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上) 聞兵敗老閹自疑
——熹平六年(公元177年)八月——洛陽
這已經是朱瑀告病修養的第七個年頭了。他雖然還兼着永樂五官史的名分,但對宮裏的差事已經一點兒也不過問了。他的病十分奇怪,時而暴躁怒,時而沉默不言,時而仰面狂笑,時而痛哭流涕,手不停地抖,眼神散而無力,一夜睡不到兩個時辰,每餐咽不下半碗飯,原本一身肥肉早已不見,化作了一副乾瘦的骨頭,秋天在院子裏站着,一陣風吹過來都有點打晃兒。可人們卻一個個拍手稱快,紛紛議論:“死閹人活該!這就叫天譴!戕害陳蕃他老人家的報應!”
朱瑀本就是宦官,又沒有兄弟子侄,連養子也沒認下一個,離開了皇宮只有孤零零一人。好在王甫還是很體恤他的,就在自己的休沐官邸旁為他置了宅子,請來最好的太醫為他看病,還撥了自己的傭人時時照顧,一得空子就親自出宮來探望他。
“我這病自己心裏有數,恐怕熬不了一兩年了……其實死了更好,也減了你一宗麻煩。”朱瑀的聲音又低又細透着凄楚。
“別瞎說,你比我還小三歲呢!幹嘛老提要死的話?好好養着,破罐兒熬好罐兒的有的是。”王甫解勸道,“你這個病主要還在養,能吃下飯、睡好覺就有希望,養血安神的葯堅持用,不要勞累,痊癒不是沒有可能的。”
“沒用的,”朱瑀摸了一下凹陷的眼窩道,眼神顯得格外恐懼,“我跟你念叨過好幾回,只要一閉上眼就看見陳蕃、竇武還有山冰,他們渾身血淋淋的,拉着我向我索命!嚇煞人了……每天都折磨我,到天快亮才合上眼,做的還都是噩夢,醒來一陣陣頭暈噁心,喉嚨疼得飯也咽不下去。就這麼周而復始、沒完沒了的折騰下去,我早晚會被他們拉去……”
“別說了!”他這麼一說,王甫也覺脊樑溝一陣涼,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人死如燈滅,過去的事兒就完了,不要再琢磨了。再說,陳蕃、竇武磨刀霍霍向著咱們,他們要是不死就得咱死,咱不欠他們的……你安下心來好好養病,酒是不能再喝了,閑着沒事兒看看書,實在不行我找幾個彈琴的唱曲兒的來,只要分分神兒就好了。”
朱瑀微微擺了擺手:“你不要再破費了,我心裏不落忍。再說我也嫌吵,稍微鬧一點兒就心煩……老王,我想勸你兩句,快收手吧!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吉兒也好,萌兒也好,子孫自有子孫福。再說咱們宦官本就是沒兒沒女的命,你混到這份兒上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唉……你說的一點兒都不錯呀!我也是這麼想的……”王甫嘆息了一聲。他何嘗不想全身而退,可是現在太晚了:段熲貪得無厭不叫他收手,曹嵩抓着他的把柄不肯撒手,宋皇后惦記着給勃海王翻案替姑母報仇,呂強一心要治他於死地,橋玄雖然罷手了,可還有陳球、劉郃、陽球都虎視眈眈地望着他……只要他稍一猶豫鬆懈,一族的腦袋就全搬家了!所以不想出頭也得出頭,不想害人也得害人,已經是騎虎難下了。“可我現在想撂手都不成了,現如今……不說這些勞舌子的話了,你精神兒太差,趁着午後暖和,睡一陣兒多好?”
“嗯。拿葯來吧……”丫鬟捧過葯來,朱瑀顫顫微微灌了下去,“我盡量睡一會兒。老王你千萬別走,你守在我跟前兒我才安心。你有煞氣,鎮得住竇武他們,你在這兒他們不敢來糾纏!”說著慢慢躺了下去。
王甫覺得他心病太重,卻又不好說什麼,湊到近前道:“你只管睡,我不走。我還特意捎來一簍新下的甜柿子,都是上好的貢品,睡醒了吃一個,跟你的葯不犯頂。”說著親手為朱瑀掩好被子。
看着朱瑀瘦骨嶙峋的樣子,王甫有些心疼,都是多少年來同甘共苦的老兄弟了,竟被心病困擾到這個地步。人言神目如電,難道真是陳蕃、竇武的鬼魂在糾纏他?
或許真是因為王甫在這裏,不一會兒朱瑀就起了細微的鼾聲,王甫獃獃地望着他,漸漸地,也有點兒睜不開眼了……
“大人!大人!”王甫聽到有人低聲喚他,忙抖楞一下腦袋往外瞧,正見他府的管家立在門口朝他使眼色。王甫生怕吵醒朱瑀,躡手躡腳出了房門才道:“有什麼事兒?跑到這兒來了。”
“淳于大人派人來送信兒,說北邊兒敗了!”
“敗了?!”
“好像是臧旻、田晏配合不利,據說大軍十損**,鮮卑追殺,都鬧到了幽州境內,趙苞都跟鮮卑開了戰了……”
王甫眼前一黑,霎時間腦子裏空蕩蕩的,根本沒聽見管家後面還說了些什麼,只由着步子匆忙往外面走,好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回去準備東西,我得馬上回宮裏,不能叫人背後捅了刀子。”
可還是晚了,他剛回到府里、換好衣裝就有人來傳,說皇帝召見。王甫緊好了腰帶,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呂強這小子下手好快呀!”
