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紅燈籠高高掛。
發現堂主羅岳沒死,大風堂的鏢師們全都大喜過望,以為自己護主不力,把額頭跟膝蓋都跪出繭來的徐厚,更是在看到羅岳的瞬間,撲身上前去,熊抱着堂主又哭又笑。
「唉啊,徐厚,難為你啦!」羅岳說著,心裏還真覺得抱歉。
「嗚嗚嗚,堂主……堂王……你、死……活……」徐厚大臉濕透,哭得口齒不清,也笑得口齒不清,就連淚還一滴滴滾落。
「別哭、別哭,乖啊,男兒有淚不輕彈。」羅岳的手,摸着猛漢的大腦袋,再三安慰着。
等到徐厚稍微恢復情緒,大伙兒全都圍過來,七嘴八舌的發問,羅岳對於自己死而復生之事,全按照寫好的劇本,推說是誤會一場,就把話題扯到,沈飛鷹今日就要娶羅夢上頭。
這下子,所有人心照不宣,相互遞了遞眼色,聰明的都不再追究,遲鈍點的則是一張口,還沒出個聲,就被扯去籌備婚事了。
那些從東南西北、四面八方趕來,要參加公祭的各方江湖豪俠,到大風堂里一看,發現喪事變喜事,當然更是不加介意。
喜事嘛,總比羅岳真的死了好啊!
況且,天下第一美人真要出嫁了,這杯喜酒怎能不喝?
於是情勢丕變,一大堆穿着白衣黑褲,前來京城弔喪的人們,全都由愁眉苦臉,改為喜上眉梢,樂呵呵的等着,喝喜酒,將奠儀改為紅包,更紛紛衝去賣衣裳的商家,搶劫似的買着喜氣的新衣。
想想啊,這機會多難得!
吃這頓喜宴,非但能一睹羅夢風采,更因為與羅夢情同姊妹的,就是當今的護國公主、當朝相爺的夫人,更是龍門客棧的店主,以貪吃好食,非美絕不入口的聞名的龍無雙啊!
羅夢的喜酒,肯定是龍無雙籌辦,一次能大飽眼福,同時又能大飽口福,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
同樣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歇,羅家宅邸的景況,可是清清楚楚兩回事。
有人送來好酒、有人送來水果、有人排隊送禮,更有龍門客棧的人手,前來打理佈置晚上的喜宴。
大風堂前頭,鏢師們熱熱鬧鬧,趕着佈置禮堂與待客。大風堂後頭,龍無雙更直闖羅夢房裏,忙着為準新娘妝扮。
一邊忙着,她還不忘嘴上說著。
「羅夢,你這計用得真險,竟然連我也瞞了,害我為羅叔難過好幾天。」她往床榻上一坐,交迭着雙手,挽着好姊妹。
「我是逼不得己的。」羅夢好言好語,柔聲道歉。「我再不做些什麼,他就要走了。」那可憐無辜的模樣,連惡鬼羅剎也要心軟。
「算了算了,不跟你計較。」龍無雙揮了揮手,早知道密友的厲害,連沈飛鷹也會中計,代表被瞞騙的她,可也不是笨的。
「多謝護國公主心胸寬大,小女子銘記在心。」
「別來這套。」龍無雙湊過來,好奇的追問。「快說,昨晚你是不是得手了?怎麼樣?他厲害不厲害?技術如何?有弄疼你嗎?」
「你小聲點,哪有人像你這樣,問得這麼直接?」羅夢小臉羞紅。
龍無雙美目一挑,半點也不給好友面子。「我大喜之日後,你見我的第一句,不也就問這個?」
「我可是在四下無人時問的。」她抗議着。
話還沒說完,龍無雙已經開口趕人了。「都下去吧,過一會兒,我叫你們時再進來。」
丫鬢們掩着嘴,不敢久留,都退出房外去了。
「怎麼樣?舒服嗎?」無論如何,她非要問出答案不可。「值得你等那麼多年嗎?」
羅夢小臉通紅,咬着嫩紅軟唇,這才含羞帶怯的點頭,昨夜的種種歡愛滋味,再度湧上心頭,甜得她猶如浸在蜜裏頭。
龍無雙伸出食指,撇了那羞紅的臉蛋一下。
