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下) 公侯府橋玄棄兒
——熹平三年(公元174年)五月——洛陽
“在京師做官一定要小心謹慎!”曹熾不厭其煩地重複着這句話。“至於家鄉的那件事你不必掛在心上,王吉那裏我已經疏通好了。其實桓府那個管家搶人在先已經觸犯了律法,只是那個桓邵還不依不饒的,非說是你行兇。這小子鐵嘴鋼牙咬定不放,好在王吉為人強橫,硬是把他的話壓下去了。現在要是能找到那對歌伎姐弟問明實情最好,但奇怪的是這姐倆怎麼會跑得無影無蹤呢?”曹熾說到這兒眼睛直勾勾盯着孟德。
孟德最是懼怕他這個叔父,對他的忌憚甚至遠遠過了對父親的畏懼。孟德本就心裏有鬼,聽他這麼一問心裏一個勁兒直打鼓,強作鎮定地說:“或許是怯官吧!王吉為人殘暴是出了名兒的,桓家又有錢有勢,哪個平頭百姓遇上這事兒能不怕呢?”
曹熾不作答,仍舊直盯着孟德,良久才說:“你又在我面前裝中風了吧!或許桓邵告得不虛,那個人……是你打死的吧!”
孟德的心都快蹦出來了,剛要辯解,卻聽曹熾從容說道:“算啦!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頂多讓妙才住幾天牢房罷了。仁兒如今在郡里還算吃得開,再有我和王甫的關照王吉不會為難妙才。況且元讓和那幫子縣吏又混得爛熟,他在牢裏的日子恐怕比在外面還美呢!”
孟德懸着的一顆心這才放下,附和着:“叔父說的是。”
“關鍵是以後!在京師做官一定要小心謹慎。”曹熾又回到了原先的話題,“洛陽北部尉不過是芝麻大的官兒,誰都招惹不起。別說你了,我現在掌管長水營,表面上統領七百多兵馬風風光光,其實也不過是個打雜的官兒!天子腳下大人物太多,不知哪步走錯了就丟了帽子,弄不好還有性命之憂呢!”
“侄兒明白,只恨那梁鵠老兒沒叫我當上洛陽令。”
“哦?”曹熾斜眼瞅了一下他,“你這麼想……哼!別看我們哥倆託了這麼多人情,根本也沒打算真叫你當洛陽令!”
“啊?”
“這天下第一縣的縣令哪兒是說當就當的?沒個十年八年的歷練和關係誰能當得起?就上當上能塌實得了嗎?小子!實話告訴你,全是因為你節外生枝惹出和桓家的這場官司,我們才合計着故意要個顯眼兒的官,要不然這會子你早被那司馬防打到邊郡小縣任職去了!我們這麼一要,梁鵠、司馬防反倒不好隨便處置你了,你才僥倖留在京師。”
“原來是這樣……”孟德原只是對梁鵠不滿,聽叔父這麼一講才明白其中還有這層道理。
“現在想來又何必呢?能在外面歷練歷練不一定就是壞事,留在京師任職未必就是好事啊……在京里當官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曹熾又念叨這句話了,“你剛才還說你明白!我看你還糊塗著呢!這兩年的官場已經是另一番模樣啦!”
“叔父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王甫早就不像過去那麼吃得開了。自從搬倒了勃海王劉悝他就成了過街的老鼠,別看表面上風風光光,私底下算計他的人多的是!皇上一天天也大了,永樂太后也算大體上正了位,怎能事事還由着王甫的性子來?先前死了一個管霸、倒了一個侯覽,如今張讓、趙忠、蹇碩、呂強這幫子小宦官又都起來了,就連他那老搭檔曹節現在跟他都是另一個勁兒,他的日子能好過嗎?罷了許栩改用袁隗為司徒,實際上就衝著他不是王甫一黨,你好好琢磨去吧……還有,橋玄還在京師呢!把這麼一個刀槍不避、水火不侵的人留在京師自然有道理,先前用他當司徒不過是小試牛刀。”
曹操聽叔父提到橋玄格外留心。
“這麼一試——利不可擋!所以就收起來了。等到時機到了,還要用這把刀斬斷王甫的黨羽呢!可笑那段熲還粘着王甫,到時候就等着一塊倒霉吧!”曹熾冷笑一聲。
“那麼父親他……”
“別擔心!兄長的眼睛可亮着呢!不瞞你說,這一年多你爹早就和王甫、段熲沒瓜葛了,但凡要和他們接洽的事,比如你這次的案子,都是我出頭找他們辦的。到時候攀扯不上你爹,頂多也就是我把帽子摘了,反正不被一鍋燴了,就還有翻身的時候。”
孟德低頭咂摸着這官場中的滋味,好半天才接上話:“這真是……讓叔父受苦了,侄兒有愧呀!”