坐上車王甫才漸漸穩住了心緒,合上眼睛,默念自己的名字,開始琢磨呂強會向皇上說什麼樣的話,皇上會問自己些什麼,應該怎樣應對。不知不覺間車已經行到了宮門口。王甫深吸一口氣下車入宮,大步往裏走,感覺所有的宦官宮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瞅着自己。他也不多言,繞北宮,過復道,正看見黃門令桓寬站在朱雀闕前。
“王老公爺!皇上正在德陽後殿等着您吶!看樣子氣色不好,老您可要留神!”桓寬陰陽怪氣地對他嘀咕了一句。
“嗯。”王甫睬都不睬他,邁着四方步進殿。通傳已畢轉側門直奔後殿面君。
只見皇帝劉宏面陳如水正坐在龍位上,跟前跪着一個宦官——卻不是呂強,而是趙忠!
“老奴參見陛下!”王甫跪倒行禮。
“三路大軍全部戰敗你知道不知道?”劉宏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
“啊?”王甫故作吃驚,“老奴尚不知曉,乍聞之下實在驚心。老奴竭力主戰,急功近利,致有此敗,願聽陛下聖裁。”
“且不說這個……叫你來是為了趙愛卿的事。”說著劉宏扭嘴指了一下拭淚的趙忠。
“王大人!你害得我趙家好苦呀!”趙忠冷冷地說道。
“老夫不知何處得罪大人。”王甫低頭並不看趙忠一眼。
“好!我告訴你!”趙忠開始敘述事情的經過。
原來臧旻戰敗,田晏已深入彈汗山,遭到檀石槐、慕容等部的包圍,險些全軍覆沒,大軍一路向東投奔,直逃入了幽州境內。鮮卑人不舍,一路又是伏擊又是追趕,有一部也尾隨着殺到了幽州遼西郡。那遼西太守就是趙忠的堂兄趙苞,正趕上趙苞母親從家鄉來投兒子,車馬經過柳城,被鮮卑人劫持。鮮卑人以老太太為要挾,進攻遼西郡,趙苞不屈,率郡兵擊退了他們,但老母卻也跟着喪命。事後趙苞痛恨自己沒有保住母親,仰天大呼“食祿而避難,非忠也;殺母以全義,非孝也。有何面目立於天下!”竟這樣一口氣沒上來,吐血而亡。
趙忠說完這些事,又義正辭嚴道:“王大人您不要誤會,我並非是要歸咎與你。我兄長身為臣子,忠於王事,殉於國難,理固當然。不過此不僅為我一家之事,試想六萬將士、八千匈奴,塞外一戰,十損**,大單于父子身受重傷命在須臾,又有多少黎庶痛失親人——此誠乃我建武皇帝以來未有之**!”
王甫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他雖不直說王甫過失,但硬是將此事定性為建武皇帝以來未有之**,這話比什麼彈劾言辭都厲害!王甫咬得牙根都痒痒了:趙苞恥於兄弟為宦官,實際上從不與趙忠來往,倆人地關係形同陌路,更無親情可言;現在趙苞死了,他竟打借這個幌子旁敲側擊地沖我來,明明說我把他趙家害苦還解釋不是歸咎與我,兩面三刀,不是彈劾是什麼?但事到如今千錯萬錯都是自己地錯,也只好把火氣屈辱往肚裏咽,嘴裏還得痛責自己:“趙大人說的是,老奴卻有不察之罪,未能見三將之不睦。其咎難逃!”話說得誠懇但已經把罪責推到了三將身上,自己僅僅是“不察”而已。
“好了,趙愛卿,王大人已經向你認錯了。”劉宏卻輕聲撫慰道,“我追封你兄長趙苞為鄃侯,准其子襲爵就是了。你先回去吧!”
“謝陛下天恩,老奴告退!”趙忠慢慢爬起來,眇了王甫一眼悻悻而去。
等他退出去了,劉宏站起身來到龍書案前取了一大卷奏章,扔到王甫面前:“你看看!都是彈劾你的。”
王甫身子微微顫動一下,但馬上平靜下來,叩頭道:“老奴有罪。”
“有沒有罪的還要看朕怎麼想。”劉宏一點兒也不着急,轉回身看着他,“你做過的事你自己記得,你有什麼罪你自己掂量得出來!你的罪該不該殺你自己最清楚。可朕一向將你視為親信長者不加罪責,甚至有意回護你,就是念在昔日你對朕有迎立之功。像你、曹節還有張讓、趙忠,只要不犯什麼大錯,收受賄賂也好,舉薦親友也罷,朕是不會當事兒的!”劉宏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嚴肅,“但是你得明白,你迎立之功的有無,也全在朕的允與不允之間!”
王甫總算微微鬆了一口氣,順着皇上的意思琢磨:原來毒害劉倏、竇后、劉悝的事皇上心裏都清楚,這些事雖然是自己不光彩,卻也間接鞏固了皇上的位置。想至此心裏陡然豁亮了一陣,但緊接着聽到“允與不允”四個字,心情又隨之陰鬱下來,畢竟這些事情都足以致死,皇上只要想殺他隨時都可以,便凄慘言道:“老奴有負萬歲厚望,請萬歲加罪。”
“別這麼說,這次兵敗的事就算了,但是不會再有下次!暫時削掉你冠軍將軍的名號,你回去好好閉門思過吧!切莫要自疑。”劉宏坐下擺了擺手,不再說什麼了。
王甫見禮告退,走出大殿時心裏涼一陣熱一陣,事到如今豈能不自疑?抬頭又看見呂強抱着一堆奏章走過來。
兩個人擦肩而過,誰都沒有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