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掌柜的、大掌柜……」
天大亮,已近晌午,鶯鶯等不到衣蝶戀起身,迫於無奈,只好直接進入房內。她捧着洗臉水,小心翼翼地開了門之後再拉開喉嚨大吼着,然才吼了兩聲,她的嘴巴便遭人捂住,嚇得她瞪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這是怎麼著?
她定了定神,發現衣蝶戀竟睡在炕床邊,繼而想到有人捂住她的嘴,難不成、難不成大掌柜的出事了?
那、那現下該不會是要殺她滅口吧!
她不要啊!她還沒嫁人啊,她還想攢很多的銀兩,她還沒有像大掌柜的那樣威風凜凜地獨撐一家店,而且她還有很多事都還沒做哩……不要殺她啦!她還有很多心愿都沒完成哩!
「到外頭。」
捂住她嘴的男人低嗄地喃出只有她聽得見的音量,便拉着……不,是拖着她往外走。
她是背對着他的,遂她自然看不見他的臉,可雖說看不到臉,她倒還認得出聲音。雖說大掌柜的老說她傻、說她眼力不好,可她的聽力可好得很,只要她聽過的聲音,沒有認不出的道理。若是無誤的話,這人該是軒轅公子才是。
可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大掌柜的房裏呢?都快要晌午了……不對,她記得昨兒個晚上他和大掌柜的嚇跑了廳上的客倌后,他便已離開,這時候怎會在大掌柜的房裏?一大早來的嗎?可她為什麼沒瞧見他?
怪了……
「你方才怎會叫你娘大掌柜的?」
聲音比方才大了些,也清晰了些,她更加肯定這捂着她嘴的人定是軒轅公子!嗯,她真是忍不住要稱讚自個兒的好耳力。
「丫頭,我在問你話呢。」軒轅頡見她傻愣愣自顧自的笑着,只好垂下眼瞧她到底是在發什麼愣。
這丫頭怎麼未到晌午便開始閃神了呢?
難道她一點都不怕他是入府行刺的刺客,或是摧花大盜來着?倘若他真是個賊寇,她現下還能站在這兒發愣嗎?
「咦,軒轅公子?」他什麼時候鬆開她了?
「丫頭,我在問你為什麼會喚你娘叫大掌柜的,你也該回神答話了吧。」軒轅頡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唉,她真是蝶戀的女兒嗎?
不像,一點都不像,不只臉蛋不像,個性也不像,就連那迷糊的腦袋都不像;他的蝶戀精明得很、聰穎得很,甚至連睡著了也只是窩在炕邊,死都不肯爬上炕與他同睡,也不怕在炕下睡著了容易染風寒。
「我?」鶯鶯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悄悄地瞟向其他地方。「有嗎?我有這麼說嗎?定是軒轅公子聽錯了……」
慘了!若是讓大掌柜知道是從她這裏說溜了嘴,她肯定會讓大掌柜的罰睡柴房。
「我親耳所聞,難道會是假的嗎?」軒轅頡見她神色古怪,更加確定自個兒的揣度。
他明明聽見這大嗓門的丫頭自門外便開始喊着大掌柜的,還喊得沒完沒了,幾乎讓他以為她會把蝶戀給吵醒;不過或許蝶戀真是累了,居然沒讓這嘈雜的聲響給驚醒……這是他以往不曾見過的。
「沒這回事的……」嗚,不要再逼問她了,她這個人向來守不住話的。「對了,軒轅公子,你這當頭怎會在大……娘的房裏?」
呼,她差一點又要說溜嘴了,還好她夠機伶。
「大娘?」他微蹙起眉。「難不成還有二娘,要不你為何要喚她大娘?」
軒轅頡壓根兒不管她到底問了他什麼,他只想知道她方才所謂的大娘到底是什麼意思;沒道理蝶戀不讓他納妾,卻讓那個男人納妾吧。
「哪有啊!」沒有、沒有,她什麼都沒說啊。
「還說沒有?」見她轉身想逃,軒轅頡一把將她給拉住。「我明明聽見了,你還說沒有?我問你,我昨兒個見你爹乘坐極為華貴的軟轎離開,看來他的身分鐵定不低,可為何他卻讓你娘和你守在無憂閣里?」
和這個丫頭碰過幾次面,她每一回都多話得讓他頭疼,怎麼這一回,她反倒是不說了?她不說?他自有辦法從她嘴裏套出蛛絲馬跡。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公子就別問了……」嗚嗚,不要再問她了啦,一口氣問了那麼一大長串,就算她想回話也不知道該從哪裏答起。「公子,你也沒回答奴婢的問題啊,你怎麼一直問這教奴婢難以回答的問題?」
太不公平了,他總不能仗着他的身分不俗就逼迫她吧。
「奴婢?」軒轅頡眯起了魅眸,肯定了自個兒的揣測。「你既是無憂閣大掌柜的掌上明珠,為何還要自稱奴婢?」
「奴……我……」嗚,怎麼辦?