“咳!你這孩子怎麼也學得這麼生分起來了?不是你小時侯騎着我脖子撒尿那會兒了?學着吧!以後仁兒、洪兒、德兒、純兒他們大了,你們哥幾個也要懂得像我和你爹似的一條心!”曹熾語重心長的說,“說實在的,仁兒不是個當大官的材料,要是混個武差事我看倒合適;德兒、純兒都還小;洪兒那樣的臭小子,三歲看到老,將來不給家裏惹禍就是萬幸……只有你還像那麼回事兒。哎!將來曹家還指望你光耀門楣呢!”
“叔父誇獎了!孩兒將來若能跡,自然不讓兄弟們吃虧!遇事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哈哈……”孟德笑了。
“別他媽得意忘形呀!”曹熾把臉一沉又嚴肅起來,“我又給你好臉了是不是?小時候我逼你念書是為你好,你還跟我玩花活,又裝瘋又賣傻的。後來你老子管教你不是比我還嚴嘛?記住了,你到什麼時候都把尾巴給我夾住了!人只要有一點兒放肆,報應跟着就來!什麼時候都記着我這句話——夾着尾巴做人,千萬別得意忘形!”
孟德連連點頭應允,心裏怎麼想就不得而知了。
“有些事情都是沒法子預料的,是好是壞真是沒準兒!就比如你表妹嫁給宋奇,當初誰也沒真正看好這檔子婚事,哪兒想到宋妃如今當了皇后,宋奇一眨眼也改頭換面變濦強侯了!不知道哪片雲彩就有雨呀!可這才幾年,眼瞅着皇后又失了寵,弄不好連帶着……不說這些了,省得你操心害怕。”曹熾突然不講下去了,“好啦!要是沒什麼事,你就回去吧。也不要想太多,今後安安穩穩當你的差事,遇到涉及權貴的事兒多思量,腦子活着點兒。實在事不可解了就求你爹或者找我來,總之做事小心謹慎的好。特別是張讓、趙忠、蹇碩這幫子當今的新寵,千萬開罪不得!哎!建武帝(劉秀)當年何等英雄,怎麼他老人家辛辛苦苦挽回的大漢江山現在卻要幾個閹人當道!真是……”
孟德看着曹熾一臉感慨、欲言又止的樣子,突然感到叔父年輕時一定也是個一身正氣、敢作敢為的人,現在卻張口閉口叫子孫夾着尾巴做人。看來人的一生或許就是塊磨練中的石頭,年年磨日日磨,磨得失去本性、磨得稜角盡失、磨得圓滑如珠、磨得只剩下一層灰濛濛的慘淡的光……他見曹熾疲乏地擺了下手,連忙起身告辭。
孟德施完了禮,轉身還沒走出去就又聽見了叔父那低沉的聲音:“還有……小子!有一層紗我沒給你捅破,但又怕你年輕不省事,我還得給你提個醒。你要是想藏人可一定得藏嚴實了,要是戲法變漏了叫人抓住把柄可不是鬧着玩的。去吧!”
