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杜虎急着獻寶討好,連聲再見也忘了同李玄玉說,人便一溜煙地不見,徒留綻梅與李玄玉四目相凝,兩人之間氣氛有些古怪,明明都像是有話想說,卻又無人知曉該如何開口。
“既然杜大娘今日已經休息,那我就不進去了。”停頓了片刻,李玄玉如此對綻梅說道。
“李大人,還是我進去知會杜大娘一聲,杜大娘見大人您來了,一定很開心,或者,大人您可以在我們這兒用頓便飯?”瞧!她明明就覺得待在李大人身旁十分不自在,卻又不舍他這麼快離開,這不是古古怪怪是什麼?
就算綻梅對李玄玉說得如此客套平淡,就像對待個平時來訪的客人,她還是很想咬掉自個兒多事的舌頭。
“不用了,綻梅,我是來尋你的,幾句話說說便走。”
“好,大人請說。”綻梅點頭再點頭,話音平平,手心與背心卻同時滲汗,一顆心簡直要驚跳出喉嚨,他要尋她做什麼?
擺托,千萬別問她那雙鞋的事,也千萬別聽見小少爺適才在學堂前說的話……
可惜,天不從人願,李玄玉開門見山地便說了。
“綻梅,我來是要告訴你,這雙鞋大小剛好,鞋底還絮了棉,穿着挺暖。”李玄玉指了指腳上的鞋,大有先穿先贏,若不是做給他的,怎會如此合腳的意味,要教她無法耍賴。
綻梅垂眸一望,適才沒留心,倒沒發現李大人已經將鞋穿上了。
果然,這鞋瞧來是真的挺合腳,而這色,也很襯李大人一身溫雅書卷氣……綻梅本就不自在的臉容,雙頰變得更加艷紅。
“合腳很好,暖和也好,李大人喜歡,便好。”綻梅繼續點頭再點頭,不敢抬眸望他,又想匆匆告退。
“綻梅,我很喜歡,很喜愛,很喜歡也很喜愛。”到底是喜愛什麼呢?是鞋還是姑娘?李玄玉也不顧姑娘是否聽得面紅耳熱,自顧自地說著,重重強調,強調得綻梅只想落荒而逃。
“李大人,綻梅進屋了。”
“慢!”李玄玉喚住她,心心念念了好幾天的姑娘,他並不願這麼早放她離開,“綻梅,我今天來,除了向你道謝,還想跟你討個東西。”
綻梅疑惑揚眸,驚訝不已,她從沒想來李玄玉有天會向她索討什麼物事,是孫管事的玉簪嗎?
“李大人想向綻梅討什麼?”
“錢袋。”李玄玉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得斬釘截鐵,極有魄力,像鼓起多在勇氣說似的。
“好,李大人您等等,綻梅進去拿給您。”綻梅意會過來之後,回身便要進屋。
“不是。”李玄玉情急之下又拉住綻梅手腕。
從他手上傳來的觸感細緻滑膩,而她眼波盈盈,雙頰猶泛着粉紅,眉目間隱約含情的模樣嬌美不已,令李玄玉倏地想起上回懷抱她的感受,心湖生波,情波蕩漾,忘了將她的手放開。
“我不是要那個已經贈你的錢袋,我是要一個新的,你做的,新的錢袋。”一個就算她再不來衙里洗衣學字了,也得再來見他一趟的理由。
他就是不願她像這幾日秀的躲起來,教他見不着她,若有所失,真怕她此後再也不來了。
李玄玉一句話重複了很多次,但綻梅卻覺得她越聽越不明白。
是她這幾日未去縣衙,所以李大人才要為她編派差事嗎?但這又怎麼可能?
“李大人,您是身邊沒有錢袋好使嗎?或是新的用來不若舊的合手?若是,綻梅可以先將舊的還給大人,綻梅有好好洗凈收着,現下便可拿出來給您。”
“不是,綻梅,我不是要那箇舊的,我已經說了,我就要一個新的,你做的,上面綉着『李』字的錢袋,你繡的。”她不是聽不懂,只是,究竟要他說幾次,她才願意聽懂呢?李玄玉越說越用力。
“啊?”綻梅一怔,方才退去潮紅的兩頰又再度發紅,她光是用腦子想綉那個“李”字,都感到腦袋發昏,還怎麼拿針線?