「瞧你,活像只偷吃的貓兒似的,再過幾個時辰,你等着肌肉酸疼吧,別到了喜宴時,挺不起腰、站不直腿,讓人人都知道,沈飛鷹那大鵬已經先了洞房……」
「無雙!」羅夢嬌嗔一聲。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玩鬧過後,她掏出一個白瓷小盒。「喏,這個拿去。」
「這是什麼?」
「宮裏珍藏,化瘀退血的葯,你把它搽了,幾個時辰后,吻痕就會淡去許多了。」
接下白瓷小盒后,羅夢粉臉更紅,知道自個兒身上,滿是他留下的吻痕,即使穿上衣裳了,卻還是有多處藏不住。
「話說回來,他憋那麼久,難怪無法太憐香惜玉,一罐子夠不夠你搽啊?不夠的話,我還能進宮再去多拿幾罐子來。」龍無雙調侃着,樂得很呢!
還沒能搽上藥,丫鬃們不敢進來,大風堂的女人們,由徐星星領軍,逕自踏了進來,嚷着要幫忙。
嬌嬌被淫賊杜峰「擄獲」,不能夠回府,但是徐星星倒茶,秋霜為羅夢穿上嫁裳,喜兒為她戴上首飾,無雙更親自為她畫眉點唇,女人們吱吱喳喳,分工合作的進行,還是忙了許久。
等到妝點完畢,幾個女人瞧着羅夢,突然都沈默下來。
「怎麼,不好看嗎?」她急忙問着,在這大喜之日,竟在意起自個兒,被傳頌為天下第一的容貌。
「不是不好看,是太好看了。」喜兒衝口就說。
秋霜摸着臉,嘆了口氣,頻頻點頭同意。「是啊,怎麼有人能美得,像您這般賞心悅目呢?」
徐星星走上前來,嚴肅認真的說道:「大小姐,幸好你是嫁給了沈總管,明兒個我還是能瞧着你的,要換做別的男人,別說是堂主不肯了,我也捨不得讓你出嫁。」
就連倚坐在美人榻上,說話向來毒辣的龍無雙,手裏端着一杯茶,也是眼彎唇翹。「放心,你啊,又美又嬌,不過穿這麼好看,有沒有辦法完整保留到明兒個早晨啊?」
就算再度被調侃,羅夢也不在意,只覺得萬分開心,想到終於能嫁給心愛的男人,她的心就定不下來。
她知道,這是趕鴨子上架。
原本,細密籌謀中的變數,是沈飛鷹發現真相后,會反悔不肯娶。但是,她忐忑的等了一上午,都沒有等到,他要取消婚事的消息。
到了午時之後,星星去打探消息回來,說他正幫着處理待客的事宜,她懸宕的心才落了地。
雖然,說是出嫁,也只是從這個院落,搬到隔壁院落而己,什麼驚世駭俗、難以置信的事,都有膽做出來的羅夢,卻還是緊張不己。
幸好,有她們陪着她,在屋子裏待着,不然她肯定會忍不住,不顧禮俗的跑出去偷瞧他。
想着想着,幸福的喜色,染滿眼底眉梢。
然後,吉時到了。
龍無雙身為主客,先到前頭去了,秋霜則替她蓋上了紅喜怕,喜兒與星星,一左一右,小心的牽着她走出閨房。
終於啊終於,今日,她就要成為沈飛鷹的妻子了。
這一夜,在許多許多年之後,仍被人們津津樂道,親眼見着的賓客們,更是沒有一個忘懷,提起來就覺得驕傲,慶幸當年在場。
喜宴席開上百桌,從堂里大院,一路擺到了大街上。
參加喜宴的人們,半數以上都是豪情萬千、熱血俠義的江湖人士,情況更加熱鬧非凡,還沒等開席,就己經舉杯喝了起來。
當然,大風堂行走江湖,黑白兩道全都有交情,除了江湖豪俠之外,京城裏的官商更是冠蓋雲集。
公孫明德來了,龍無雙當然早坐定位,首富嚴耀玉更是呵護着,差不多一樣有錢的愛妻錢金金到場。
來訪的眾客之中,位階最高的,當數向來愛吃愛熱鬧的八王爺。
錢金金拋繡球招親、龍無雙辦餐饕餮宴,當夜就與宰相奉旨成親,接連兩次盛會,他都沒有錯過。如今,天下第一美人的喜宴,他當然不能不來。
理所當然的,人王爺一到,就被羅岳請到主桌,公孫明德見到他,自然起身、恭敬相迎,八王爺瞧見堂妹無雙公主,又是一番談天說笑,很快就聊起今兒個晚上的吃食來了。
