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樺縣,一處偏遠山村。

“姨娘,我回來了。”

出外撿拾柴火的俞雨牧,瘦瘦的身子馱着一捆乾柴回到了家中。

時節已是深秋,家裏若不囤積足夠的柴薪,到了下雪的冬天可是很難捱的。

這兩年,她姨丈因傷了腳難再下田,所有的活兒都由姨娘一肩擔起。為減輕姨娘的重擔,她總是自動自發的幫忙家務及農務。

在屋外卸下柴薪,進了屋,她發現家裏有個面生的客人正與姨娘說話。那是個婦人,約莫四十多歲,看來和藹可親。

“就是她?”婦人笑視着她。

“是的,她就是小牧。”俞子敏說:“霞姊姊當年看見她時,她應該還是襁褓中的嬰孩。”

“是啊,一轉眼都過了那麼多年。”被稱為“霞姊姊”的婦人阮玉霞也是本地人,少女時期便到京城的大戶人家工作,如今也已四十多歲了。

幾年前她回村裡省親,俞雨牧剛出生不久,這趟回來奔喪,她已是九歲女孩。

“真漂亮呢。”她細細的睇着俞雨牧,“那眼睛尤其像妳姊姊。”

“可不是嗎?”俞子敏對外甥女招了招手,“小牧,妳過來。”

俞雨牧怯怯的走了過去,“姨娘。”

“她是霞姨,叫人。”

她轉頭看着阮玉霞,眼底寫着不安及疑惑,“霞姨。”

她雖小,但懂得察言觀色。她知道有什麼事正在發生,只是還不明白。

“小牧,我聽妳姨娘說了。”阮玉霞牽起她冰涼的小手,“妳很乖,很懂事,幫了她不少忙。”

俞雨牧疑怯的看向一旁的俞子敏,她望着她,眼底閃着淚光,但唇上還懸着一抹笑。

“小牧,姨娘方才已經替妳整理了幾件衣服,妳??”俞子敏說著,忍不住哽咽,話難成句的伸出手,一把將她攬在懷裏,緊緊抱着。

“姨娘?”俞雨牧驚疑不定的望着她。

這不是她第一次被姨娘抱,但此刻她卻有種感覺——這彷佛是最後一次。

她驚慌地問:“姨娘,您要小牧去哪裏?”

俞子敏淚眼看着她,“小牧,妳、妳跟霞姨到京城去吧。”

“京城?我不要!我要待在姨娘身邊!”俞雨牧哭叫着,緊緊巴着俞子敏不放。“姨娘不要小牧了嗎?我會更乖,會做很多家事,姨娘別趕我走!”

聽着她凄厲的哭叫聲,俞子敏的心都碎了。

自姊姊俞子靜死後,她與敦厚的丈夫便將小牧視如己出,若不是情勢不由人,她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小牧,不是的,不是妳不乖,姨娘是為了妳好。”她噙着淚,強忍住悲傷,“乖,妳聽姨娘說。”

她捧起俞雨牧哭泣的清秀小臉,溫柔的注視着她,“小牧,妳姨丈自傷后便無法工作,咱們這山村又沒有什麼妳能做的活兒,妳待在這兒,姨娘怕誤了妳的一生。”

“姨娘,我會做農活兒,我??”

“小牧,咱們的生活已一日不如一日,那塊田地算不準哪日便不再屬於咱們,妳的表兄弟們再過兩三年也都要離開山村討生活,”說著,她看了阮玉霞一眼,“妳霞姨下次回來,不知又是何時,機不可失,妳便隨她到京城去吧。”

這時,阮玉霞也輕握着她的手,觸感厚實,不似她姨娘那般單薄。

“小牧,霞姨在京城裏有認識的人家正需要一個與他家小姐相伴的女孩,那戶的主人很好,絕不會虧待妳的。”

“可是??”俞雨牧唇片顫抖,“我想待在姨娘身邊。”

“傻孩子,妳又不是不回來了。”她笑着拍拍她,“妳若表現得好,身邊攢了一些錢,過幾年還是能回來同妳姨娘一起生活的。”

