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史嘉蕾終於沉沉的睡着。
面頰上猶帶淚痕,偶爾因為外頭的吵雜而皺眉,但神情比起之前放鬆了許多。
老實說,他並沒有把握她醒來后就能放下一切,海闊天空,可至少已經能從她散發出的沉靜,看出她嘗試接受眼前的混亂,尋找解決之道。
雖然是慢慢的,但不急,他會幫她。
徐秀岩走到浴室,那裏有扇用彩色玻璃拼起來的窗戶,是唯一沒有被封起來的窗戶,不過也無法看得很清楚,他只能從採訪車上的光判斷外頭的媒體並沒有離去,反而還越聚越多。
其實可以打開電視,絕對有實況轉播,但想到是為知道媒體是否離開才開電視看,又有種無奈的諷刺感。
扭開洗臉台的水龍頭,洗把臉,徐秀岩拿着毛巾,邊擦臉邊思考靈光一閃念頭的可行性,隨後扔下毛巾,走出浴室,打開筆記型電腦,迅速調查起某些事。
“果然沒錯……”證實了心中所猜測的,他低喃。
“什麼?”史嘉蕾不知醒來凝視他的側臉多久,直到他自言自語,才出聲。
徐秀岩調轉目光,一手輕輕搓揉她短短的發,沉思片刻,忽而笑問:“你有多久沒有惡作劇過了?”
史嘉蕾被他笑容里調皮的玩興給吸引,忍不住坐起身,“你說什麼?”
“他們在外頭苦苦守候都不願意離開,一定是因為沒有新聞點,那麼就讓我們開個不具惡意的小玩笑,他們也好回去向社會大眾的期待交差,是不?”徐秀岩眨眨眼,頑皮的表情像個小男孩。
“小玩笑?”他的話意味着可能要出現在媒體面前,但是她除了緊張以外,更有點莫名的興奮和期待,大概是被他傳染了吧。
“一個小小的玩笑,幸運的話,就把他們全趕走了,如何?”徐秀岩慫恿着,還加上她渴望的誘因。
史嘉蕾笑了,“你現在好像梅菲斯特。”
聞言,徐秀岩微挑眉,“不主動引誘,只是收集墮落靈魂的撒旦的勞工梅菲斯特?你這形容真有意思。”
她搖搖頭,“不,是警告浮士德失去上帝和天堂愉悅的悔恨。”
惡魔梅菲斯特在一開始就對浮士德要賣靈魂給惡魔的選擇做出了警告——不要為了達成其目的而放棄天堂的保證——就像她現在如果選擇參與他的“小玩笑”,很有可能是悲慘的下場。
但是再糟也不可能糟過現在,又有什麼不可為呢?
——而且他會陪着她。
“別看得太嚴重,惡作劇而已。”他說得很輕鬆。
“置之死地而後生。”
徐秀岩握住她的手,“我會成為你的同伴,服侍你。”
她要什麼,他就給她什麼,等到一切結束后,就換她回報了。
他想,那將會是個很值得的計劃。
徐秀岩的小玩笑,在隼的大力幫助下,事前準備工作總算可以順利開始。
意外的是於莫莉也來了。
她從直升機上跳下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什麼也別問了,這次換我幫你!”
