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黑龍答完,才見她臉上那狡黠的淺笑,心裏暗暗一驚。他是真的不知道,否則被她覷隙一問,滾出舌尖的就會是答案。還好——還好——
還好什麼?
他擰起眉頭,拋開被那一問挑起的煩人情緒。
「她的傷勢如何?」
姑娘又問,很感興趣,身子還微微前傾。
他有了防備,硬聲回答:
「我不知道。」
「喔?」
她停了聲,連茶杯也擱下,理了一理衣裙,再慎重的坐好。
「過來,讓我看看你。」她語聲裏帶着取笑。
「要看什麼?」他警戒起來。
「當然是看你說謊的模樣啊!」
她抬起小手,衣袖遮住唇瓣,笑得好得意。原先的一本正經,都轉為少女惡作劇得逞后,難以遏止的銀鈴般輕笑。
黑龍咬緊牙關,瞪着笑倚在桌邊的小女人,知道他愈是想迴避的問題,她就會愈故意去問。
如果他身上有傷,而她拿着鈍針,一針又一針的戳着傷口,還睜着無辜大眼,天真無邪的問他痛不痛、痛不痛、痛不痛?是這樣比較痛?還是那樣比較痛?他也不會訝異到哪裏去。
「想知道她的事,為什麼不去問她?」
這些問題,讓他很難不去想起那艷紅帶金的身影。現在,除了拿回鱗片之外,他不能分心。
姑娘放下衣袖,布料浮現淡淡的梅花紋,隨着光線一時花開、一時花落,落下的花瓣圍繞在四周,連飽得不能動彈的信妖都被梅花淹沒。
「因為問你比較有趣。」
她說得理所當然,像是閑來無事,戲弄堂堂龍神只是個不足一提的小嗜好。
「對了,見紅把東西給你了沒有?」
「什麼東西?」
姑娘卻笑得別有含意,故意打住不說:
「算了,沒事。」
怒火充腦的黑龍,一時之間還實在想不出來有誰能比她更可惡。
大廳之外,灰衣人又捧來成堆的禮盒,隔着大老遠,恭敬的說道:「姑娘,又有禮盒送到,連先前的加總,共一百三十五盒。」
「糟糕,顧着聊天,都忘了該處理正事。」
姑娘收起微笑,雙手一拍,埋怨的指責:
「都怪你,讓餅又增加了。」
是是是,怪他,都怪他!
黑龍頭上都快長出角來了。
「你要我怎麼做?」
他不想再聽這些瞎扯的廢話,直接提問。
「眼下這些,還能找辦法解決。」
她環顧那些都被咬了一小口,露出甜餡兒的餅:
「但是,桃樹一天不回去,餅就會累積更多。」
梅花下的信妖勉強撐起尖頭,透過飽脹到喉嚨的餅,擠出聲音來:
「我、我聽說,城裏新開了間茶鋪,蝴蝶們都說,那兒有桃花的味道,是不是先——隔、呃,先到那裏瞧瞧……」它脹得像個胖大的四角餃子。
「好。」
姑娘點頭,乾脆的吩咐:
「你們一起去。」
最看對方不順眼的兩個,偏偏就被湊在一塊行動。
黑龍深深覺得這也是她算計好的刻意折磨,不論怎麼樣,就是不要讓他好過。去找回千年桃花,還要信妖跟他同行,別說是看了,他就是想起這傢伙的存在,都會心生厭惡。
吃得太撐的信妖,出了木府還拖拖拉拉的。
它先找了間醬坊,像毛巾般用力扭擰,擠出了一缸糖水,還有一缸蜂蜜,才能走動自如,不會走一步就漏一灘的糖,腳底黏黏難走路。
「呼,好撐,差點就要撐死我了。」
它變身女子,邊走邊碎碎念,姿態也如女子一般,誰都分辨不出來:
「我這輩子都不會碰甜食了。」
黑龍只說了兩個字:
「活該。」
信妖氣惱得臉皮薄紅,聲音又細又嬌,還雙手叉腰,忿忿不平的指責:
「你不知道討姑娘歡心有多難!」