“小牧,”俞子敏揩去她臉上的淚,“聽姨娘的話,跟霞姨到京城去吧。”說著,她自袖裏拿出一個漂亮的錦囊塞到她手裏。

那錦囊是綠色的,上頭有着金銀綉線,是俞雨牧從不曾看過的上等緞料,上頭綉着一對戲水鴛鴦,似乎是定情之物。

“妳打開,裏面有一隻羊脂白玉扣。”她認真的說:“那是妳爹給妳娘的定情之物,妳娘對我說過,她與妳爹是真心相愛,無奈他已有妻室,那位夫人是個好人,她不想傷了她,所以才會隱瞞自己懷有身孕之事,偷偷返回老家,妳與妳生父未能相認,不是他不要妳,而是他從不知道妳的存在。”

說著,俞子敏幽幽一嘆,“妳娘從沒說過那個人是誰,但姨娘想,若妳拿着它,也許老天憐妳,會讓妳與生父重逢。”

俞雨牧沒有打開錦囊,只是捏着它。她知道姨丈不是她的父親,但他視她如己出,因此她對生父並沒有太多的期待及想像。

在她三歲時於睡夢中猝逝的親娘——俞子靜,年輕時為了幫久病不愈的外祖父籌措足夠的葯錢而到京城工作,幾年後回到村裡時已懷了三個月的身孕。

姨娘說母親在家人的反對及村人的議論下,毅然決然的生下她。她雖然是父不詳的私生女,可她擁有大家的愛,從沒感覺到任何缺憾。

有沒有父親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九歲的她只想跟疼愛她的姨娘、姨丈在一起。

“姨娘,我、我不??”

“小牧。”俞子敏秀眉一擰,打斷了她,“別再哭哭啼啼,妳已經長大了,該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

迎上姨娘堅定的眸子,俞雨牧知道她心意已決。這次,姨娘是非送走她不可了。

她年紀雖小,卻也不是那麼無知。她明白家裏如今是什麼艱難的境地,更知道自己沒有任性的立場。

“小牧,不管妳去了哪裏,姨娘都不會忘了妳,”俞子敏眼神堅定卻又溫柔,伸手撫摸着她的臉龐,“相信妳也不會忘了姨娘。”

“姨娘!”俞雨牧放聲大哭,撲進了她的懷裏。

俞子敏嘆息,這或許是小牧最後一次向她撒嬌,也或許是她最後一次擁抱小牧。

如果可以,她多麼不願意放手,但為了小牧,她終究得放。

告別了姨娘、姨丈及三個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兄弟,俞雨牧帶着姨娘為她準備的幾件粗布便衣及娘親生前為她縫製的幾件小衣服,隨着霞姨前往京城。