雖然徐秀岩很想吐槽她眼底興奮地光芒,但想想確實是人多好辦事,而且於莫莉的個性外向,又具親和力,應該能和史嘉蕾成為好朋友,將來可以分擔她煩心的事。
總是考慮長遠的徐秀岩,任何一個利益都不會錯放。
不過怕史嘉蕾會受到驚嚇,他還是先進屋通知她一聲,卻沒有給她拒絕見面的機會。畢竟繼續讓她與人群疏離的話,早晚有一天她會真的不敢和人接觸。
既然情況已經夠亂了,那就亂到底,也許反而能快點解決。
史嘉蕾有些遲疑,可沒有拒絕,而且明白他們是他的朋友,決定不遮遮掩掩的,連墨鏡都不戴。
史嘉蕾坐立難安的盯着樓梯,率先走下來的是徐秀岩,他迅速走到她身邊,她立刻站起身準備迎接客人。即使沒有碰觸她,他都能感覺得出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緊張感,厚實的掌心輕輕按上她的背,無言給她鼓勵。
史嘉蕾回眸,短促一笑,接着轉向樓梯口,一臉如臨大敵的緊張。
先下來的是外表給人強烈視覺刺激的隼,只見他揚起爽朗的笑容,從容打招呼,“嗨,抱歉抱歉,沒有走大門,畢竟要游過那群食人魚,實在有困難。”
接着出現的於莫莉也說:“別怪他,那是因為顧及我是個未出嫁的弱女子的關係。”
“你只要點個頭,山下有個男人隨時等着把婚戒套進你手指。”隼大翻白眼。
於莫莉咕噥,“那正是我最近的壓力來源。”接着發現史嘉蕾臉上盈滿困惑又不敢開口問,連忙踏着像跳舞一般輕快的步伐,來到她面前。
“秀岩,快介紹啊!”她笑嘻嘻的催促。
“我的前妻,史嘉蕾。”徐秀岩先介紹身旁的女人,接着才對她說:“這位是於莫莉小姐,我上司的未婚妻。”
“女朋友。”於莫莉逕自更正,然後說:“別管我們剛剛說的,如果讓你感到不自在,真是不好意思。為了怕你待在這裏會無聊,我帶了一套繪本給你看。”
她把手中提的那一大袋還沒拆封的“銀魂”放到桌上,再一疊一疊的拿出來。
“那叫漫畫吧。”隼靠了過來,不以為然的說。
“有什麼關係,都是畫,又有字還有劇情呀!”於莫莉語氣愉快的反駁,邀請她一塊兒坐下。
史嘉蕾愣愣地注視她的舉動,生平第一次看到漫畫竟是從剛認識的人手中接過的,感覺非常奇妙。不過更令她在意的是,於莫莉看起來好漂亮。
自信又亮麗,而且她說話時自然流露出一股真誠的感覺,完全不會令人討厭……大概是因此才有種特殊的風采。
史嘉蕾說不出是不是嫉妒,但絕對很羨慕。
隼聽了於莫莉的話又翻了白眼,徐秀岩則介紹道:“這位是隼,是保安部門的獨立分子。”
“獨立分子?”史嘉蕾分神問。
“獨立作業分子。”加了兩個字的解釋並沒有比較好。
“簡單的說,就像秘書課有分第一秘書集團和第二秘書集團,保安部門也有一和二,我是一,只不過一也只有我一個人。”隼自行做完整的解釋,但聽的人還是不太清楚,是以史嘉蕾也不知道要不要順應話題問下去。
她很久沒和人閑聊,通常會靠近她的人,都是別有所圖,所以用不着她找話題,她常常是愛理不理的應個幾聲而已……不,她好像該在意他們對自己的看法才對。
然而,他們兩個的個人特色太過鮮明,隼是外表,於莫莉是個性,光是注意他們,就讓她忽略自己的事……
如果是那麼容易被忽略,她之前又為何那麼嚴肅的看待這一切?史嘉蕾心裏冒出疑問。
“你不喜歡嗎?”於莫莉見她發起呆,開口問道。
“啊,不、不是……”史嘉蕾有些結巴,不知道該和第一次見面的她說什麼好。
“好了,我們還有事情得做。”徐秀岩的話適時化解她的尷尬。
“對了對了,東西都在……”於莫莉在提來的幾個袋子裏翻找着。
隼把背上的背包卸了下來,“都在這裏。你的袋子裏只裝了漫畫,不是嗎?”
於莫莉見兩個男人把背包里的油漆罐拿出來,立刻道:“我去提水。”
提水?
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史嘉蕾發現除了自己以外,在場另外三個人都曉得“惡作劇”的內容,真不懂徐秀岩為何不肯直接告訴她。
“嘉蕾,你能告訴我哪裏有水桶嗎?”於莫莉笑問,同時牽起她的手。
史嘉蕾的視線從她的手往上移去,那隻白白凈凈的手,也好漂亮……
“嘉蕾?”沒得到回應,於莫莉微微皺眉,又問了一次:“你能告訴我哪裏有水桶嗎?”