李玄玉見她一向平靜無波的臉容瞬間變換過好幾種顏色,明白她已意會,倏地想起了什麼,又重重強調,“舊的那個錢袋,是我娘親過世前做給我的,上頭的『李』字,是我娘繡的,不是別的姑娘。”一頓,又再說了一次,“沒有別的姑娘。”
為什麼這句話明明應該不是很古怪,卻隱約透着古怪,而她又古怪地紅了臉呢?綻梅越來越想逃跑了,為什麼李玄玉還抓着她不放?
“好了,李大人,綻梅知道了,你先放開我……”綻梅粉頸輕垂,現下連耳朵都是燙的,雖說天色漸暗,這時候附近行人已經漸少,然,被人瞧見了總是不好。
“不放,你允了我才要放。”姑娘性沉寡言,但應承了的事情便一定會做到,所以,即使手段有些不入流,他也一定得要拐了她先答應了才行。
“好……李大人,綻梅允了你,你可以放開了。”綻梅動了動手,過了會兒才順利將手腕從李玄玉手中抽開。
那股放開她的力量戀戀不捨,為什麼,她很有種在哄小少爺時的感覺呢?哄李大人的時候,她也如哄小少爺時般,唇角彎彎,同樣想笑……
“那就這麼說定了,你下回還是得來衙里,就算你不想習字、不想洗衣了,還是得來,可不話說話不算話,不然——”
“我知道,大人要命衙役抽綻梅板子。”真是為了要她去衙里才編派她差事?綻梅真是不敢相信。
“瞧,我早說你分明不怕我。”她說得這麼雲淡風輕,這麼無關痛癢,他當真是官威蕩然無存,李玄玉嘴角噙笑,視線對上她隱含笑意的眼,眸中閃過一抹玩性。
“奴婢不敢。”他們兩人同時開口。
被學去了?李大人啊,真的很像小孩子……
綻梅仰首望着李玄玉,念羞漾笑,而李玄玉哈哈大笑,兩人連日來的忐忑悵然煙消雲散,分別了好幾日的思念之情,好不容易才平撫了一點點。
“李大人,綻梅該進屋了。”李大人本就五官端正,眉目清俊,如此盯着她直瞧,教好如何招架?
“去忙吧。”李玄玉向她作別,目光仍戀戀不捨地游移在她頰邊若隱若現的兩枚小淺渦上。
姑娘又笑了,他真歡喜,那是真歡喜,歡喜到他告別了她,連走過了兩條街,才發覺杜虎的書袋還提在他手上,於是眼角彎彎,唇也彎彎,臉上全是笑意折回。
事情發生得太快!綻梅根本就搞不清楚是怎麼發生的。
明明她才在門口與李玄玉道別,走進屋裏沒幾步,接着一陣天旋地轉,她被人捂住嘴攔腰抱起,像扛包米袋似地被丟進主院大廳。
廳內站着數位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漢,案倒物灑,很有遭偷兒強盜闖入過的態勢,而杜大娘雙手雙腳被粗繩牢牢捆綁着,地上滿是她方才買的白糖糕……
“別再找了,周大爺,我早已說過咱們的獨門配方並無紙本,製法與香料皆在我腦子裏,你想做出與咱家相同的鴨蛋香粉,是痴人說夢!”杜大娘朝為首那位男子怒叫。
周大爺?
綻梅驚魂甫定,定楮一望,眼前這人不就是想收她入房的周家大少周萬里嗎?這是怎麼回事?杜虎呢?小少爺比她早進屋,人呢?
“娘!”本被名漢子壓制在地的杜虎朝杜大娘奔去,小小身子被一把騰空抓起,“娘!你這惡人!放開我娘!放開我!”
“小兔崽子忒煞吵人!”周萬里揣住杜虎衣領,信手過去便是一記熱辣巴掌,氣焰高張地對杜大娘道︰“你杜家人丁單薄,現今只剩下這唯一男丁,你儘管嘴硬,老子不怕你不講。”
周萬里全然不顧杜虎已然被打跌在地,唇角滲血,伸手又是一巴掌,腳踩在孩子肚腹上。
杜大娘驚叫道︰“周大爺,你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數,何必為難咱這麼一個小鋪頭?”