「我又問了什麼教你難以回答的問題呢?」軒轅頡豈會這麼容易放過她?「說,你和蝶戀到底是什麼關係?昨兒個那個男人又是誰?」
「我……」完蛋了,他起疑了!
救命啊、救命啊,她什麼都不知道,不要問她哪!
「我再問你一次,你同蝶戀到底是什麼關係?」洞開的門外是一片灰暗的天色,天際突地一陣銀光迸裂、雷聲震耳,雲層中閃動的詭異銀光,撒落在他歛笑的俊臉上顯得益發駭人,也嚇得鶯鶯更是說不出話來。
「我、我和大掌柜的是……」是什麼?嗚,她被他嚇得都忘了。
「大掌柜?」軒轅頡突地勾起笑,笑得邪惡。「你向來都稱呼自個兒的娘親為大掌柜?」
「我、我……」死定了!
衣蝶戀靠睡在炕邊,睡得極深極熟,直到突聞外頭雷鳴飄雨的聲音,才緩緩地掀動長睫,有些迷糊地睇向窗欞外。
下雨了?
也該下了,近日來長安城悶熱得很,下場雨倒是可以消些暑氣,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她到底是什麼時候睡着的?現下又是什麼時分?外頭一片昏天暗地,根本就讓人搞不清楚時候。
對了,昨兒個他不是在她房裏賴着不走嗎?
她倏地翻坐起身,迅速地梭巡房內的擺設,確定他沒在房裏,才又緩緩地走到貴妃椅坐下。
走了?衣蝶戀微鎖着眉,垂眼睇着自個兒分毫不亂的衣着,確定他沒淫心大起地對她上下其手,才又稍稍放寬心;然一放寬心,卻又覺得悶、覺得煩躁……這是怎麼著?怎會脫不了一身的煩躁?
那個混帳硬是闖進她房裏,賴在她房裏一夜,天一亮便走了……這算什麼?他來找她到底是為哪樁?
他不是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她嗎?怎麼不見他留下隻字片語?
混蛋,待在廣陵不就沒事了?何苦千里迢迢地跑到長安來吹皺一池春水?倘若就這樣分隔兩地到老,不也是挺好?
既已無緣,他又惹她作啥?他既然敢納妾,就該知道這後果。
真是的……罷了,走了也好,最好是別讓她在京城裏又碰見他,她正這麼想的時候,卻突地聽見有人踹開她房門的聲音,才一抬眼,就見軒轅頡若無其事地捧着東西,大剌剌地朝她走來。
「我猜你該是醒了,遂替你把午膳給拿進來。」軒轅頡大方地坐在炕床邊的桌前。「一起用吧。」
衣蝶戀傻眼地看着他一氣呵成的動作,不敢相信他幾乎把他自個兒當成這間房的主人了。「你是什麼東西?是誰准許你這般大剌剌地進出我的房?」
他到底是把這裏當成哪裏了?他該不會把這兒錯當軒轅門吧。
「我。」他還拿起竹箸揚着笑。
「你不滾回修府陪你的美人,老是在我這兒晃,你到底是何居心?」這個混帳真以為她不敢動手是不?
她方睡醒,睡得好又睡得飽,倘若真是要比畫,他鐵定會死得很慘。
「素心不是我的人。」
「笑話,她若不是你的人,會讓你給帶回修府?」把人家姑娘家的閨名喊得如此熟悉親切,他還敢睜眼說瞎話。
「她是別人送的。」他好無奈啊。
「哈,別人送的?怎麼就不見有人把美人往無憂閣里送?」是,他軒轅門主的身分地位當然不同於一般市井小民,人家自然會把美人往他身上推羅,既有了美人在抱,還到她這兒做什麼?
軒轅頡抬眼盯着她半晌不語。
「你瞧什麼瞧?」衣蝶戀瞧見他那深邃的眼,不禁有些心虛。
當年她就是被他這一雙眼給騙了,她本以為自個兒看得透這一雙眼,也以為這一雙清澄眸子的主人絕不會騙她,孰知……事實卻是這般不堪?