約莫一個半月的時間,她們來到熱鬧繁華的京城。

時值太平,京城一片祥和繁榮,比起她自幼生長的山村,這裏的氣候溫和得多,放眼所及一片綠意盎然、萬紫千紅,美不勝收。

走在京城最熱鬧、最長的大街上,兩邊商家林立,人潮猶如川流。

霞姨在撫遠將軍府做事,她告訴她,盡頭的那座城便是皇居所在,賢明的祁王便住在裏頭。

當年自稱為“荒原之狼”的蠻夷——駉人,不斷騷擾祁國邊界。祁王性情溫和,素來采懷柔政策,不料駉人並不領情,屢次進犯。

與祁王師出同門且親如兄弟的安國侯段國桓與撫遠將軍樓震,齊向祁王請纓上陣,分別征戰金鵰關東西兩端。

駉人亦傾全族兵力進犯,刀戟如林,兵士如蟻,兩軍交鋒,戰況慘烈。

樓震拚死殺敵,捍衛邊疆,雖順利將駉人擊退,並驅逐至長城之外,卻因身受重傷而魂斷長城。

消息傳回京城,祁王因痛失愛將而悲傷不已。

而在這時,樓震之妻也將臨盆。她陣痛兩日,用盡氣力為夫君生下一子,卻因難產而逝。

樓震之子一出娘胎,就同時失去爹娘,成了孤兒,從此,關於他命中帶煞、剋死雙親的傳聞便不脛而走。

祁王感懷樓震犧牲生命為百姓換來和平安定,遂將將軍府邸賜予其子,賜名一刃,並遣了乳母撫養他。

樓震雖未託孤,但與他情如兄弟的段國桓也將他的兒子認做義子,時不時便到將軍府關切,待樓一刃漸漸長大,甚至親自教授他武藝。

段國桓之子——段世渝,虛長樓一刃一歲,兩人自幼共同習藝,同他們的父親一樣培養出深厚的兄弟情誼。

如今,受到祁王及安國侯的照顧及栽培,樓一刃已是個少年英雄。

不過,在樓震死後以父親身分照顧着樓一刃的段國桓為了栽培故友之子成材,凡事親力親為,十分謹慎。樓一刃年十六,正值血氣方剛之時,雖一心習武,對男女之事並不好奇着迷,但為免他分心,將軍府中沒有閨女,最年輕的女人已有四十。

這些事,都是在前往富戶張家宅邸途中,阮玉霞跟俞雨牧說的。而那些關於樓家的事,就像是傳奇般吸引着她。

來到張家,阮玉霞帶她去見了張家的管事。

“劉叔,”她涎着笑,“前陣子您不是說張老爺想幫小姐找位伴侍的丫鬟嗎?”

“是啊。”

“您看,這孩子如何?”她將害羞的俞雨牧拉到前頭。

劉叔愣了一下,“這是個男孩吧?”

俞雨牧在山村裡鎮日忙着幹活,曬得比城裏的孩子都要黑。她個兒又小,身材幹瘦,且為了方便趕路,霞姨讓她做男孩打扮,因此他才會誤以為她是男孩。

“不不不,”她連忙解釋,“她是個女孩,叫俞雨牧,今年九歲,跟府上小姐同齡。”

不等劉叔說話,她又急着推薦,“她是我老家鄰居的女兒,從小苞着下田幹活,很勤奮乖巧,一定能好好伺候張家小姐的。”

劉叔皺了皺眉頭,“妳晚了一步。”

“咦?”阮玉霞一愣。

他不好意思地說:“前幾天已經找到小姐的伴侍丫鬟了,她跟小姐處得很好呢。”

張家已經找到小姐的伴侍了?那小牧該何去何從?她是女孩,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將軍決計不會讓她待在府里的。

“劉叔,不然讓她在府上做事吧?她手腳利落,一定能幫上劉嬸的忙。”

劉嬸是劉叔的妻子,他們夫妻倆都在張家做事,甚得張家老爺的信任及重用。

劉叔一臉為難,“這恐怕有困難,府里前些時日才剛買進一批下人,短時間內怕是不會再找人了。”

“劉叔,請您幫幫忙。”阮玉霞急了,苦求着,“要是您不收留小牧,她就無處可去了。”

“妳這說的是什麼話,妳在將軍府也有點辦法,收留一個小丫頭是什麼難事?”

“您知道的,侯爺他不讓年輕女孩進將軍府。”

劉叔打量着俞雨牧,“她還只是個孩子呢,侯爺不會那麼不近人情的。”

“她雖還是個孩子,但再過個三五年便是個小泵娘了,到時??”

“就算妳這麼說,我還是沒法幫妳啊。”劉叔一臉“饒了我吧”的表情,“真是對不起,這件事我真的是無能為力呢。”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阮玉霞也明白多說無用。

她沮喪的拉着俞雨牧的手向劉叔告辭,然後旋身離開。

“霞姨,那位爺爺是不是不喜歡小牧?”俞雨牧不安的問。

她轉頭望着她,“不是那樣的,只不過??唉。”話未說完,她忍不住嘆口氣。

看來,她得暫時將小牧安置在將軍府中,再想辦法幫她找個好主人送過去。

於是,她領着俞雨牧返回將軍府邸。

“小牧,”阮玉霞在路上不斷叮嚀着,“待會兒到將軍府時,妳千萬別多說什麼,要警醒一點。”

俞雨牧不解的看着她,“霞姨,我不懂。”

“妳是個機靈的孩子,應該知道自己現時的處境。”她說:“到府邸后,不管我說了什麼,妳都不準插嘴,只管聽就是了,明白嗎?”