然後,當日落西山,黑夜降臨,燈火教人一一點亮,司儀很快站上台邊,請羅岳坐上了主位,拉開了嗓門,揚聲喊着。
「吉時已到,新人入場——」
長長的尾音回蕩四周,人們紛紛抬起頭來,一顆顆腦袋全對着同一個方向,直朝門裏張望,就是想快快看新人一眼。
可是,眾人瞧了半天,卻沒瞧見人。
司儀急了,也回頭瞧了瞧,還以為喊得不夠大聲,不禁大大吸了口氣,張口再喊:「新人入場——」
這話,聲揚青天,餘音繞梁。
人們等了又等,這一回,終於看見有人出來了。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沈飛鷹。
這是新郎,人人都認得他,可是他才一現身,就讓眾人先是一楞,跟着就是一陣交頭接耳的低語。
瞧着沈飛鷹,羅岳老臉刷白,一時之間,腦子裏空茫茫的,嘴巴半天閉不起來,不知該說些什麼。
就連公孫明德都沒料到,他竟會這麼做。
衝動的龍無雙俏臉一寒,率先就要發難,可是她左右兩個男人,一個是夫君公孫明德,一個是師傅嚴耀玉,都知道她的性情,瞬間便同時出手點了她穴道,教她只能坐在原位上,維持着正欲拍桌的姿勢,眼睜睜看着事情發生。
等候在門後頭的徐星星,見到沈總管出現了,少根筋的她還沒注意到不對,立刻領着身穿大紅喜衣、頭戴滿翠花冠、蓋着喜帕的羅夢走出來。
才剛走出門,星星便看清楚沈總管的模樣,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雖然立刻停下腳步,但是,一切都己來不及了,她已經帶着大小姐入了廳、進了堂,落得進退不得。
滿室的賓客,全被嚇傻了。
蓋着大紅喜帕的羅夢,感覺星星突然停下,又聽得一室騷動低語,不由得心頭一跳,連忙低聲問着。
「星星,怎麼回事?」
「呃……這個……那個……」
聽着那支支吾吾的聲音,羅夢心生不祥,沒耐心也不願意等待,乾脆自個兒掀起頭上的喜帕,要親眼看個清楚。
這個舉動,更是讓在場眾人,全都齊聲倒抽一口氣。
一來,是這天下第一美人,果真艷冠群芳;二來,唉啊,這都還沒拜堂,喜帕就先掀開了,可是萬萬的不吉利啊。
但是,更讓人心驚膽顫的,還是沈飛鷹的態度與模樣。
一掀起喜帕,羅夢就看見了。
沈飛鷹站在堂前,背後是大紅雙喜字,如過去數年那般英挺高大,不動如山的站在她眼前。
可是,他身上穿的,卻不是新郎的喜服,而是像平日一樣的白色勁裝。
即便是聰明如羅夢,這時也傻了。
就瞧見沈飛鷹,當著眾人的面,徐步上前,來到她眼前,眼不眨、眉不挑,冷漠的俊臉上波潤不興,恭恭敬敬的垂手道——
「大小姐,今日大喜嗎?」他問着,問得客客氣氣、禮數周到。
她全身發冷,原本盈滿心頭的幸福,這時全化為毒藥,從她的心口開始腐蝕、瀰漫到她的發梢、她的腳底,讓她疼痛難當,就聽見他,還在好聲好氣的說著,比毒藥更歹毒的話。
「恕屬下駑鈍,至今尚不知道,新郎倌是哪一位,還望大小姐,能夠好心告知。」
羅夢睜着水漾美目,無法置信的看着沈飛鷹,唇兒輕顫,漸漸沒了血色。
她作夢也想不到,他竟然會用這種方式對待她。
「大小姐?」事到如今,他還改回稱呼。
「對我來說,您就是大小姐。」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望着眼前的男人,氣若遊絲的問。
沈飛鷹抬起了眼,一雙黑瞳黑得嚇人,跳燃着閻黑的火氣,冷冷的反問道:「大小姐,你說呢?」
她說?她能說什麼?