孟德一腳門裏一腳門外聽得清清楚楚,不知不覺間已驚出一身冷汗。
————————————————————————————————
——熹平三年(公元174年)八月——洛陽
孟德本因為沒能當上洛陽令對梁鵠耿耿於懷,可自從上任以來諸事順心,逐漸才意識到這不起眼兒的洛陽北部尉實際上是個難得的美差。
漢都洛陽城依邙山靠毅水而建,外城東西寬六里,南北長九里。城池四周共設十一個城門:南面從東到西是開陽門、平城門、小苑門三個大門;城北則是榖門與夏門;城東自北向南是上東門、中東門、秏門;城西則是上西門、雍門、廣陽門。南三、北二、東三、西三,這就是洛陽十一門的格局。因為洛陽是皇帝腳下天下縣,面積又相當廣大,所以朝廷在城外四面各設一縣尉,地位就跟其他地方的縣尉一樣。
雖然這東西南北四個縣尉官位相同、俸祿一樣,可實際上工作量卻差得懸殊!南部縣尉的差事最難當,因為守着正門要張羅各郡官員覲見等事務,而且轄區內還有明堂、辟雍這樣的重地,雖不用現管可也操心不少,另外還有日常交易的南市,所以南部縣尉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西部縣尉的轄區內多是平民百姓,每天百姓入城到金市做工交易,所以來回盤查、處理爭端,麻煩事也不少。東邊自城內永和里、步廣里一帶起都是京里高官的府邸,城外又常年設有馬市,所以東三門多是官眷活動,東部縣尉整天低三下四生怕得罪人。
相比之下唯有孟德掌管的北門外最是清閑了。洛陽城北緊挨着毅水,過了河再往前就是連綿起伏的北邙山了,這裏幾乎沒有什麼民宅,只是依山傍水有些許草廬——多半是辭官的老臣閑居避暑、讀書消遣的地方。本來差事就少再加上北部尉衙門就設在榖門外不遠,離孟德叔父曹熾統帶的長水校尉營頗近,爺倆相互照應更沒什麼閃失了。孟德每日裏帶着部下巡視兩圈,沒什麼意外就回去歇着了,特別是午後他還時不時到叔父的長水校尉營逛一圈。這長水雖與屯騎、越騎、步兵、射聲營一樣同屬北軍五營,但士兵卻那四營不同,所轄七百三十六名士兵都是胡人和烏桓人。這些游牧民族的士兵雖然已經歸附中原,但依然保持着善於騎射的傳統。每天觀看這些外族人操練騎射,對於孟德來說這也是一種心裏上的安慰和享受。
今天的情況卻有所不同,原因是天氣比平日稍顯炎熱。孟德用過午飯覺得很是燥熱倦怠,連腿都懶得抬一下,乾脆歪在衙里打盹兒。
“孟德!別來無恙?”孟德閉着眼睛感覺有人叫他的名字,掙開朦朧睡眼好半天才認出來面前的大個子——樓圭!
“子伯!你小子跑哪兒去了?你怎麼進來的?”孟德連忙起身整整衣冠。自從回京當官以來,往日的朋友都紛紛來道賀。先是崔鈞坐東宴請他,接着是袁紹來家中道賀還帶來了張邈的書信,後來竟連袁術也來湊趣,王儁和許攸自然更少不了往來,卻唯獨這樓圭一個多月未見蹤影。
“你這衙門還擋得住我?我在外面說我是你本家大哥、曹老爺子的大侄子他們連作揖再哈腰就把我讓進來了。”
“真有你的……這些日子你到哪兒去了?神神秘秘的,問誰都不知道。”
“不提也罷!”樓圭把手一擺也不等孟德招呼便懶洋洋坐了下來,“我可不像你有當官兒的路子,成天在老師府里學《禮記章句》也沒什麼意思。這一年老師不當司徒反而更忙了;許攸那小子太貧,好像就靠着拿人尋開心過日子;想和王儁一道讀書做別的學問,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我可是真服了他了,**上真是有功夫——抱着書一坐就是一天!我可來不了。”
“哈哈……大個子你可不像做學問的人,”孟德聽着感到好笑,“那後來呢?”
“後來我乾脆向老師告了假,自個兒往涼州走了一遭。散散心嘛!這一次可真開了眼了。”
“哦?開什麼眼了?”