來時聽了那麼多關於樓家的事,她隱約明白自己是進不了將軍府的。為了暫時安頓她,霞姨根本是冒着被逐出府的風險。

“小牧明白。”她點頭。

阮玉霞放心的一笑,“那我們走吧。”

撫遠將軍府邸雖大,卻沒有大戶人家的豪奢與富麗堂皇,沿着黑色石頭堆成的高牆前進,便可看見高聳而沉重的大門。

大門也是黑色的,兩側分別有一扇僅供一人出入的小門,各有一名守衛站崗。

見回老家奔喪的阮玉霞回來,守衛立刻開口問候。“霞姨,您回來啦?”

“是啊。”她笑着走上前,“府里沒什麼事吧?”

“好得很。”守衛說著,視線往下移,看到捱在她身邊的俞雨牧,“這個孩子是??”

她十分鎮定地道:“這是我老家鄰居的孩子,到京城來找事做的。”

“喔。”守衛看了看,沒生疑,便讓兩人進去。

阮玉霞牽着雨牧進了府邸,凡是見到她回來的人,沒有不問起的,她都回以相同的說法,俞雨牧也不敢胡亂搭腔。

當她正準備將人帶回僕役房,卻見安國侯段國桓、其子段世渝,以及樓一刃遠遠的走了過來。

因為心虛,她本能的想閃,可樓一刃卻已經看見了她。

“霞姨”

眼見躲不開,她只好領着雨牧上前。“侯爺、段少爺、少將軍。”

三人點點頭,一眼便看見她身邊的小孩,心裏都十分好奇。

“這孩子是?”段國桓問道。

“回侯爺的話,她是奴婢老家鄰居的孩子,叫小牧。”阮玉霞戒慎恐懼的回答完,碰了俞雨牧一下,低聲道:“小牧,快向侯爺、段少爺及少將軍請安。”

俞雨牧從沒見過如此具有威儀的人,心裏非常惶恐。

“小、小牧見過侯、侯爺,還有??還有??”她結結巴巴,緊張得渾身發抖。她怯怯的望向高大俊朗的樓一刃,正好迎上他打量的視線。

“小傢伙,”突然,樓一刃咧嘴一笑,“你緊張得快尿褲子了吧?”

俞雨牧怔住,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他趨前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別害怕,我們又不吃人。”

她木木的望着他,緊張的情緒頓時鬆懈下來。他的手好大又好溫暖,揉着她的頭時,讓她覺得好安心。

“我是樓一刃,你叫什麼名字?”

原來他就是那個失去雙親的樓家少將軍,也就是這府邸的主人。

“我叫俞雨牧。”

“哪個ˊㄩ?哪個ˉㄩ?哪個ㄇˋㄨ?”他問。

俞雨牧識得一些字,她沒想太多,一把拉住樓一刃的手,在他手心裏寫下自己的名字。

此舉讓阮玉霞捏了把冷汗,卻已來不及阻止,擔心侯爺會因為小牧不知尊卑而怪罪,她害怕的低下頭。

可段國桓沒說話,只是看着。

“原來是這樣寫。”樓一刃念出了他在自己掌心上寫下的三個字,一笑,“真是風雅的名字。”

這時,段國桓開口了,“這孩子識字,還能寫?”

據他所知,阮玉霞的老家在樺縣的一處偏遠山村,沒想到一個在山村裡長大的九歲孩子居然識字。

“回侯爺的話,”她謹慎回話,“小牧的外祖父是樺縣的秀才,她娘親跟姨娘也都識字,所以有特別教導。”

“原來如此。”他細細的注視着俞雨牧,眼底有一絲溫暖,“真是不容易啊,對了,為什麼帶他到京城來?他爹娘呢?”

阮玉霞有些緊張。她沒料到會碰上侯爺,更沒想過得回答這些問題,為免露出馬腳,她得小心應答。

“奴婢的老家貧瘠,小牧的姨娘怕她在山裏活不了,所以拜託奴婢將她帶到京城來找事做。”

“姨娘?”段國桓微怔,“他爹娘呢?”