他不肯娶。
明明,沈飛鷹有一整日的時間,可以告訴她。
可是他沒有,偏要拖到了這時候、故意要等到了這時辰,等到人來了、客滿了,等到這良辰吉時、等到爹爹都坐上主位,等到她都穿着嫁衣,滿心期待的出來了,才要說——
不!
他甚至不是用說的,而是直接做給她看、做給所有的人看。
他不娶她。
即使是與她共度春宵、即使是高朋滿坐、即使是他總記掛着,當年一家被盜匪圍剿,慘遭滅門后,爹爹領着他離開山野,還為他全家報仇的恩重如山。
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要她、不娶她。
他就是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前,拒絕她,給她難看!
熱淚,瞬間盈滿眼眶。
「沈飛鷹,你為什麼非要這樣羞辱我?」她惱極、羞極,花冠輕顫,身子顫得更厲害,低聲質問着。
「羞辱你的不是我,」他冷瞧着,嬌靨泛白的她。「是你自己。」
這話,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在場半數以上的賓客,皆是會家子,練過武的,聽力都是一等一的好,聽清楚的,立刻變了臉色,馬上跟聽不清楚的人說,轉眼全場個個都臉色偢變。
全數的賓客,豎直了耳朵、瞪大了眼睛,不敢吭一聲,就怕錯聽了、錯看了任何的細節。
而那句話,就如一把鈍刀,狠狠砍在她心上,再割着、鋸着,比凌遲更苦。
羅夢的淚懸在眼上,手抖着、唇顫着。
「你就這麼憎厭我?」
這一句話,教人聽得心都擰了。
可是,沈飛鷹卻依然郎心如鐵,寒着臉回道:「大小姐明知屬下不願意,卻還要挺而走險,這個結果您早該料到。」
「屬下?」她含着淚水,諷刺的說著,惱怒不己。「你是屬下嗎?我爹爹從沒當你是屬下,我也從沒當你是屬下,就是你自己,非要將自己貶低……」
「你既然如此逼我,還不當我是屬下?!」
一聲低咆,如炸藥似的爆了出來,傳遍全場每一隻耳朵里,教所有人更加噤若寒蟬。
沈飛鷹低頭,怒瞪着眼前這個,被寵得無法無天的小女人,額上青筋爆起,壓了整天的火氣,此時才冒出了口,怒聲吼道——
「你這妻子,我能娶嗎?我要是娶了,還不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我今天要是娶了你,這一生都只能是仆、就只會是屬下!」
所以,他就是在意這個,依然在意這個。
「我不這麼做,你會娶我嗎?」羅夢惱羞成怒,早己氣得忘了身在何處,含淚嬌叱:「我今年都二十三了,你還要我等多久?你的自尊是自尊,我的自尊就不是嗎?你有雄心要去闖天下,那我呢?我怎麼辦?十幾年了,你連一句話都沒有給我!」
「屬下對大小姐,沒有話要說!」
大、小、姐!