黑龍看都不看她,逕自往前走。
「我不需要知道。」他很冷淡。
「噯,你就是這樣,才不得姑娘的疼。」
女子嘆了一大口氣,從刻薄的嘴裏大發慈悲的吐出秘密:
「就是要討好她,她哪天開心了,說不定會提早放我們自由。」
黑龍停下腳步,終於看向身旁,雙眼睜得很大,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信妖當他這時才開竅,用同情的表情跟語調,大方的指導:
「我啊,已經領先你太多,所以先被釋放的絕對是我。」
基於厭惡——還有同情——黑龍決定不告訴它,那天永遠不會到來。
兩人並肩而走,果然隔着遠遠就聞見桃花的氣息。
冬季將至,不是桃花綻放的時候,花香卻馥郁得像-層無形的布,覆蓋在硯城之上,混入每種氣息之中。
就連身旁走動的人,偶爾也有滿身桃花香。
在花香最濃的地方,街角的那裏,就開着一間茶鋪。地點不在鬧區,甚至算得上有點偏僻,卻坐滿客人,還有人站着不肯離去。
而且全都是男人。
茶鋪簡陋,除了茶之外什麼都沒賣,只有一個艷麗的女子張羅。她穿着褐色的粗布衣裳,上頭縫綴了不知多少百針,用的都是紅線,線上都打了結,整件衣裳看來褐中有紅、紅中有褐,很是奇特。
她爐上煮着幾大壺水,逐一倒給客人,經過她的手,熱水就變成香噴噴的茶,偶爾有桃花不經意的從袖口滾進杯里。
男人們坐在桌邊,視線追隨着她,捨不得移開,甚至捨不得眨眼,嘴角都彎着迷茫的笑。
看見信妖扮的女人,她很不客氣,厭煩的說:
「我這兒不招待女客。」就連一句道歉都沒有。
看見黑龍來到,她倒是笑容滿面,不着痕迹的推落一個坐着的男客,把最好的位置空出來,招呼着他坐下。
「您好,天要冷了,喝杯茶暖暖身子。」她殷勤的招待。
他不動聲色,坐在空位上,眼角瞄見信妖不悅的走開,才一會兒的功夫,就變換成男人回來,因為沒被熱切款待,很不是滋味的倚靠在牆邊。
茶杯端上來,是簡單的素陶,熱氣成煙飄了上來。
「客人,請快喝。」
她急切過頭,已經是催促。
在那雙濕潤的眼眸注視下,他端起茶杯,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
「再一口。」女人近乎懇求。
他沉默的再喝。
「最後一口。」女人的聲音顫抖着。
他面無表情,靜靜喝下第三口。
女人終於不再催促,鬆懈下來,重重喘了一口氣,手搗在胸口,像是完成最大
心愿般,快樂而滿足的徹底放心。
她踏出茶鋪,到一旁的空地上,不論是坐着的男人或站着的男人都圍繞着她,着迷得失神,除了她眼裏什麼都容不下,如最忠心的花朵,只迷戀一隻蝴蝶,全都痴痴仰望。
褐紅的衣裙一轉,落出許多桃花,她繞了一個圈。
「我美不美?」
男人們異口同聲。
「美。」
她燦笑着,抽下發上的簪子,輕輕搖了搖頭,長發就如泉般墜下,散發出更濃郁的花香,魅惑着每個男人。
「你們愛不愛我?」
男人們再度異口同聲,有志一同的點頭:
「愛。」
花香是無形的手,緊箝箍着男人的視線、男人的神智、男人的行動。只見更多男人來到,身後有婦人緊緊扯着衣袖,哭哭啼啼,無論如何不肯放手’男人卻看都不看婦人一眼。
「別去!」
婦人失聲叫着,滿臉是淚:
「跟我回去,今天我絕對不允許你再去喝那女人的茶。」
她握得好緊,卻被拖行着前進。