“回侯爺的話,小牧的爹在她出生前就已不在,至於娘親則在她三歲時過世了,她是由姨娘養大的。”她絕口不提小牧是父不詳的孩子這件事。

“原來如此。”細細的睇着俞雨牧,不知忖度着什麼。

“父親,”這時,一旁的段世渝說話了,“我看這孩子挺機靈,不如把他留在府中做事,如何?”

聽見這番話,阮玉霞心頭一驚。

看來,他們三人都錯把小牧當男孩了。也是,若不是如此以為,段少爺不會做此提議,侯爺更不會認真思索起來。

她正想解釋,段國桓卻已開口。

“就把他留在府中吧。”他說:“我看他一臉聰明相,做事應該挺能幹的,讓他留下來伺候刃兒吧。”

“什麼”阮玉霞一臉驚愕,腦袋一片空白。

留下來伺候少將軍?侯爺的意思是??讓小牧當少將軍的侍童嗎?

看她神情怪異,段國桓目光一凝,“怎麼,妳不願意?”

“呃??”小牧現在還小,尚可以偽裝成男孩,但再過幾年來了月事,身形開始發育,恐怕就瞞不住了。

“霞姨,妳該不是擔心我會欺負這小傢伙吧?”樓一刃語帶玩笑的說。

“不不不!”她被這話驚得六神無主,“奴婢絕對沒這麼想,只是小牧在山村裡長大,不懂得禮教,怕怠慢了少將軍,所以??”

“霞姨,”段世渝打斷了她,“禮教規矩教了就會,妳何須擔心?再說,我看一刃似乎很喜歡這孩子。”

“是啊,霞姨,我挺喜歡這小傢伙的,就讓他留下吧。”樓一刃說著,又伸手揉了揉俞雨牧的頭。

她怯怯的看着他,微抿着唇。她並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只覺得自己喜歡這個毫無架子,給她一種莫名溫暖及安心感的少將軍。

“霞姨,小牧願意伺候少將軍。”她傻氣又天真的說。

阮玉霞怔住,“小牧??”

“玉霞,就這麼說定了吧。”段國桓聲調雖和緩,態度卻相當堅定,“他雖然還只是個孩子,但每個月該給的薪俸少不了,本侯不會虧待他的,妳放心吧。”

話都已經說到這裏了,她再想拒絕也難。

雖說讓小牧假扮男孩留在府中做事是有幾分風險,卻也不是辦不到,只要小心的話,應該??

反正小牧暫時無處可去,先將她安頓下來也未嘗不可。

她彎腰一福身,恭謹地道:“全憑侯爺做主。”

俞雨牧以少將軍侍童的身分在撫遠將軍府留下了。

因為是少將軍侍童,自然得緊跟在樓一刃身邊。也因此,她不與其他府中奴僕同住,而是隨樓一刃住在居苑劍心齋。

在她前往劍心齋前,霞姨拉着她耳提面命,千叮萬囑,要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人發現她是個女孩。

“小牧,不管如何,都不能讓霞姨以外的人知道妳是女孩,知道嗎?”

“少將軍待我好,也不能讓他知道嗎?”

九歲的她對“男女有別”這件事毫無意識。

“不行,絕對不行。”阮玉霞低聲囑咐,“侯爺與先將軍大人情同兄弟,很保護少將軍,為教他能全心全意的習武及研讀兵法,嚴禁府中有年輕女子出入,若他知道妳是女孩,輕則將妳我驅逐出府,重則將妳我入罪,所以妳絕對要小心,懂嗎?”