又是這三個字,聽着她更惱恨。
「大小姐、大小姐、大小姐!十幾年了,你就只會叫我大小姐!在我昨夜拐你上床之前,你喚過一次我的名字沒有?」她咄咄逼人,全都豁出去了。老早之前,她為了他都能欺瞞世人,謊稱清白己毀,如今還有什麼是不能讓人知道的?
昨夜?!
她竟還敢提起昨夜!
沈飛鷹更怒,表面卻更平靜。
對,是她厲害,昨夜才讓他主動,要了她的身子。
美人在懷,楚楚可憐。
紅顏陷阱,天下第一!
就因為如此,他眯起雙眸,回答得極快。
「回大小姐,是沒有。」還是那個稱呼。
「夠了!」她怒聲喊着。「你想去闖天下,現在我是你的人了,羅家的天下,不也全都是你的?」
終於終於,沈飛鷹改口,不再以大小姐三字稱呼,但說出來的話語,卻最是傷人,更是傷心。
「那是你羅家的天下。」他冷看着她,清清楚楚的,吐出如寒冰一般的字句,慎重說道:「不、是、我、的。」
狠心絕情的話,有如一巴掌,狠狠甩到羅夢臉上。
那是你羅家的天下。
不、是、我、的。
他非要分得那麼清楚不可。
所以,他就是不娶。
抵死不娶她!
羅夢看着,眼前這個深愛多年的男人,只覺得自己根本傻透了。
她這麼愛他、這麼喜歡他,費盡了一切心思,就只是想要能走入他懷中,想要光明正大站在他的身邊,而不是他的身前。
她是有錯,是逼得太過頭,可是要不是他這麼計較,也不會逼得她出此計,非得一環扣着一環,讓爹爹詐死,令他嚴謹的冷靜,出現一點點的縫隙。變得較為脆弱、較為忙碌,趁此才能成功。
這麼精密的籌謀、機關算盡,還不全都為了他。
可是,他卻那麼狠、這麼狠……好狠、狠吶……
龍無雙總說,她私下行事,無所不用其極,事實上蒼天弄人,她愛上的這隻鷹,原本就是猛禽,她再怎麼行事決絕,哪裏比得過他的狠?
再難忍耐那椎心刺骨的痛,羅夢的熱淚奪眶而出,淚灑堂前,更氣得摘下了頭上的金銀花冠,朝沈飛鷹的臉上扔過去。
「好!你不想娶就算了,我羅夢也不稀罕嫁!」
她氣惱干瞪着,一直最最深愛,如今也最最惱恨的男人,滿臉是淚的撂下這句話,說完就轉過身,當眾哭着一路飛奔回房。
沈飛鷹沒有接擋,迎面而來的花冠,任憑精緻的黃金鳳鳥,刮傷嚴峻的冷臉,再落地后滾了幾圈,然後才停下不動。
自從兩人開始爭吵,就靜默無言的大廳,這會兒更是萬般死寂,靜得像連掉根針到地上都能聽見。
聽清楚內情的眾人,全都睜着眼看着,孤身站在喜宴前的男人,沒有人敢開口,更無人膽敢多說一句話,就連那向來疼寵女兒,以女兒奴自居的羅岳都自知理虧,一聲也不敢吭。
然後,沈飛鷹抬起了頭,原本暴怒的臉色,已經迅疾恢復以往的平靜,面無表情的環顧一室眾人,彷彿方才那場鬧劇,從來沒有發生過,還客客氣氣的說道——
「今日開春,謝謝諸位前來賞光,水酒不多,還請慢用。」
開春?
什麼開春?
沈總管啊沈總管,您過的到底是哪國的日子啊?這會兒明明就快入夏了啊!
