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她雙袖一揚,原本被公子隱沒的書冊全都現形,每一冊都浮在半空中,充塞在大廳之內,如重雛的花或是蝶,書頁翻飛時窸窣有聲,一聲聲都是責備。

「當你開始蒐羅這些入魔之法的書冊,神族就起了疑心。」

她伸手畫了個無形的圓,被粉紅色指尖觸及的書冊全都着了火,一本又一本的燃燒,迅速的蔓延開來。

火光熊熊,映在她的素衣上,宛如一朵朵艷麗的花。

「你知道規矩。」

她靜靜的說:

「每一任主人掌管硯城的時間,只有五十年。期滿之後,卸任的主人就必須獻出最在乎的那人,如此才得以維持硯城的平衡。」

公子面容扭曲,怒聲大叫:

「不!」

「五十年期滿,你可以卸任了,請把夫人交給我。」

少女伸出手來,書冊在她四周燃燒,卻不能傷她分毫,火焰虔誠的膜拜她的發、她的衣。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我不會把她交給你!」

「卸任的主人,就能成為神族,永遠不老不死。」

少女勸說著,沒有催逼..

「只要成為神族,你就能擁有任何東西。」

「不能與她廝守,我不老不死,甚至擁有天地,都沒有意義。」

公子表情猙獰,咆哮出聲:

「我寧可入魔,也不會犧牲她!」

他揮手劈向少女,一道強烈的光芒吞噬火焰,力量強大得足以劈開整座硯城。少女伸出手,用指尖輕輕的、輕輕的擋下那道光芒。

兇悍狠絕的光芒,毫不反抗的融化臣服,落在她的衣衫上,心甘情願為她的衣衫染上淡淡的光澤。

這麼強大的力量,他不但未曾見過,甚至未曾想像過。

「你是誰?」他的聲音竟在顫抖。

「現在——」

她聲音柔和,字字清晰,脆脆的語音回蕩在大廳中:

「我是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她宣佈。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若是男人,就稱為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為姑娘。接替他的人,竟是個猶有稚氣的少女。

他低頭望向懷中的妻子,輕撫過她的輪廓,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吻。他的手、他的吻都是那麼冰冷。

「夫君?」

惶恐不已的夫人不願意離開他的懷抱,卻被他堅定的推到身後。然後,他放開了她的手。

白袍的顏色漸次轉灰,隨着每次心跳就更深、更濃,黯淡到灰的最盡頭,是深不可測的黑,他跨過了一道絕對不能跨過的界線。為了保住妻子,他放棄一切,寧可成魔。

少女衣衫上的色澤悄然褪盡,光芒回噬撲擊,裹住他全身,纏抱得愈來愈緊。

他先前釋放的力量為了討少女歡心,反過來捆綁他,一層又一層的緊縮,甚至將白袍上的黑色全都擰扭出來,化作地上的一灘黑水。

粉嫩的指尖劃過綢衣,分開彼此的牽連。

他眼睜睜看着少女一步步走向妻子,身軀激狂扭動,放聲吶喊:

「住手,把她還給我!」

吐出口的每個字,都沾着血。

少女轉過身來,看着雙眼通紅,狂亂得幾乎要失去人形的公子。

「我不能縱容你危害硯城。」

她舉起手來,空氣都倏地收攝,日光消失,太陽在她手心中亮起,炙熱剌眼,讓他雙目全瞎、身軀融化。

殘存的聽覺,只聽見那可恨的聲音脆聲宣佈: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萬里之外,不得再歸回硯城。」

強大的力量撲向他,像是太陽砸落在身上;他騰空飛起,像顆慧星般遠離硯城、

遠離心愛的妻子,在無盡的痛楚中吶喊:

「把她還給我——」

硯城之底,深之又深的石縫中,魔物微微一動。

他醒了。從三年多前那個被迫與妻子分開的惡夢中驚醒。

這些日子以來,他夜夜都會夢見那日的景況。

淚水從深陷的眼窩流出,滴落到石上,腐蝕出一個個凹洞。

他不想作那個夢,卻更不想忘卻那個夢,因為那是他與妻子最後的記憶。他寧可保留濃烈的恨意,在夢中一遍遍重溫,讓恨意侵蝕他的良知、他的魂魄、他的身軀。

如此,他才能化為最黑暗的魔,沿着碎落的粉末,一點一滴的充補,爬行過萬里之遙,回到硯城。

他要來找回妻子。

她深愛的妻子啊!

