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裏是哪裏?」
下了車,摘了安全帽,她環顧周遭,昏蒙的街燈映出一大片綠草地,前方是一方明透如鏡的人工湖,湖畔,孤獨地立着一棟原木搭建成的農舍。
「那個房子是誰家的?」她好奇地追問。
魏如冬淡淡地笑,隨手將安全帽丟在車上,牽起她的手。「走吧!」
走去哪兒?她訝異,來不及反應,只好將安全帽暫且先擱着,跟隨他的腳步。
走過一段獨木橋,他們來到農舍門前,魏如冬熟稔地掏出鑰匙開門,撳亮屋內的燈。
夏雪不禁倒吸口氣。
屋內的格局很簡單,一房一噫,一間浴室,還有一間小廚房,客廳有兩扇大片的落地窗,以及佔了整面牆的書櫃。
「這是你的房子嗎?」她讚歎。「什麼時候買下的?」
他沒看她,打開窗,讓新鮮空氣透進。「這是嚴永玄的房子。」
「是永玄的?」她好吃驚,睜大了眼。她的丈夫竟擁有這麼一間湖畔小屋,而她渾然不知!
「我喜歡這裏的安靜,就借用了。」魏如冬解釋。
的確很安靜。
她看着他提着一盞燈,走到屋外,屋外有張野餐桌,他將燈放在桌上,又取出兩瓶酒跟兩隻杯子。
「要喝點嗎?」他問。
「嗯。」她頷首,跟着他來到野餐桌旁坐下,晚風溫柔地拂面,很舒服,她仰臉,看夜空中幾顆閃爍的星子。
他開了紅酒,斟了半杯給她,自己則喝威士忌加冰塊。
夏雪搖搖酒杯,先稍微醒酒。「是芳姨告訴你這個地方的嗎?」
他沉默兩秒,點了點頭。
夏雪啜口酒,酒尚未醒透,味道仍澀,她沉吟片刻。「以前永玄半夜出門,會是來這裏嗎?」
「……可能吧!」
「如果他來這兒,他都在想些什麼呢?」她迷惘地低哺,眸光流眄,發現屋旁立着一根釣竿。「我不曉得他還會釣魚。」
魏如冬舉杯喝酒,譏誚地歪歪唇。「看來你不曉得的事很多。」
太多了!
夏雪驀地鼻酸,急忙晈唇。
兩人默默地喝酒,四周靜謐,唯有湖畔深處隱約傳來聲聲蛙鳴。
她仰頭看星星,許久,怱地幽幽揚嗓。「這世界上有沒有永恆呢?」
「怎麼突然問這種問題?」他奇怪地望她。
她回他淺笑。「我想起小時候,大概是在我七歲或八歲的時候吧。有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待在造船廠外頭看星星,後來爸爸出來找我,說要陪我一起看。他總是很忙,難得有空陪我,所以我很開心,拉着他一直說一直說。我跟他說,將來我要找個跟爸爸一樣好的男人結婚,還說希望那個男人向我求婚的時候,摘一顆星星送給我。」
她回憶從前,神情不知不覺流露一抹嬌態,彷佛又回到當年那個對父親絮叨不休的小女孩。
魏如冬凝視着她,心弦微微震顫。「為什麼是星星呢?」他沒察覺自己語音變得沙啞。
「因為我親生媽媽說過,星星象徵永恆。」
「星星……象徵永恆?」
「對,很傻吧?」她笑了,略帶幾分靦覥。
他怔忡地看着她。她臉紅了嗎?或者只是他的錯覺?
她眨眨眼,好似在問他為何直盯着她不放,他驀地臉熱,撇過眸。「你希望被那樣求婚嗎?」
她愣了愣,跟着,自嘲地嚷嚷。「怎麼可能?那都是小時候胡思亂想嘛!我現在當然知道星星是摘不下來的,星星啊,還是在天上最美,你說是不是?」
星星在天上最美——是嗎?
他頓時有些迷茫。「鑽石戒指不能代替星星嗎?」
「啊?」她又愣住,奇異地瞥望他。
他不自在地清清喉嚨。「我是說,嚴永玄求婚時,應該有給你戒指吧?」
「他是有給我,不過……」
「不過怎樣?」
「那算是求婚嗎?」她苦笑。「我比較覺得是兩個公事公辦的人在簽約。」
「你很失望?」
很輕很淡的一句問話,卻猶如最沉重的巨石,壓在她胸口。
她失望嗎?