“自從段熲擊敗了羌人,將將幾年的功夫西邊那些邊將如今可闊綽了。段熲現在是太尉了,從前跟着他玩命的人全都隨着水漲船高,那田晏、夏育、周慎、董卓一個個可排場哩!進出往來那架勢分明就是小號的皇上,這年頭手裏攥着兵腰杆子就硬,我算是徹底看明白了。那幫子傢伙說是官跟匪也差不多,強佔民田、勒索錢糧、結連土豪,殺人就跟攆死個臭蟲似的,老百姓的日子不好過呀!”樓圭侃侃而談,“就拿北地郡來說吧,原先邊韶任太守那陣子是何等清平,真真把個邊地小郡治理得夜不閉戶了。自打邊孝先死了,護羌營的那個夏育補了缺,把個太平地面禍害成什麼樣子了!還有,田晏縱容屬下欺壓羌人,我看那些外族分明就是叫他們逼反的;逼反了人家再鎮壓殺人向朝廷邀功……當年皇甫嵩、張奐安撫邊族的作風真是一點兒都瞧不見了!”
孟德聽了連連搖頭。田晏他雖沒聽說過,但夏育、邊韶卻是知道的:夏育他小時候就認得,在父親面前十分謙恭,卻不曉得此人在私下裏如此專橫;邊韶雖然沒見過,可讀過他的文章,是一等一的好文筆,而且父親總是把他掛在嘴邊似乎還帶着點兒特別的情愫。“如此看來涼州又是戰亂又是土豪,你這一路上必定辛苦不小呀!”
“那還用說!好在結識一位長者——漢陽的閻忠,他是皇甫規、皇甫嵩叔侄的朋友。多虧他給了我不少關照,在他那兒白吃白喝了好多天,臨走還寫了封信給我。嘿!比關防文書都好使,一見閻忠的信羌漢兩路誰都不敢為難……”樓圭話風一轉,“我可比不得你呀縣尉大人!你這官兒坐得瀟洒自在,剛上任倆月就閑得在衙里睡大覺啦!”
“得了!你別挖苦我了,京官的事你又不是不清楚,這城北能有多少公務?別看南面、西面的差事忙,忙才出成績嘛!升遷才有盼頭。像我這年輕輕的就在這個位子混,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來呀!與其這樣還不如給我個小縣管呢!”
“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還鑽不到京城裏來呢!你可到好,還想着外任,才剛當了倆月官就巴望着高升,你當自己是甘羅轉世哇!天底下當了十幾年縣令的能抓一大把,你一當官兒就在京里他們可都紅着眼了。現如今你爹在朝里挺吃得開,皇上也挺信任他。還有你那仨叔父,他們哪個官小?你還用得着愁前程?你要是天天愁,像我和許攸這樣的還不得找棵歪脖樹弔死?”樓圭這番話倒是由衷的。
“你要是上吊可不能找歪脖樹。你這個頭太高,一般的歪脖樹可吊不上你。”孟德戲謔他道。
“嘿!曹孟德,你咋也學會拿人開心啦!人說財不認得老鄉親,這是一點兒都不攙假,看明兒來個大官到你這衙門口,你還敢嫌他高了矮了的!”
“瞧你這話說的,為官的自然不避權貴。他若是正經的官兒,哪怕一個衙役,任他丑了俊了高了矮了胖了瘦了的,我照樣遠接高迎;他若是佞臣俗吏,即便是三公九卿犯到我手裏皆是狠辦!”
“哦?你能有這份志氣?說著倒是挺有底氣的,恐怕真到了那時候就未必了。袁基沒當官那會兒講的豪言壯語不比你說的中聽?後來怎麼樣?見誰都巴結,唯唯諾諾的樣兒!也就是這些日子袁隗當了司徒,他靠山硬了才多少直了點兒腰。你這會子歌大風賦勇士的,真要是有大人物犯到你手裏你就哆嗦啦!到時候打嘴叫人笑話可賴不得別人!”樓圭瞥了孟德一眼,“我要是你就少說這類中聽不中用的官話,咱們兄弟誰能看不起誰呀?”
孟德聽了他這一車不軟不硬的話有好氣又好笑。心裏暗想:這小子簡直是吃了槍葯了,說什麼都不對他心思,這個人千好萬好就是總愛和人計較個上下高低,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
“好了好了,算是我不對了還不行嘛。”孟德陪笑道,“閑着也是閑着,咱倆往長水營看看胡人操練如何?”