史嘉蕾這才點點頭,領她往倉庫去。
沒多久,於莫莉手上提着一桶水,兩人從倉庫走回起居室,史嘉蕾終於忍不住說:“你好漂亮。”
於莫莉笑了笑,“謝謝。不過現在很少有不漂亮的女生吧!我阿姨就常說,只要肯打扮,每個女生都很漂亮,尤其現在還有微整形這種技術,滿街都是正妹呀!”
“但是也有出眾和不出眾的。”史嘉蕾淡淡道。
錢尼說過,有些人自然而然會散發出特別的光彩,即使在人群中也不會被淹沒,隨着時間和經驗的磨練,光芒會越來越耀眼,越來越引人注目,這正是為什麼能成為別人崇拜的偶像的原因。
曾經,錢尼也在她身上看見那樣的光彩,現在,恐怕都沒了吧!
於莫莉歪着頭想了想,“嗯……我覺得是認不認同自己吧。”
“認同?”
“也可以說是自信,明白自己是什麼樣子並喜歡自己的樣子,對自己沒有懷疑……愛自己。”於莫莉徐緩但堅定的說著自己的感想,“不過即使是再有自信的人都會有懷疑自己的時候,這時就需要別人來提醒幫助了。”
史嘉蕾凝視她片刻,“是秀岩……”
“嗯?”見她欲言又止,於莫莉眼帶疑問。
史嘉蕾搖搖頭,“不,沒事。”
如果於莫莉是徐秀岩的說客,應該會說得更直白一點吧。
“可是……有時候無法確定身旁是否真的出現那樣的人……不確定是不是真心的……”她接回剛才的話題。
食指輕點唇瓣,於莫莉沉吟道:“若是我的話,也有不想被推着前進的時候,那就消極一陣子,把自己從世界放逐,什麼也不要想,某一天答案可能就自己跑出來了。”
“怎麼可能?”史嘉蕾難掩嘲諷。
“如果只是枯坐在那裏當然不可能,所以要一直找許多好玩的事,每天大笑才可以。因為歡樂會帶來勇氣,而這正是我們現在要做的事啊!”於莫莉推着她快步回到起居室。
“嘿,你們提水桶的時間,能夠我們從台中走到台北了。”隼誇張道。
於莫莉扮了個醜醜的鬼臉,“快點吧!我已經等不及了!”
徐秀岩和隼立刻把油漆倒進水裏,卻發現水不夠,油漆仍然太過濃稠。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摻了水的油漆要怎麼裝進氣球里?”於莫莉拿出氣球包甩呀甩的,點出一個重要的問題。
兩個大男人一愣,史嘉蕾則猜到“惡作劇”的內容了——他們要把摻了水的油漆球扔下面的媒體記者。
“就說男人沒女人聰明。”於莫莉撇了撇嘴,站到史嘉蕾身邊,以劃清界線的動作表示慶幸自己不是生為男人。
“還是我們分裝在塑膠袋裏?”隼提出新方案。
“那氣球怎麼辦?我們買了上百個耶!”於莫莉還是覺得膠袋球不夠看,“而且為了玩漆球,我還特地從凌厲的樣品部門借來四套迷彩裝和面具的說。”
徐秀岩清了清嗓子,“於小姐,我們是要驅趕那些記者,而非邀請他們一起同樂。”
“但是穿着比較能保護我們的私隱吧!”凌厲交代過她要懂得自保,如果她不想接下來的日子都被媒體跟着的話,最好別把臉露出來,所以下直升機的時候,她都很小心背對記者。
“這倒是。”徐秀岩被說服了。
“我無所謂,給我面具就好。”隼說完看向史嘉蕾。
察覺自己變成所有人目光聚集的焦點,一直忘了的局促又冒出來,她馬上回答:“我都可以。”
“那到底要用什麼方法?真的要裝塑膠袋?”於莫莉用“這個點子很遜”的表情詢問他們。
當自己不再成為目光焦點,史嘉蕾鬆了口氣,腦子恢復轉動,“嗯……雖然會比較麻煩,要不要用漏斗?”