「我非去不可。」
男人喃喃說著,像在夢囈,不由自主的走向茶鋪。
婦人淚如雨下,指尖都扯出傷口,在親手縫製給丈夫的衣衫上,滲出如桃花般艷麗的一道道紅痕。
「你明明說過只愛我一個人,永遠不會離開我的。」
她用控訴的哭音,提起當初兩人的海誓山盟,往日的情話,如今被說得萬分凄厲。
男人執意往前。
「不,我愛的是她。」
他想也不想,甚至無法思考,隨意扯開衣袖,顧不得撕裂的袖子跟被拋下痛哭的妻。
沒有位子可坐,他就站着,跟別的男人同樣着迷。
女子搔首弄姿,一遍又一遍的詢問重複的問題,聽着男人們重複的答案。周遭的男人愈聚愈多,哭泣的女子也跟着增加,哭得通紅的雙眼都恨恨的看着女子。
驀地,女子停下動作,筆直的走到黑龍面前。
「你為什麼不愛我?」
她注意到只有這個俊美粗獷的男人沒有露出着迷的神色,更沒有跟着眾人同聲回答,說她美、說愛她。
「因為我是龍神。」他言簡意賅。
女子忿忿搖頭,揮手朝男人們指去:
「不,這裏有人,也有非人,就算你是龍神,喝下那杯茶也會愛上我,對我唯命是從。」
「我不能解釋為什麼,總之,我沒有愛上你。」
他望着千歲的桃花精。喝那杯茶時,只覺得舌尖微微泛甜,此外沒有半點影響。女子惱怒得直抓頭髮,不能接受竟然有人或非人能喝下她累積千年的珍露,卻不受她控制,仰慕的望着她,問一句答一句,說著愛她愛她。
站在一旁的信妖慶幸自個兒沒喝茶,因為懷恨黑龍俊美,被特別對待,所以倚靠在牆邊不幫忙,反而說起風涼話,故意要攪局添亂。
「是啊,臭泥鰍,你為什麼不愛她?」
它揚聲問,還摸摸下巴,對這個問題深感興趣。
黑龍瞪了它一眼,它卻不知死活,還笑嘻嘻的:
「你是不是已經愛上別人了?」
亂吧亂吧,亂了最好!它幸災樂禍的想,就讓那不甘心的桃花精纏上黑龍算了。如此一來,能讓臭泥鰍煩到想死,還能解決這件事情,一舉兩得,回去姑娘面前,功勞全算它的。
女子醒悟過來,用力點頭,被信妖無意提點了答案。
「對,一定是這樣!你的愛在別人那裏。」
她放棄對其他男人的控制,因為得不到,所以更想要,傾盡全力要迷惑黑龍,讓他臣服在她的裙下。
周圍的男人們因為沒了控制,在花香淡去后,一個個逐漸清醒,恍如做了個太深太沉的夢,困惑的看着彼此,再看看茶鋪,不知道自己怎麼到了這裏。
那些有妻子的、有情人的,轉頭看見心愛的人在茶鋪外頭哭泣,都驚愕得連忙起身,焦急的哄問為什麼要哭泣,對憤怒的槌打、啜泣的指控沒有半點頭緒。
就算桃花精只對黑龍散發無論人與非人都難以抵擋的誘惑,他還是無動於衷,
甚至又喝了幾口已經半涼的珍露。
「我沒有愛任何人。」
他皺着眉頭,說得很肯定。
「不,一定有。」
她太過執着,很用力很用力,幾乎要冒險讓自己衰老,卻還是無法讓黑龍就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不可能有這種事情。」他堅持,什麼情啊愛的都不敢興趣。
他諷剌的一笑。
雖然他不相信也不知道他的愛在誰那裏,不過倒是很清楚自己被剝下的鱗片,如今在誰的手裏。
四周的男人們全都走光了,只剩下他跟信妖,跟全身無力,狼狽跌坐在地上,
哭得花瓣不斷凋零的桃花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