“不去!沒意思,我在西涼呆的這些日子裏羌人見的還少?雖說羌患大致上平了,可西邊的羌人還多的是呢!尤其是枹罕一帶,有個羌人領叫北宮伯玉,部族有好幾百人呢!他們個個弓馬嫻熟,會講漢話的佔了一半,不比你叔叔手下的兵強?”樓圭對長水營的胡兵根本不屑一顧,“我說倒不如你陪我到馬市上走一遭,這趟出遠門才體會到沒個好的腳力還真不成。”
“行!”孟德答應得乾脆,“等我安排一下公事咱就走。”
“拉倒吧!你這門可羅雀的衙門口,能有什麼公事!”
————————————————————————————————
孟德換了一身便服就和樓圭溜溜達達出了衙門。兩人也未帶什麼從人,只各自牽着馬入了榖門。這一路其實不遠,只需經武庫饒翟泉、永安宮再奔東門外就可以到馬市。八月里秋高氣爽,洛陽城內的大街兩旁都栽着桐樹,現在樹葉雖還沒落但已經是一片金黃,透過樹與樹間的縫隙還可以看見北宮的城牆和一些兵丁。武庫和永安宮四周皆屬京師重地,執金吾幾乎每天都要巡視一遍,所以街面上絕少有閑散之人。
可過了永安宮,轉到城東的永和大街就是另一番光景了。青一色的高樓廣廈,官員府邸修得鱗次櫛比、雕樑畫棟,一直延伸到城邊。時不時有些個衣着不俗的家丁趕着馬車從他孟德和樓圭身邊經過,他們有的是為主家採買日常用品的,有的是趕車送官眷出入往來的,有的是替主人傳書遞簡的,還有的駕車滿載金銀財寶要送往何處卻不得而知。孟德突然想起再往前走拐個彎就是橋玄的府地了,便隨口問道:“橋公現在可好?”
“好着呢!身子骨硬朗得很哩!就是最近一陣子忙極了。誰想到他從司徒位子上退下來反倒更忙了。府里人來人往的,原來袁隗、楊賜這些不常走動的人也常來拜望,還有老師原先的冤家對頭陳球如今竟處得跟朋友一般!蔡伯喈雖然外放出去了,倒也時常來信。還有司隸校尉陽球、太常卿陳郃最使對脾氣,簡直快長到老師府上了。”樓圭說到這兒壓低了聲音,“據說老師要擔任尚書令了。”
孟德聽他例數袁隗、楊賜、陳球、蔡邕、陽球、陳郃已經倒吸一口涼氣:袁紹的那個叔父袁隗一貫是反對宦官的;楊賜對於宦官的痛恨更是露骨;陳球是為竇皇后大行據理力爭的人;蔡邕是因為斗宦官被貶出京師的;陽球乃酷吏出身,早在地方任職時就公開過要誅殺王甫的誓言;陳郃是當初被王甫迫害死的陳倏的親弟弟……這些人個個都是閹人的死敵!後面又聽樓圭道出“尚書令”三個字簡直驚在那裏:尚書令雖不比三公尊貴卻是地地道道的實權派,握有行政大權,非皇帝重視之人不能任。孟德猛然想起叔父曹熾說過的話“把這麼一個刀槍不避、水火不侵的人留在京師自然有道理,先前用他當司徒不過是小試牛刀。這麼一試——利不可擋!所以就收起來了。”難道現在是動用這把刀的時候了嗎?
“怎麼了?孟德?”樓圭見他愣問道。
“沒什麼……我是在想,我自從回來還沒有拜望過他老人家,這幾天應該去府上看看。”
“唔?我勸你還是過些日子再說吧。現在那些大人物天天來,老師也抽不出工夫說貼心話。況且他們議的都是大事,你這身份多有尷尬……”樓圭說著說著一皺眉不言語了。
孟德卻沒在意,一邊走一邊說:“瞧你說的,我不過是問個安罷了,還礙着他們什麼事不成?”話一出口孟德似乎明白了“身份尷尬”的深意:這些人與橋公所議的不外乎是對付王甫的事情,而我祖父就是宦官,父親曾與王甫本人交往過從,我跑去公然拜謁會叫他們起疑,且不說懷疑我是去探聽消息的,弄不好他們還會對橋公失去信任!