眾人在心中吶喊,卻沒勇氣點破,都乖乖的聽着。
就看見沈飛鷹轉身走向一旁,抬手示意,還無法回神的上官清雲,徐聲說道:「上宮,上菜。」
上官清雲猛的回神,連忙匆匆回身,教那些全看傻的丫鬟僕人們,快快送上酒菜。滿堂的賓客,全都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可是酒菜都上桌啦,大伙兒也就舉筷就食了。
那一餐飯,己經不能稱做喜宴,所有人吃得都是匆匆忙忙,吃進嘴裏的也不知是什麼味道,就是一直的吞吞吞、灌灌灌,連咀嚼都來不及,白白浪費佳肴美酒。
因為,沈飛鷹就在一旁,垂手靜靜站着,滿臉冷峻,比臘月寒風更凍人。
沒過多久,除了幾個貪吃的、膽子大的,其他人全都各自找借口;走的走、溜的溜,不一會兒就作鳥獸散了。
大風堂前頭,人潮己經散盡。
月兒,緩緩爬上了枝頭,一隻喜鵲叫也不叫,孤獨站在枝頭上。
總管的書房內,當朝宰相倒是還沒有離開。
「再怎麼樣,她也是個姑娘家,你何苦那樣待她?」公孫明德問道。
沈飛鷹聞言,氣得一拍桌案,手勁之重,差點沒將那桌給拍成了兩半,臉色無比鐵青。
「你明明知道,是她在搞鬼,卻還幫着她逼我,到底是何居心?」
公孫明德神色不變,眉頭皺也沒皺,更是半點都不惱,說得是面不改色,推得是一乾二凈。
「那火藥的確跟無憂王所用的同樣材料,屍骨也是你跟她一起認的。你這麼熟悉羅姑娘跟羅爺,都沒想到她能玩這一手,我又如何能猜得到?」
這些話都是事實,讓沈飛鷹噤了聲,臉色卻還是難看到極點。
他是栽了。
栽在她手上。
可是,這事只讓他更火大。
公孫明德看着好友,不禁再勸道:「飛鷹,羅姑娘的芳心早屬意於你,她貌美如花,又如此聰慧,總在人前在給你做足面子,她既然都將身段放得如此低了,你又何必拒她於干里之外?」
「你有你的佈局、我有我的打算!」他火冒三丈的說。
「她也說了,從不當你是仆,不是嗎?」公孫明德看着那多年摯友,再度又說。「羅姑娘心思聰慧,一定會是你的賢內助……」
此話一出,沈飛鷹瞬間醒覺過來,知道這男人在打什麼主意。
他臉色一沈,瞪着那狼心狗肺、為國為民,雖是摯友,卻也是個不能輕忽的官!
「不行!公孫明德,你想都別想。就算你去要皇上下旨也一樣,我不會娶她的!你給我打消那個主意,你敢這麼做,就休怪我無情!」「可是,羅姑娘……」
「我就是不要她!」他雙目一瞪,暴出一聲大喝。
窗門之外,藏在牆角的身影聽聞這句話,渾身又是一顫。
過去兩個時辰,羅夢哭過、恨過、罵過,可是也反省過了,她知道自己有錯,原以為過來求他原諒,事情或許還會有轉圜的餘地——說到底,她是愛他的。
所以,她拉下臉,壓下自尊,逼着自己來找沈飛鷹。
誰知道,公孫明德遲遲沒走,讓她在外頭苦等,卻等到了這段話,聽到他的真心話。
我就是不要她!
她心頭一寒。
原來,他是真的不要她。
沈飛鷹是寧願抗旨,被當眾砍頭,也不願意娶她,對她的呵護、昨夜的纏綿,都是為了恩情,不是為了愛情。
淚水,潸然而下。
她心極冷,好寒。
原來,這一切,都是她想得太多,是她自作多情。
心,如死灰一般。
是她用錯了情,愛錯了人。
羅夢在月下,茫茫然掉轉過身去,終於死了心,一步步遠離那狠心絕情的男人,再也不曾回首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