另外三人不約而同地眨眨眼。
“當然也可以把油漆倒進水塔里,打開水塔下面的水龍頭裝進氣球里;或者把油漆倒進游泳池裏,拿鍋碗瓢盆之類的容器鑰起來,往下倒,雖然可能會稀了些;再不然還是用水槍,我記得之前為了開派對,有要錢尼買一些放在倉庫里……”史嘉蕾說著,隨即發現另外三人用詫異的眼光瞪着自己。
“哇!想不到你對惡作劇很在行嘛!”於莫莉率先笑言。
“由此可以知道千萬別惹女人。”隼心有所感。
徐秀岩則用讚賞的眼光瞅着她。
也許她自己沒發現,但是打從他硬是闖進她的生活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發表自己的想法。
史嘉蕾似乎能了解徐秀岩表情背後代表的意義。
說來也真是奇怪,這一次,她不在乎自己成為所有人的焦點,因為他們眼裏帶着認同和信賴,讓她原本的不安、自卑,突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責任感。
——要讓這個惡作劇成功的責任感!
怎麼會有這樣的改變,她也解釋不出來。
“我投漏斗一票。”於莫莉說。她還是想要用氣球丟。
“我覺得水槍不錯,可是應該無法噴那麼遠,功用不大,所以漏斗吧!反正分工合作,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隼也贊成。
徐秀岩攤攤手,表示無所謂。
“那麼,讓我們開始吧!”許久以來第一次,史嘉蕾在徐秀岩以外的人面前笑了。
凌晨兩點,夜襲的最佳時間。
“報告,敵人已經呈現睡眠狀態。”穿着迷彩服,帶着面具的於莫莉趴伏在圍牆邊,忍不住模仿起士兵的口氣。
“我建議帥氣的跳上圍牆展開攻擊,有人反對嗎?”拉起軍裝大衣的帽子,隼並沒有帶着面具,而是戴上自備的擋風鏡。
“這可不是在拍電影。”作風和外型同樣優雅嚴謹,徐秀岩把迷彩裝穿得連軍人都會自嘆不如,超級標準。
“但是感覺一定很爽。”和於莫莉做同樣打扮,把袖子打了幾折的史嘉蕾發出低低的笑聲。
聽出她躍躍欲試,徐秀岩別過頭,睨了她一眼,“別告訴我你想嘗試。”
話雖這麼說,他的眼神頗為鼓勵,大有“如果你不上去,我可以把你抱上去”的意思。
啊,這個男人越來越像梅菲斯特了,竟然如此縱容她。
“不能手刃媒體我有多遺憾,你可能看不出來。”故意用惋惜的語氣,面具下的她揚起調皮的笑,心情像比賽開始前一樣興奮。
看來她也變壞了,想到即將一吐多年來的怨氣,即使是如此“溫和”的方法,都讓她非常期待。
之後他們會怎麼報導這件事?
說她終於失心瘋?笑她失控脫序的演出?
奇怪,她怎麼一點都不怕?一想到站上圍牆時,身旁還會有三個同伴,她確實不畏懼,還有些迫不及待。
“我感覺得出來。”徐秀岩意有所指。
“你確定我們這麼做不會被人告?”史嘉蕾是唯一擔心這點的人,另外兩個來幫忙的人已經用眼神在催促他們了。
“不用擔心,這整片山頭都是你的,在自家庭院裏玩漆球不犯法吧?”徐秀岩的回答也很有趣。
那天這個小遊戲的念頭一起,就是因為他猛然想到私人土地的問題。在前往別墅的路上,有一些老舊殘破的柵欄,他猜想那正是私人土地的範圍記號,還進有關單位的資料系統“查詢”過後,證實了這個猜測。難怪附近連一間民宅也沒有,因為山裏的居民都知道這裏是私人土地,而現在,包圍別墅的媒體們已經越界,侵犯了他們的私隱。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隼輕咳了幾聲,於莫莉也拿着辛苦灌裝好的漆球,在手裏上下拋接,等不及了。
“指揮官,你說呢?”徐秀岩無奈又好笑地把發號施令的權力交給史嘉蕾。
史嘉蕾站起身,身上背着裝滿漆球的大包包,故作姿態挺起胸,指着下方的“大軍”,揚聲道:“弟兄們,瞄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