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先定一步了。」他站起身來,不理會好友的笑容滿面,大步往亭外走去,很快的就消失在庭院盡頭。
這一次,他走得比先前每次都快。
【第六章】
洞。
春風涼颼颼,吹過原本該是人來人往,今兒個卻因為巷頭巷尾,都被派人堵住,而不見行人的長巷。春風,也吹起獨自站在巷中,年輕女子的素雅衣衫,精工刺繡的牡丹,一會兒似綻放、一會兒似凋謝。
羅夢獨自站在長巷中,看着眼前石牆下方,一個不大不小的洞。
春風吹啊吹,她卻動也不動。
她是大風堂的千金、是天下第一美人,京城裏的萬家燈火齊亮,敵不過她的嫣然一笑;春季里的百花乍然謝落,敵不過她的悠悠一嘆。當她流淚是天地變色、日月無光,連滿天的星兒都要墜了。
只是,她的笑、她的嘆,甚至是她的淚,事到如今都全無用處。
在她眼前的,是宰相府的牆,牆下那個洞,則是一個狗洞。
嬌貴無比的羅夢,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有,必須鑽狗洞的一天。想當初,聽閨中密友提及時,她還掩嘴而笑,差點把手中的茶都灑了,直說荒唐荒唐。
無奈,情勢逼人,她竟也淪落至此。
第無數次深呼吸后,她再次確認,長巷兩頭都瞧不見這處的動靜后,才笨拙的趴下來,任由地上的灰塵沾染,昂貴如金的衣裳,悶着不敢呼吸,灰頭土臉的往狗洞裏爬。
天、下、第、一、美、人!
這名銜有什麼用?!
她心裏無聲吶喊着,手肘一次一次前挪,任由落花染臟袖子,曲線曼妙的嬌軀,一寸寸爬進洞,直到連穿着繡花鞋的腳兒,也消失在磚牆洞裏。
磚牆后是宰相府的角落,是她先前就知道的,但是——
鞋!
她全身僵硬,瞪着眼前那雙,樸素耐用的鞋。
穿鞋的那人就站在牆邊,靜靜佇立着,在她艱困爬行的時候,沒出半點聲音,更別說是伸出援手,憐香惜玉的扶她起身,而是袖手旁觀,也不知道「欣賞」了多久。
羅夢拂開妨礙視線的髮絲,揚起的灰塵,嗆得她咳咳數聲,還漫得雙眸含淚。淚汪汪的眸子,很慢、很慢的往上看去。
有着低調的黑綉、灰袍下的男性雙肩、灰袍外的頸項,最後最後,才是那張向來冷硬硬死板着,像是全天下人都欠他銀兩、如今卻笑容可掬的男人。
「羅姑娘,您今兒個怎麼不走大門?」公孫明德雙手后負,故意彎下腰來,好聲好氣好愉快的問着。
狼狽到極點的她,暗自恨恨咬牙,俏臉上卻還是擠出甜笑,用最優雅的姿勢,慢條斯理的起身,將灰塵拂去后,鎮定的盈盈福禮。
「相爺,打擾了。」嘴上說打擾,她心裏卻是想着,要不是沒有習武,打也打不過他,此刻肯定就要殺人滅口。
「不會不會。」公孫好整以暇,殷勤探問,嘴角還是收不住笑。「大門或後門,是有什麼東西礙着嗎?請羅姑娘直說,我立刻讓人去處理。」
「沒有。」他笑,她也笑。「是無雙告訴我,這兒有條捷徑,能瞧見您府里最美的景緻,我才會特地來游賞。」睜眼說瞎話,可是她的看家本領。
回答起來也不含糊。「我留着這個狗洞,是為了紀念,她曾在這兒賞月觀星,沒想到她會向羅姑娘推薦。早知如此,我就該命人將這裏打掃的乾淨些。」
「相爺不必麻煩了。」她笑得更甜,假裝顧盼張望。「啊,糟了,我從來不曾從這兒走過,怕會迷路呢!」
「請放心,我能為您領路。」
喔呵呵呵呵,正合她意!
「那就勞煩相爺了。」
「好說。」
羅夢提着裙擺,隨着公孫舉步,兩人一前一後,從容離開「案發現場」,像是她會從狗洞爬進來,是最尋常不過的事。
「對了。」才拐了個彎,她就低語出聲。
公孫待客,從來沒有這麼盡心儘力過。「怎麼了嗎?」
「沒什麼。」軟軟的嗓音,潤如蜂蜜,甜濃入耳。「我只是想到,今日春暖花開,您府內的庭院,該是美不勝收吧?」
「羅姑娘想去瞧瞧?」公孫笑意更深。
「喔,順路看看也好。」她怎麼能拂逆主人的好意呢?
說是順路,其實是繞了好大一圈,兩人客客氣氣,你來我往、有問有答,凈說些無關痛癢的話。
好不容易,就在羅夢的耐心快要用盡,預備放棄長年維持,優雅有禮的完美形象,丟下公孫明德,逕自拔足奔去時,偌大的庭院終於出現在眼前。
她看也沒看,庭院裏的花兒一眼,而是急急的往亭子裏看去,搜尋着心心念念的熟悉身影。奈何,期盼成空,亭子裏不見半個人影。
怎麼會呢?
今日明明就是,每旬一回,沈飛鷹會來此,跟公孫明德下棋的日子啊!她痛下決心,纖尊降貴的鑽狗洞,就是想來遠遠的偷瞧,他們在對弈的同時,會談些什麼。
以往,她可以不在乎。
但是現在,她不能夠放棄,任何一絲一毫,能猜出他下個行動的機會。
偏偏,天不從人願,今日諸事不順,非但丟臉的模樣被瞧見,她煞費苦心,卻連他水、影兒都沒瞧見。
罔顧公孫明德的存在,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踩過遍地繁花,走往空無一人的亭子,提裙踩階而上,窈窕的背影格外落寞。
棋盤上的棋子,還未撤去,留着一個殘局。
她伸出嫩嫩的小手,輕而又輕的撫過,他曾坐過的位子、他曾觸過的棋子,試圖感受他離去后的餘溫,指尖傳來的卻是又冷又硬,涼透入心的惆悵。他下的是白棋,這點她是知道的……
「你慢了一步。」慢步入亭的公孫,說得很直接。「他今天走得比較早。」他怎麼會不知道,這女人真正的目的。
她收回小手,不想讓公孫處處得意,刻意抬起小臉,露出訝異失望的神情,曲解他話中的涵義。
「啊,無雙不在嗎?」夢幻的雙眸,眨啊眨的。
「原來,你是來找無雙的。」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還能調整得剛剛好,非常自然又不誇張。
「是啊,我與無雙情同姊妹,相爺又不是不知道。」哼哼,好險好險,要是她天分不夠,怕還應付不了,這個在官場裏打滾多年的老狐狸。
「是啊,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他知道的事可多了。既然她要裝傻,他也主隨客便,陪着裝傻下去。「無雙昨兒個晚睡,到現在還沒起來。」
「她身子無恙吧?」她詢問着。當朋友的,自然要多多關懷。
「沒事的。」他昨晚徹夜「檢查」過了。
「那就好。」羅夢長睫低斂,漫不經心的看着棋面,小手拾起一顆白棋,輕輕的擱下,才抬起頭來。「不過,我還是去瞧瞧她,聊聊改日出遊的事情。」說完,她離開桌邊,走下亭階,還愈走愈快。
身後,驀地傳來叫喚。
「羅姑娘。」
她深吸一口氣,恢復甜甜軟軟的笑眉,才又轉過身去,看着那個討人厭到極點的傢伙。「相爺還有什麼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