把她還給我。

沒有心的魔物,哀傷的無聲呢喃。

把她還給我。

他張開嘴,深深的、恨恨的咬住自己的手,直到咬出腥臭的液體。

把她還給我。

帶着疼痛,他閉上雙眼,期待能再度夢見那個惡夢,夢裏有妻子的柔情、妻子的溫度、妻子的發香……

魔物在入睡前,流着腐蝕的淚,哀凄的低語着:

「把她還給我。」

【第二章盲】

今年的秋季,來得特別早。

並不是暑氣早褪,而是硯城裏外,景色已經起了變化。

銀杏開始轉黃、菊花含苞待放、石蒜的花梗拔地而起,花兒先綻放,花瓣向外翻卷,張揚得形如龍爪,見花不見葉、見葉不見花,本是同株生,花葉卻永難相見。那日,吹過一陣冷冽的秋風。

草原上的顏色也變了,紅黃香間的狼毒花、深紫的鳶尾花,翠綠的草原化為火紅花海,艷麗得教人美不勝收。

買足一批新貨的劉永,就是在回硯城的途中初次見到絨兒的。

她孤身一人,坐在小徑旁,雙手撫着腳踩,面露痛楚。

相較於繽紛奪目的草原,她顯得有些蒼白。素凈的臉兒、衣裳是淡淡的灰黃色,足下一雙綠緞鞋。

她沒有開口求助,烏黑的大眼望着他,小手仍撫着腳踩。

他原本就生性善良,見到傷殘病弱,總會見義勇為。更何況眼前落難的還是一個柔弱無依、容顏秀麗的年輕女子。

「你還好嗎?」他在女子面前蹲下,關懷的問着。

女子搖了搖頭,因為劉永的靠近,蒼白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紅暈。她羞赧的低語:「我要到硯城尋親,一時走得太急,才弄傷腳踝。」

「我就住在硯城,平日販售胭脂水粉,城裏的人都熟,說不定就認識你的親人。」他看了看她的腳踝,小心翼翼的碰觸,力道比任何男人都輕柔。

他生得俊朗,時時笑容滿面,客戶都是女人,因為嘴甜不吝嗇誇讚,因此熟客不少,不論是年輕少女或是花甲老婦,都愛光顧他的生意。

對待女子的經驗多了,讓他更懂得女人跟男人不同,該要溫柔呵護。

「你的親戚住在哪裏?姓什麼?名什麼?」他問。

「只知道姓禾,兩家多年不曾走動。」

她低下頭來,無奈嘆息:

「去年我父母染病雙亡,家裏僅剩我一人,又受鄰里惡霸欺凌,只能來投奔遠親,盼望有個依靠。」

劉永聽了很是同情。

但是,硯城裏姓禾的人家多得難以計數,她就算到了硯城,要找到親戚,也得花費不少時間。

天空邊緣染上淡淡紫色,黃昏即將降臨,緊接着夜色就會籠罩四周。

放着她獨自在草原過夜,肯定會恐懼不已,要是碰上猛獸,她腳踝受傷,非但逃不了,肯定還會被猛獸吞吃了。

幫人幫到底,他無法置身事外。

「天就要黑了,不如我背你先進城,先在我家將就一夜,等天亮后再去尋親,這樣如何?」

他體貼的詢問。

粉臉又紅了幾分,差得不敢看他,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小聲的問: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您了?」

「不會,助人為善嘛!」

劉永展顏笑着,把背後的藤筐卸下,改掛在胸前,轉身背對她:

「請上來吧。」

等了一會兒,他猜她是太羞怯,所以也不催促,耐心的等着。半晌之後,軟綿綿的少女身軀貼上他的背,纖細雙手環住他的頸項,細緻又軟嫩。他有些心猿意馬,又快快剋制。

背上的少女很輕盈,還有着淡淡的、屬於初秋的香氣。

「抓好,別掉下來了。」

他囑咐,邁開步伐。

羞羞的嗓音從背後傳來,貼着他的背,震動他的胸膛。

「謝謝。」

劉永孤家寡人,住處撐不上舒適,但遮風避雨沒問題。屋內一間房是他睡的,另一間則是母親過世前的卧榻,已經閑置幾年。

空房灰塵多,他讓出自己房間,把最好最暖的被縟都留給那姑娘,獨自去睡佈滿蛛網那間,蓋着破舊的被縟,很安分的沾枕就睡,對她很尊重。

第二天醒來,他把餅蒸熱,讓她慢慢吃。隨即背着籮筐出門,販售胭脂水粉,還順道為她尋親。

但接連探問多日,卻還是沒有消息。劉永想着孤男寡女共處,傳出去對她名聲不好,安排她到鄰居婦人家去住,她卻泫然欲涕,不願搬離,對他格外依賴。

她那模樣連鄰居婦人都看得不忍,加上知道劉永老實,又知這姑娘八成是對他有意,婦人有心撮合他倆,便提出折衷的辦法:她會不時過來探看,關照這初來乍到的女子,直到找到親人為止。

劉永只能答應,並繼續為她尋親,時間漸久后,她反倒提起得少。她日日為他打掃屋子、烹煮三餐,還變賣一兩樣首飾,換得銀兩去買布跟棉花,一針一線的縫製新被縟。

除此之外,她還請木工師傅做出精緻的小盒,將販售的胭脂裝在裏頭,因為模樣討喜,城裏的女子搶着購買,即將出嫁的新娘們還非得多買幾盒當嫁妝,否則寧可延遲婚期。

生意太好,自然引來同行忌恨,聯手逼迫批發商,不能賣貨給劉永。他接連離城去拜託,每趟來回就要半個月,批發商都一次次的拒絕,只得喪氣的回家發愁。

絨兒說以前的鄰居就是製作胭脂的,現在雖然聯絡不着,但她看過製作過程,也常幫忙,用料跟調製的秘方都記得很清楚,既然買不到,不如就自製。

她在隱密的荒地,種出初開時是黃色的花,等到花色轉為橘紅,才採下用石缽反覆杵磨,濾去黃汁后留下紅汁,再淘澄凈渣滓,配花露蒸疊后,就艷得如玫瑰膏,

品質遠比批發商所售的好上不知多少倍。

女人們都視若珍寶,用時以簪子挑少許,用水抹開來,抹在唇上、頰上。

說也奇怪,只要用了劉永的胭脂,就能變得更美,男人紛紛停駐觀看,許多女人都如此嫁得如意郎君。因為口碑極佳,連非人也來搶購。

貨品賣得炙手可熱,劉永的家境也寬裕起來。

他換了間三房一照壁的宅子,屋宇寬敞明亮,傢具都是精美的,被縟換成又軟又滑的上好絲綢。

同行縱然嫉妒,也無可奈何,即使偷偷買到胭脂研究,也只能驚嘆,不甘心的佩服。

他們不再排擠劉永,轉為努力巴結,邀請劉永要去最出名的館子,吃昂貴的美食、喝難得的美酒,卻每次都被拒絕,推說只想回家,吃絨兒煮的飯菜。

得知劉永的生意是絨兒出現后才變好的,他們派出妻妾,捧着禮物、堆着笑容登門拜訪,關懷的噓寒問暖,還有人言之鑿鑿,說自己就是絨兒的遠親,她都笑而不語,總部吝嗇的拿出胭脂粉送。

日子久了,妻妾們都真心喜歡她,還勸丈夫別再找他們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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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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