「你吃味了?」他突道。
衣蝶戀瞪大眼,心跳倏地加快,欲蓋彌彰地吼着:「我吃味?我管你大爺身旁有多少美人、有多少小妾!就算你在軒轅門蓋一個後宮也不關我的事。」
是啊,關她什麼事?
他要怎樣也不關她的事,她不想管也管不着,管不着……她是管不着,但她會惱怒。
軒轅頡嘆了一口氣,放下了竹箸。
「我同你問一件事。」
鶯丫頭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他了,包括她在十七年前生下了一個女娃,而那個女娃在今年嫁給了隔壁修府的長安侯,還有白時陰便是同他師妹夏侯淚一道前往邊關救那長安侯的性命。鶯丫頭真不是普通的多話,甚至連昨兒個那個男人的身分都告訴他了,遂讓他更加確定了當初的揣度,也更加肯定這家酒肆定是那個男人為掩人耳目所設。
當然他也猜得到她為何要找一些不相干的人來演這場戲,八成是不想讓他得知無愁的存在吧!
真是蠢,一旦師妹從邊關回來,還怕他不會知道這件事?
「什麼事?」
衣蝶戀一愣,不解他突來的正經。
「你是不是替當今的太子殿下辦事?」軒轅頡深沉的魅眸直盯着她。「你是不是太子麾下的大內密探?」
衣蝶戀微挑起柳眉,不發一語地睞着他。
他想要看透她……或者是他察覺了什麼蛛絲馬跡?
「你不回答?」他只手托腮,狀似優閑地道:「無妨,但你能否告訴我,當年你是怎麼到長安城?又是怎麼一手拉拔大閣里的孩子、怎麼開設起這麼大的酒肆嗎?當年你爹並沒有給你嫁妝,而你離開軒轅門時,也沒帶走任何值錢的東西,你一個女人家,到底是怎麼撐起這家酒肆的?」
衣蝶戀沉默了半晌,挑唇笑得勾魂。
「這些又同你何幹了?」不管他到底是想套她話,抑或是真知道了什麼,只要她不回答,他又能如何?
而且他問這些做什麼?他又是怎麼聯想到她是太子的密探的?這件事只有她最親近的幾個徒弟知道,可他們絕對不可能會泄露這個消息,他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
「我早知道你不會回答我,我也不會硬要你回答,我只是要你多加提防,最近一定要注意無憂閣里是否有生面孔,是否有……」
「得了,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她微惱地打斷他的話。
聽聽他在說什麼,活似她已承認她是密探一般……提防?她覺得她最需要提防的人便是他。
「我只是要你多提防,別老是仗着自個兒的武功高強,便以為自個兒刀槍不入,天不怕地不怕地放膽干盡蠢事!」難道她就不能溫順地聽他把話說完嗎?他都還沒同她問罪呢,她居然敢欺瞞他那麼多事情!
「我干盡了蠢事也不干你的事,你現下馬上給我滾出去!」他又知道她幹了什麼蠢事來着?
她犯下最大的蠢事就是嫁給他。
「我偏不滾。」他偏是要同她攪和。「有本事你就再吼得大聲一點,最好是讓閣里的人都聽見。」
「你以為我會怕嗎?」真讓她惱起來的話,就算讓他們聽見了又如何?
「既然不怕就試試,我等着。」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勾笑的唇角滿是挑釁,吃定她絕對不敢再大肆嚷嚷。
果然……衣蝶戀只是忍了又忍,纖掌握了又松,幾番猶豫之下,軒轅頡先開口道:「哪,過來用膳吧,你老是不吃早膳,身子骨怎會受得了?當年師父也說雖然你是浸着藥草缸長大的,可若是沒定時用餐,讓身子有氣虛的狀況發生,你的刀槍不入會失效的。」
他不由分說地拉着她在一旁坐下,替她準備了台階,就等着心高氣傲的她慢慢地走下來。
「你又知道了?」她怒瞪着他,氣惱他一副好似看透她的神態,好似他要同她回到以往的模樣……
覆水難收,他對她再好,甚至是想補償她也沒用,她心意已決,誰說都沒用。
「我當然知道。」他拿起竹箸替她夾菜。「你雖是師父麾下的大弟子,可除去你不說,我便是最大的弟子了,何況當年你要出閣之時,師父還囑咐我要好生照顧你,這些小細節我怎會不知道?」
衣蝶戀沒再答腔,只是瞧他殷勤地為她夾菜,心底更加五味雜陳。
好生照顧?哼,無愁打一出生便沒見過親爹,這就是他所謂的照顧?倘若不是他的話,她何須流浪至長安不敢回凌波闕?倘若不是他的話,她又何須為了替孩子找棲身之所而答應了李誦當年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