俞雨牧別的不明白,但“輕則驅逐出府,重則入罪”這幾個字,卻聽得特別清楚,連忙點點頭,“小牧明白,霞姨別擔心。”

“嗯。”她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她的臉,“孩子,希望妳有好日子過。”

就這樣,俞雨牧住進劍心齋。

侍童的工作並不繁重,尤其樓一刃是個好伺候、沒特別脾氣的主子。

他作息規律,每天天未亮便起身打坐練拳,之後沐浴包衣,接着再用早膳。

膳畢,是他研讀兵書、史學及涉獵各種學問的時間。午膳他用得較晚,隨後小憩兩刻鐘,再繼續讀書。

每三天,他會到校場參與武技演練、實戰及騎射訓練,而身為侍童的俞雨牧自然也得跟隨。

依理,她也必須學習武藝,但她個兒跟年紀都還小,因此樓一刃並未如此要求她。

一眨眼,俞雨牧已在將軍府中待了三個月。

時值正月,樓一刃依照慣例先祭拜雙親,之後便驅車前往安國侯府向段國桓伉儷拜年請安。

這一天,他會在侯府住下,翌日便進宮面見祁王並參加年宴。

一切與往年無異,只不過今年他身邊多了一個俞雨牧。

在他眼裏,他不是個卑微的侍童,而是將他視如親弟,就如同段世渝將他視如兄弟般。

來到侯府,接待他們的是人稱“雪夫人”的郭如雪。她是段國桓的妻子、段世渝的母親,段國桓雖貴為侯爺,卻只有一位夫人,未曾納妾。

郭如雪生下段世渝之後,一直未能再懷上孩子,十年前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卻在懷胎三個月時小產,從此再也無法生育。

但段國桓並未因她身弱難以懷孕生子而怪罪她、嫌棄她,反而加倍的疼惜她、憐愛她。

樓一刃雖非郭如雪所生,卻也是她看着長大的,由於他和段世渝只差一歲,因此在還是嬰孩時,也喝過郭如雪的奶水。

“孩兒叩見義母,祝義母新年如意,萬事均安。”一見着郭如雪,樓一刃便屈膝跪下請安。

“刃兒,起來吧。”她臉上是掩不住的歡喜,“義母好些時日沒見你了,來,讓義母好好瞧瞧你。”

樓一刃站起,而郭如雪已須仰頭才看得見他的臉龐。

看着高大俊朗的他,她甚感歡喜安慰,忍不住喟嘆。“將你抱在懷裏彷佛還是昨日的事呢。瞧,你都長這麼大了。”

“孩兒能有今日,全仗義父義母的養育之恩。”

“這是你自己的福氣,我跟你義父沒幫上什麼忙。”她謙遜的一笑,而後視線一移,看着怯怯站在一旁的俞雨牧,眼睛定定的望着她瞧。“他就是玉霞帶到京里來的那個孩子吧?”

“是的,義母。”他點頭,“他叫俞雨牧,樺縣人。”說罷,他跟俞雨牧使了個眼色,暗示他上前向郭如雪請安。

俞雨牧不安的上前,然後跪地拜年。

“小??小的向夫人拜年,祝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郭如雪聽了,忍俊不禁的笑出聲。

樓一刃也不覺莞爾,“小牧,又不是祝壽,你在說什麼啊?重來一遍。”

她慌了,滿臉潮紅地道:“那??那小的祝夫人新、新年??”

話未說完,郭如雪已上前攙起了她。

“行了,刃兒逗着你玩的。”郭如雪看着眼前這白凈秀氣的孩子,眼底充滿慈愛,“你叫雨牧,是嗎?”

“是的,夫人。”

“今年幾歲?”

“十歲了。”

“是嗎?”郭如雪細細睇着她,“聽說你爹娘都不在了?”

“嗯。”她點頭。

“真是苦了你。”說著,她瞥了一旁的樓一刃一眼,“刃兒,這孩子離鄉背井來到京城,你可得善待他。”

“義母放心,我拿他當弟弟一樣呢。”

“當真?”

“是真的,夫人!”不等他說話,俞雨牧已急着向郭如雪證實自己主子說的話,“少將軍對小牧是真的好。”

樓一刃挑眉一笑,“看吧,孩兒沒騙義母。”

郭如雪溫柔笑視着她,“不知為何,你讓我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呢,日後刃兒要是欺負你,你只管上我這兒來,我會為你做主的。”

她的溫柔及親切,讓離開姨娘遠赴京城的俞雨牧感到溫暖。

雖說霞姨跟她一樣同在將軍府中,少將軍又待她極好,但偶爾她還是會因為想念姨娘及老家而偷偷掉淚。

猶如母親般溫柔的侯爺夫人,教她忍不住想起已逝的娘親及家鄉的姨娘。

一時激動,她不由得紅了眼,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見狀,郭如雪立刻將她攬在懷裏,柔聲問着,“孩子,怎麼哭了?”