“小少爺!”綻梅過去搶人。
“綻梅?”周萬里鉗住她手腕,不可置信,真以為自個兒瞧錯了。“哈哈哈,好啊!以為讓你給跑了,原來連你也在這兒,這下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周萬里大笑了幾聲,又望着杜大娘道︰“杜大娘,若非你硬氣,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又何苦做到如此?我連挖你鋪里兩位師傅,偏生做出來的香粉就是質地不對,逼也逼也不出個啥東西來,你儘管嘴硬心狠,我瞧你兒子能捱到什麼時候?”語畢又用力踩了杜虎一腳。
“姑爺,你別這樣,小少爺禁不起這樣折騰的。”綻梅撲過去拉住周萬里袍擺。
周萬里矮身蹲下,踩在杜虎腹上的腳放開,衝著眼前的綻梅直笑,這臉蛋,這身段,這身淡雅氣息,他可是朝思暮想了許久。
“綻梅,你別怕,我就算為難全天下也不會為難你,你日後乖乖跟着我,我定不虧待——”
“呸!”村虎一口混着血的唾沫吐到周萬里臉上,“大惡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瞧你生得這副歪瓜裂棗樣兒,也配要綻梅跟——”
“小虎子!”
“小少爺!”見徹底被惹惱的周萬里又要伸手打杜虎,杜大娘與綻梅同時大叫,綻梅撲過去將杜虎牢牢摟進懷中,以身相護。
周萬里對眼前情狀冷笑了聲。
“好!綻梅,你也一樣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很好,杜大娘,你總算知道該急了?來人啊!給我打!”見身旁上前的打手們似有遲疑,周萬里又添了句,“拉開她,打!拉不開,就兩個一起打!咱就耗到這姓杜的娘兒們說!”
“你們這群狗娘養的!別欺負綻梅,別欺負我娘!咱杜家香粉,只有爹和娘做得出來,你們這群王八羔子怎學得會?”聽得落在綻梅背上那棍棒張牙舞爪,聲聲篤沉厚實,杜虎急得鼻涕眼淚直流,胡言亂語。
“綻梅你快跑,你保護娘,你保護你自己,我不怕打,我也不說咱香粉是如何做的,嗚……你們這些惡人!惡人!別再打了!綻梅會死掉的!”
怎麼辦?怎麼辦?杜虎望向一旁急得猛掉淚的娘,好想做些什麼事保護娘和綻梅,可是他卻什麼也辦不到,他想推開綻梅讓她少挨些打,但綻梅卻抱他抱得好緊,他掙也掙不開,只能跟娘一樣一直哭一直哭。
“小少爺,你別哭,你聽話。”綻梅氣若遊絲,早已被打得頭暈眼花,出氣多入氣少,但不要緊,她從前當丫鬟時也捱過不少責罰,她很耐打,她不怕疼,至少,她絕對比杜虎能捱打……
“小少爺,待會兒我說跑你便跑,聽話,乖。”就差一點兒,廳門未掩,她往那兒滾爬了幾步,他們就差幾步,就差那麼一點兒。
綻梅嘴唇咬出血絲,眼眶痛到泛淚,她在等,等一個機會,她得忍,她能捱。
“嗚……”見綻梅唇角都流出血,杜虎越哭越厲害,他聽話,他很乖,為什麼惡人都不用聽話?
“周大爺,別再打了,我說,我說便是!”凝滯的空氣中突地傳來杜大娘一聲認命哽咽的爆吼。
“好,總算學乖了是不?”周萬里得意洋洋,嘴角咧笑,比了個手勢要隨從們停手。
“小少爺!跑!”就那麼幾秒鐘的停頓,綻梅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幾乎是連蹲帶跑地將杜虎推出門外。
“他媽的,賤人!給我追!”
綻梅將廳門掩上,背抵住門,才回身便接連挨了幾個巴掌,一頭青絲被拽住,奮力往牆上衝撞。
她聽見杜大娘尖叫,聽見幾名漢子們咆哮,聽見她的身體被猛烈撞擊的聲音,但她不讓任何人過去,就是不讓,她多撐得一時,杜虎便能跑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