孟德低下頭,表情變得異常傷感,彷彿一種莫名的屈辱之火正煎熬着他的心頭,“子伯……我真的看不到一點兒希望,人如果能夠選擇出身我寧願生在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家裏……那樣的日子雖不富裕,但耕種鋤刨至少不會受別人的白眼……”
“對不起,剛才我是無意的……其實你想的太多了。”樓圭停下腳步一把摁住他的肩頭,“人既然生下來就必須要面對一切,只要努力去創造去改變就會有希望、就無愧於心。王子文沒日沒夜的習學讀書為的就是找到希望,許子遠整天東跑西竄到處巴結人為的也是希望,我遊歷西涼其實也一樣……孟德只要你行得正走得直又何必管人家怎麼說東道西呢?好好當差吧,有朝一日匡正家族的名聲,重振你們曹家曹參丞相的雄風!你現在已經是官了,憑着你的聰明才智,難道那一天還會遠嗎?”
孟德點點頭——朋友畢竟是朋友,說起話來再刻薄心還是貼的很近的。平日裏雖然不大與樓圭、王儁、許攸走動,但卻總能彼此交心,似乎比袁紹、崔鈞那些人更近一層。孟德抬氣頭長出了一口氣,獃獃望着路旁那些庭院幽深的高官府邸……
這時前面一群平頭百姓正在大聲議論着什麼,樓圭最是愛熱鬧,忙拉着馬上前湊趣,孟德也只好隨了過來。
“晴天白日竟出了這樣的事!”
“什麼世道呀……”
“大白天就有賊人出來綁人,還敢竄到當官的家裏去。”
“是啊!這可是京師重地天子腳下呀!”
“唉!可憐那被綁的孩子才十歲多,要是死了豈不是傷天害理?”
“就是就是。快半個時辰了,現在孩子還在他們手裏,不給錢那孩子就真沒命了,造孽呀!”
“哼!當官的有的是錢,反正大多不是好來的,打賊人正合適!走!咱們也瞧瞧去!”
孟德和樓圭聽了對視一眼都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在京師洛陽城內竟然有人敢闖入官邸劫持人質索要贖金——這真是奇聞!他倆也不吭聲跟在這群人後面也要去看看,一邊走一邊聽他們議論。
“自古官匪就是一家,當官的破費點兒就當打窮親戚吧!”
“你別胡說,這可都是掉腦袋的話。”
“什麼呀!你們知道嗎,他們劫的可是好官兒家。”
“好官?誰呀?”
“橋大人!天殺的這伙惡賊,天底下多少貪官惡吏比不去搶,偏偏挑那清如水明如鏡的橋公家!”
“什麼?”樓圭聽罷也顧不得禮術了,推開旁人一把抓住那個說話的,“你說什麼?誰家遭劫了?”
“是、是橋玄橋老司徒家……”那人被眼前的大個子嚇了一跳,“他小兒子被賊人劫持,就在他府里的閣樓上。”
樓圭感到腦袋裏轟地一聲,回頭一看孟德——早就變顏變色了。倆人也顧不得說什麼了連忙翻身上馬也管不得四下的人群,揮起馬鞭拉緊韁繩一路揚塵就往橋玄府邸奔去。
頃刻到了府門前正見一大群閑人與家丁圍在門口,樓圭也不開言一鞭子打散,孟德緊隨其後,兩人直跑入大門才下得馬來。正好許攸正指揮一群手執棍棒的家人把着門,他哪兒還有心思寒暄一把拉住樓圭的胳膊:“老師就在西閣下,快隨我來,孟德也來!”穿廊過戶間許攸把事情的經過交代了一番:原來今天有幾個外任官和原先的門生來拜望橋玄,有三個賊人趁亂冒充從人混了進來,正趕上橋玄的小兒子跑到院子裏玩,三個賊人打倒僕人把公子搶了過去,一起退到西閣之上喊話,要府里交出黃金並護送他們出城才肯交出人質。他們個個受禮都攥着大刀片子,不答應就要殺人。
三人匆匆來到西閣下,看見一群家丁已將閣樓團團圍住,王儁正攙扶着橋玄站在一邊。老人家倒是不那麼慌張,只是臉色很蒼白,抬頭望着閣樓上的窗戶,觀察着賊人和兒子的一舉一動。橋玄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橋羽在家鄉居住,誰料橋玄老來龍馬精神側室兩位夫人接連有喜:一位夫人給他生了個兒子,今年算來剛滿十歲;另一位夫人去年產下一對水靈靈的丫頭,通府里稱作“大喬”和“小喬”。女兒可人且不論,橋玄尤其寵愛這個老生子,就把他帶在身邊親自教他讀書寫字,和王儁、樓圭他們的感情也很不錯。
“橋大人!”閣樓的窗口露出一張猙獰的面孔,“我們也是窮得沒法子了,只有向您老人家求周濟了。您只要肯賞我們金子、送我們出城我們一定放人,連公子的一根寒毛都不會傷……這娃多漂亮啊,來!再瞧瞧你爹一眼!”