此舉教俞雨牧嚇了一跳,卻捨不得離開,她的懷裏好溫暖,像她娘及姨娘一樣。

“每逢佳節倍思親。”郭如雪問:“想家裏人了吧?”

“夫人??”

“你不寂寞的。”郭如雪端起她的小臉,揩去她的眼淚,“撫遠將軍府是你的家,刃兒跟我們也都是你的家人。”

聽了這番話,她的淚水更止不住了。

窗外,雪花飛舞着。都已經正月了,但這才是京城今年的初雪。

郭如雪倚窗而立,不知思索着什麼,眼裏有抹淡淡的哀愁。

她想得太入神,絲毫沒察覺到丈夫已走了進來。

怕身弱的她凍着,他順手撈起一件輕裘往她肩上一搭。

她回過頭,因他的體貼而露出溫柔的微笑。

段國桓雖是個武人,卻十分體貼,兩人自結縭以來,他從不曾對她有過不悅的臉色及口氣。

“妳身子弱,小心風寒。”他說。

郭如雪嫣然一笑,雖已四十好幾,臉上卻浮現少女般的靦笑意。

“想什麼這麼出神?”他站在她身邊,一同望着窗外那滿園的茶花。

郭如雪斂起笑,幽幽地問:“桓哥,你遺憾嗎?”

只有夫妻二人時,她會喚他一聲桓哥。

段國桓微怔,“遺憾?”

“我只為你生了渝兒,你覺得遺憾嗎?”

他知道她問得認真,因此也正色回道:“不,我對妳只有感謝。”

知道他不是哄她,不禁眼眶一濕,“桓哥,我真希望能多替你生幾個孩子,你應該納妾的。”

段國桓輕擁她入懷,喟嘆一記,“雪兒,妳這是在說什麼呢?”

“那些將相王侯,哪個不是妻妾滿室、兒女成群,可你卻??”

“我們有渝兒,還有刃兒呢。”他安慰着她,“夠了,這樣就夠了。”

郭如雪沒說話,只是靠在他懷中悄悄掉淚。

他端起她的臉,溫柔的抹去她臉上的淚水,笑嘆着,“大過年的,怎麼突然這麼傷感?”

她沉默了一下,“今天見着雨牧那孩子,不知怎地,突然??突然想起我們那個無緣的孩兒。”

聽見她又想起十年前沒了的那個孩子,段國桓的心揪了一下。

當年她是多麼期盼着那個孩子出生,又是如何小心翼翼的呵護着,當那孩子沒能保住,她簡直痛不欲生。

她成天以淚洗面,讓他看了好生難過。其實他心裏也痛,但他的痛無法訴說,在她面前,他永遠得表現出“我不在乎”的樣子。

可他終究是血肉之軀,總得宣洩自己的痛處,於是他只能對另一個女人說??

“如果當年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如今也該是雨牧這年紀了吧?”郭如雪說。

思緒被拉回,段國桓輕輕拍撫着她的背,柔聲安慰着,“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興許是那孩子與妳我緣薄,妳就別記掛在心上了。”說完,他掩上窗扉,輕攬着她的肩將她帶離窗邊。“明天一早還要進宮,早點歇着吧,嗯?”

迎上他溫柔的目光,郭如雪淡淡一笑,輕輕頷首。

時光如箭,歲月如梭,眨眼間已數個寒暑飛過。當年來到京城時只有九歲的俞雨牧,如今已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她發育得慢,直到十六歲才來了月事。

別的女孩或許會因為自己終於要從孩子蛻變成大人而感到興奮,可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她真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長大,永遠保持孩子的模樣,但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管她願不願意,這兩年來,她的身形已慢慢有了變化。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養奴為妻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養奴為妻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