是啊,她是很失望,怎能不失望?即便在遇見永玄之前,她不曾有過戀愛經驗,但不表示她沒有過任何幻想。
她畢竟也是個女人啊……
一念及此,夏雪幽微地嘆息。她又說太多了,為何在他面前,她總是口無遮攔?她轉開話題。「你呢?」
「我?」他不解地挑眉。
「你有沒有談過戀愛?有沒有跟誰求過婚?」她追問。
他怔愣,沒想到她會這樣問,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你不是已經把我的背景調查得清清楚楚?」
他在嘲諷她,她聽得出來。
夏雪微微一笑。「我只知道你在哪兒出生,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在哪裏讀書,哪裏工作,卻沒查到你曾經跟哪個女人過從特別親密。」
他聳聳肩。「沒有查到就是沒有。」
「真的沒有?」
「嗯。」
她不可思議。「你也三十幾歲了,沒想過交個女朋友成家嗎?」
「……沒有。」他也不知是否有些着惱了,一口乾了杯中的威士忌,又重新為自己斟了一杯。
她看着他近乎賭氣的動作,不生氣,不驚訝,只有些許難以言喻的莞爾。「等以後我幫你介紹吧。」
「你說什麼?」凌厲的眸刀倏地砍向她。
她嫣然盈笑。「我在美國也認識一些外國朋友,她們沒見過永玄,其中有幾個很漂亮也很優秀,你可能會——」
「我沒興趣。」他打斷她。
她怔了怔。「幹麼這麼果斷拒絕啊?你連她們的相片都沒看過。」
「我說不用了,我沒興趣!」
「難道你打算一輩子就這麼孤家寡人一個嗎?」
「那也是我的選擇,你不必管!」
幹麼這麼生氣啊?他以為她很想管嗎?夏雪微嘟嘴,瞪視身旁男人如刀削的側面,看着看着,心房莫名地捲起一波熱浪,輕輕拍打着。
他實在長得太像永玄了,這世上怎能有兩個人如此相像?
她不敢再看他,收回視線,盯着酒杯。「我只是想知道,等我們的約定結束后,你回到美國要做些什麼?」
他聞言,身子微震,卻沒轉頭看她。「你問這個幹麼?」
「好奇嘛,不可以嗎?」
「這是……」他握緊酒杯。「對我的關心嗎?」
「如果是呢?」她試探地反問。
他沒回答,凜着臉,方唇抿了抿,像是想說什麼,卻又固執地放棄。
好怪的人!
她暗暗尋思,自眼睫下偷窺他,這男人,究竟都在想些什麼呢?
自從認識魏如冬以來,夏雪一直將他當成丈夫的替代品,這還是初次對他這個人本身,產生了探索的好奇心。
她搖搖酒杯,淺啜口酒,酒已差不多醒透,不再只有苦澀,複雜的滋味中已隱約透着一股甘醇。
夜半,夏雪嚷着想嘗試釣魚,魏如冬拿來釣竿,教她裝上魚餌。
兩人並肩坐在湖畔,他喝酒,她釣魚,時間走過寂靜的暗夜,釣竿卻毫無動靜,她感到無趣,漸漸地倦了,半眯着眼,打起盹來。
螓首垂落,靠在他肩上,他牽牽唇,若有似無地微笑,小心翼翼地接過她手上的釣竿,擱到一旁。
「夏雪,醒醒。」他輕聲喚她,她酣睡着,毫無反應,身子一歪,整個靠落他胸懷。
他沒有推開她,僵着身子,一動也不動,許久,才慢慢放鬆。她彷佛在夢裏感受到他的鬆弛,本能地偎得更近了,在他懷裏尋求溫暖,抵抗夜的微涼。
她睡得安詳,他卻是警醒難眠,腦海意念紛紛,從遙遠的過去想到未來,滿腔疑問無解。
愛、恨、嗔、痴,對她的感情太雜亂,理不出章法,欺騙與謊言,背叛與報復,這齣戲接下來該怎麼演下去?
夏雪。
他無聲地呼喚,輕輕摟着幾乎已是全倒在他懷裏的女子,她纖細的髮絲搔弄他手背,癢着,痛着。
湖水蕩漾,波光粼粼,如一盅碗,盛着星星的碎片。
她說,希望有人摘星星給她。
真傻啊!好傻的願望,傻得令他不知所措……
他看着她,許久,許久,終於橫抱起她,將她抱進屋內,放在卧房的床上。
她在睡夢中拉攏棉被覆蓋自己,彷佛睡在軟軟的棉花雲里,甜蜜寧馨。
他別過頭,不再多看她一眼,悄悄走出房間。
他在夢裏顫慄,深沉陰冷的幽暗裏,有無情的言語呼嘯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