又有一個臉上帶疤的賊人抱着孩子出現在窗前。孩子還小不明白生了什麼,但也意識到了危險,扒着窗欞只是哭。
“橋大人!您老想好了沒有。我們就要五十斤黃金,您堂堂三公連這點兒小意思都出不起嗎?”那賊說著把手裏的大刀晃了晃。
孟德、王儁、樓圭、許攸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卻見橋玄依舊一臉的木然:“你們還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在天子腳下干這樣的買賣,老夫佩服了……就算我給你們錢,京師兵力森嚴,五十斤的玩意你們帶在身上能逃得了嗎?”
“哦?我們怎麼走不勞大人您費心了,”那賊人咯咯一笑,“大人只要送我們出城,我們自有辦法。”
橋玄點了點頭,突然仰臉大聲呵斥道:“誰指使你們來的?”這一聲喊出來別說樓上的賊人就連樓下的人都聽愣了。“京師之地防衛森嚴,無人接應藏匿就是插上翅膀你們也飛不了!再說你們怎麼知道我今天接待外員?你們怎麼這麼熟悉我府里的格局?你們怎麼斷定綁的就是我兒子呢?這些事情誰告訴你們的?快說!誰指使你們來的?說出來老子興許放了你們!”
“真不愧是橋大人……你果然厲害!”說這話的時候那賊人的神色已經有些不對了,“就算你說的有道理,我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不會告訴你的……再不出錢我真要殺人啦!”說著他把刀架在了孩子脖子上。
樓下的人一片慌亂,有的呼喊、有的叫罵、有的哀求。一個家丁從前院跑了過來:“老爺!陽大人領兵到了!”
一言未畢一隊官兵手執刀槍衝到樓前,司隸校尉陽球怒氣沖沖緊隨其後,一到近前便扯開大嗓門嚷道:“哪個狗膽包天的小子在樓里,快放開公子!官兵已到還不下樓伏法?現在下來,老子留你們的狗命,若執迷不悟敢負隅頑抗老子把你們剁成肉醬!”這一嗓子聲若洪鐘,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孟德久聞陽球的大名,怎麼也不會想到初次見面會在這種場合。一見他這樣的做派就明白外間所傳不虛:陽球字方正,少年時就曾殺死欺侮他家的鄉吏,後來當官出任高唐縣令時不時動用私刑拷死人犯,升任九江太守刑殺奸吏反賊動輒上百,賽過郅都、不讓張湯,半生仕途踩着人血過來的,殘忍之名也不亞於那個王吉——真真一個不折不扣的鐵面酷吏!
橋玄回頭瞅了陽球一眼,不冷不熱地說“方正呀,你來得正好……他們開始算計咱了。”
孟德聽了一怔: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就是瘋子陽球嗎?”賊人似乎也認出他了,“久仰了!我們哥仨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物,你那套對我們不管用!放人不可能的,你是什麼人?我們真要落在你手裏,腸子肚子都得叫你刨出來。要是實在沒活路,把孩子一宰我們仨大頭兒朝下跳下去撞死也比落在你手裏強!少廢話啦!你們到底給不給金子?”
