魚肉回來,她沒拒絕他的好意,三餐精心烹調好菜,努力填飽他的肚子。

當他吃得盡興的時候,便是她最喜悅的時候。

而他亦有所回報,替她診脈過後,為她買來補身益氣的藥材,說是要助她調理身子,日日親自為她熬湯藥。

「你沒什麼大病,不過是偶然感染風寒,氣虛體弱,只要經常喝些調理的補藥,多休息,身子自然就會好了。」

得知這一碗碗湯藥都是他親自看着火熬燉的,她怔住。「你也會做這種事?」

「怎麼不會?」他不解她為何訝異。

當然訝異,他可是個王子!自小養尊處優地生長於宮中,出入都有人服侍,別說看火爐熬湯藥了,他連喝杯茶都有人恭恭敬敬地端來,何須親自動手?

這七年來,他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政變失敗后,他是如何逃出宮中的?為何真雅會昭告天下太子已死?

她有滿腔疑問,千言萬語卻無法言說,只能默默關切他,照料他,也受他照料。

她的身子一日日恢復健康,而他也逐漸氣色紅潤,臉上長出了肉。

日子便這般平淡地流逝,不知不覺,他已在她家住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來,他除了為她調養身子,也教瑤光吹笛。許是父子天性,兩人相處融洽,瑤光很黏着他,整天跟前跟後。

他也格外看重這孩子,這日,還親自動手做木雕玩偶,雖然有些笨手笨腳的,出了不少錯,但總算做成一個不甚好看的玩偶,瑤光接過時,也笑得十分燦爛。

看着他們兩父子相視而笑,采荷也忍不住笑了,他似乎察覺了,視線朝她投來,她連忙別過頭,臉頰微微發燒。

他並未咄咄逼人,看了她一會兒便收回目光,繼續與瑤光玩耍。

她這才鬆口氣,可芳心仍怦怦跳着,不受控制。

因為她發現,他經常看着自己,不論她有無留意,當她回首時,他炙熱的眼神,總會在某處守着她。

為何要那樣看她呢?那樣緊緊追隨着她的一舉一動,教她心驚。

就好似,好似怕她如一陣捉不住的輕風,忽然消失……

怎麼會呢?她究竟在想什麼?

他又不知道她就是采荷,怎會怕她消失呢?

他只以為,她是宛娘……

是宛娘。

思及此,采荷頓時黯然。

「對,我是宛娘,不是采荷,可別忘了,千萬別在他面前露出馬腳。」她喃喃告誡自己。

她走進灶房,揉麵糰、做點心,預備明日拿去市場上賣。忙了將近兩個多時辰,再出來時,屋內一片靜寂,毫無動靜,她前去院落張望,開陽與瑤光都不在。

奇怪?兩父子去哪兒了呢?

她正疑惑,忽地,一道爽朗的聲嗓在她身後響起。「在找什麼呢?宛娘。」

她回眸,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又驚又喜。「是你!你回來了!」

那人微笑,黑眸閃閃發亮。「是啊,我回來了。」

「我走了。」夢裏,她戴着面紗,身姿嫋嫋,在雲裏霧裏若隱若現,他看不清她,只能聽見她清冷的嗓音。

「別走,采荷,你不能走!」他倉皇地喊,朝她伸出手。

她的身影卻愈飄愈遠。「我說了,我不是采荷。」

「你是,我知道你是!采荷,別這樣,看着我,我是開陽啊!」

「開陽是誰?」他震住,不能相信她如此無情地反問。

「你……果真這麼恨我嗎?」

「對,我恨你。」她回話果決。

他的心撕裂。

「所以,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回到你身邊。」她淡淡撂話,倩影隱沒於雲霧。

他驚駭,拔腿直追,奔過那長長的、黑暗的甬道,喊着她,尋着她,可她不在了,消失了。

他再度失去了她……

「采荷、采荷!」

開陽惶懼地喚,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濕透了頸背。

一雙小手伸向他,搖搖他臂膀。「大叔,你怎麼了?你作惡夢了?」

他眨眨眼,失落的種魂緩緩收回,望向瑤光擔憂的小臉,茫茫低喃。「是作夢嗎?」

「嗯,你在作夢。」瑤光點點頭。「大叔記得嗎?你剛說自己有點累,想打個盹。」

開陽惘然,極力定神。

是了,他想起來了,給瑤光做了木雕玩偶后,他又逞強,爬上屋頂試着修補破洞,洞沒修好,倒弄得自己大汗淋漓。

他覺得羞愧,也不服氣,決定去市集買些好使的工具,從頭再來,於是要瑤光前去廚房跟娘親說一聲,便領着孩子出門。

他買了工具,又給瑤光買了些零嘴,回程時,經過一條清澈的小溪,瑤光吵着要撈魚玩,他拗不過,只得由着孩子盡興玩耍,他則坐在樹下閉目養神。

不料這昏昏沉沉一睡,竟遭惡夢纏身。

「瑤光,我們回去吧!」他心神不寧,拉着孩子起身。「快回去瞧瞧你娘。」

「瞧我娘幹麼啊?」瑤光不解他的急迫。

「瞧瞧她還在不在。」

「怎麼可能不在呢?」

是啊,怎麼可能?

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拋下自己親兒離開的,可不知怎地,他就是有股不祥的預感,就是慌着、不安,非得要見到她才能安心。

七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彷佛仍在他眼前熊熊灼燒,那火,燒的不只是屋瓦樑柱,更燒傷了他的心,至今殘破不堪。

他怕,真的怕啊!

那樣撕心裂肺的劇痛,他無法再承受一回……

「走吧!」他拉着瑤光的手,急如星火地趕回家,嫌孩子走太慢,索性一把抱起,一路狂奔。

好不容易回到家,他放下孩子及扛在肩上的一袋工具,連氣也來不及喘勻,便焦灼地找人。

「采——宛娘,宛娘!」

無人回應,屋內空蕩蕩的,他尋遍里裡外外,廚房也找了,就是不見采荷身影。

她真的不見了!

他頓時失神,僵凝在原地,如一尊無生命的泥塑像。

「大叔、大叔?」瑤光搖晃他雙腿。「你別擔心,我娘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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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妝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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