陽球一皺眉,三步並兩步走到橋玄近前道:“拿人我是有辦法的……不過公子在他們手上,您老可賞我個章程。”陽球雖壓低了聲音但依然是那麼瓮聲瓮氣的。
“哦?方正你什麼時候手軟過?今天怎麼也扭扭捏捏的?怕我捨不得兒子?好吧,我給你吃顆定心丸。”說罷橋玄一抬頭,“樓上的賊人你們聽好了!你們算計錯了!我橋玄一生經歷過多少磨難,從來沒有低過頭,豈會因為一個兒子就放過國賊?今天一定要把你們繩之以法!”
在場的人全聽傻了,萬沒想到他連兒子的性命都不管了。孟德心說這次可真正見識到他老人家的風骨了;就連殺人無數的陽球都是一愣。
“怎麼?你還不下令動手?還等什麼?孩子就聽天由命吧!”倒是橋玄提醒了陽球。
“諾!小子們,都給我上!衝上去盡量抓活的!救孩子呀!”
他一聲令下二十多個士兵一轟而上衝進閣樓:霎時間衝殺聲、叫喊聲、孩子的哭聲、踩塌樓梯的聲音、打翻東西的聲音響成一片。樓外看不見情況,眾人都緊張起來,孟德也湊前與王儁一起攙扶住橋玄,老人家緊緊抓着他倆的手臂、閉着眼睛等待一切結束……
片刻工夫之後,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個兵長噔噔噔跑下樓來:“回稟大人!小的們該死,孩子……孩子沒有保住。
一句話真好像尖刀剜在橋玄心上,但他只是面部稍微顫抖了一下就低下頭不再理會了。
“那賊人呢?”陽球問道。
“那三個賊人身手不簡單,負隅頑抗,我們有兩個弟兄被他們砍傷。最後我們一擁而上,他們三個知道突圍無望,擠在一處自刎了!”
“自刎?”陽球一聽火冒三丈朝那個兵長臉上就是一巴掌,“飯桶!”
“方正!別怨他們。”橋玄得表情依然是那麼平靜,“不怪他們,你**來得兵哪兒有孬種?是這孩子命不濟,偏偏投生給我當了兒子……那三個人受人指使,怎麼會讓咱們抓到活口呢。”說著他嘆息了一聲,“唉……叫士兵們把屍體都抬走。方正,今天有勞你了。司隸大人親自捕盜捉賊我還是欠你一個人情。”
陽球聽着一個勁兒地搖頭:“慚愧呀慚愧。”
“別自責了,咱們都儘力了。”橋玄反倒安慰起別人來了,“管家!帶幾個人上去把你們小少爺……接下來吧。”
他這麼一說管家哪裏還忍得住,第一個跪在地上咧開嘴嚎啕大哭起來,接着什麼家丁、院公、僕人、丫鬟哭成一片。橋玄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弄得孟德想說點兒勸慰的話都不知如何開口。
“方正,你趕緊帶兵走吧!快把那三個人的屍體也拖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的樣子了。剩下的事我能處理……孟德!”橋玄扭過頭來看着攙扶自己的這個後生,“你能來幫忙,我很感激,趕上這樣的事教你也操心了。”孟德剛要開口客氣兩句卻聽橋玄的態度一下子變了,“但是孟德,你怎麼能擅離職守呢?”
孟德彷彿被雷轟了一下連忙低下頭。
“你現在已經是官了,管着洛陽的北部,如果今天這事生在你的轄區後果會怎樣?如果賊人劫持人質出了城北而你不在衙門,那是不是也有很大過失呢?”
孟德萬萬沒有想到這點兒小事都逃不過橋玄的眼睛。
“我不是有意責備你,只是想請你考慮一下。官沒有大小輕重,關鍵是要公正用心、認真做事。我說的對嗎?”橋玄直勾勾看着他,“好了,你也趕快回去吧……子伯、子遠,你倆送送孟德。”
孟德低聲道了句別便隨着樓圭、許攸灰溜溜去了。這半日大家都捏着把汗,這會兒才一時到天已經轉陰了,還有陣陣涼風吹過。孟德搓了搓手又回頭望了橋玄一眼。
橋玄拄着杖還站在那裏。他抬着頭仰望着閣樓的窗口——那個兒子最後一次向他招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