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不願吐露真實姓名,還要素來服侍他的孫管事幫他隱瞞身分,便是因為他想細聽從頭,不願別人因他的身分對他有所保留。
不肖子孫,當真是令人痛心疾首,依律該如何辦,便如何辦吧!王川吉喟然長嘆,靜聽綻梅娓娓道出事情始末。
霽陽縣衙外,今日一早便是萬頭鑽動,人聲鼎沸。
廣順行一案要開堂重審,霽陽縣縣令要摘官,衙內站着幾名來為李玄玉摘官的摘印官,來重新開堂重審的郡守,和即將上任為霽陽縣令的新任官員;而衙外也停了幾頂官輿,站許多名軍爺,擠滿了聞風趕來的百姓。
綻梅一早便與杜虎候在衙門之外,苦等着王川吉王大人現身,但左等右盼,都沒見到王大人身影,最後綻梅只得抱着杜虎,千辛萬虎地擠到人潮最前頭,想一探衙內景況。
沒相到才往公堂之內望去一眼,綻梅的眼眶鼻子立時便都酸了。
李玄玉依舊一身樸素灰袍,沉穩淡定地立於公堂之內,官服官帽整齊地迭放在案旁,其上還置着官印,見幾名長官來,神色平淡無波,從容凜然。
李玄玉越冷靜,綻梅便越感到難過,她傾心的男子一身傲骨,即便為小人所害,仍是無所畏懼,她好心疼他,也好敬佩他,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握着腰間司南佩之手越收越緊。
“卑職李玄玉見過幾位大人。”李玄玉極為有禮地對着幾位到來的大人們抱拳作揖。
“李玄玉,本官今日奉為摘印官,特來發文免職,執行交接,公文在此。”摘印官走向前,將手中公文遞交給李玄玉。
李玄玉接過公文,謝過大人之後,便將公文隨手擱在案上。“這兒是霽陽縣縣令印信和庫銀賬目,還請大人點交。”
李玄玉話才出口,公堂外頭便已是群起嘩然——
“李大人做得好好的,怎地卻要被摘官?”
“就是說啊!廣順行案子明明也判得好好的,做啥又要重審?還來了那麼多位大人?需要這麼勞師動眾嗎?”
“是啊是啊!我瞧一定就是惡人用了什麼法子,非要叫好人難受,果真是官官相護,天道不彰,哼!咱們就在這裏看着,李大人是好人,誰要為難他,我便跟誰拚命!”
“對,沒錯!跟他拚命!”
幾名百姓們挽起袖子,圍在公堂公頭,情緒激亢。
“外頭吵鬧些什麼啊?通通給我安靜!”摘印官大喝,又道︰“李玄玉,這兒還有丞相命令,你跪下聽令。”
李玄玉撩起袍擺,正欲屈膝下跪,猛一抬眸,視線卻與正抱着杜虎的綻梅相凝。
綻梅來了?是何時來的?他怎地沒有發現?被她瞧見了他如此狼狽的模樣,她可還傾慕他?
他與她眸光相對的這一瞬,四周的喧囂擾嚷彷彿都停了。
綻梅身着青衫布裙,正如他們首次相見時的模樣,她圓圓的眼兒亮澄澄,望着他的臉容恬靜秀麗,總令她心湖生波。
李玄玉靜靜瞅着綻梅,綻梅也靜靜地回望着他,兩人相對無語,聽不見周遭聲浪嘈雜,相適不知期,此刻只想將彼此容顏深印心底。
忽地,綻梅將杜虎放下,將他予她的司南佩從腰間解下,高舉在胸前,明明眸中有淚,唇邊卻綻放無雙笑靨。
辟邪、正身、正己,他不悔,她亦無悔。
李玄玉明白她的心意,朝她緩緩牽唇一笑,胸臆間卻塞滿惆悵。
廣順行一案發展至此,他自認問心無愧,雖感遺憾,卻並無後悔,只是,苦了說要候着他的姑娘,她說她不嫁人,她拿着他的司南佩,若是此生緣盡,不知來世可否再相會?但願姑娘忘了他,尋得一生所託,但他又怎能忘得了姑娘?
李玄玉心中悵然,下跪聽令,一見他跪下,衙外老百姓們為他喧嘩抱不平的吼聲更甚,大有要衝入堂內的態勢,教衙役衙差們阻擋得辛苦。
李大人是親民愛人的好官,怎可被如此對待?
查前霽陽縣縣令李玄玉,任官期間判案草率,不服上級衙門指示,秋賦遲繳,扣克糧稅,即日解送回京……外頭吵什麼吵?前縣令胡鬧,縣內百姓也是如此刁蠻,究竟有沒有人在維持安寧啊?外頭再吵的,通通給我拿了!”
“報告大人,拿、拿不完的。”
衙外差役不知是刻意放人,還是已然擋不住情緒激亢的百姓,衙外百生們蜂擁而上,眼看着就要暴動而起,就連杜虎的學堂先生宋賢,也領着一班士人,趕來高聲一呼——
“李大人,您別怕,咱們隨您上京,咱們跟您後頭聲援您,教那些惡官不敢隨便亂審亂判!”
“先生,您怎麼會……”綻梅不可置信地望着擠到她身邊來振臂高呼的宋賢。
“綻梅姑娘,我想通啦,你字寫不好,而小虎子尚才八歲,都能為了持守正道努力至斯,我、噯,那日你們走了之後,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眼,最後內人得知原委,訓斥了我頓,說她不知該如何告訴孩兒,他們的父親飽讀詩書,卻是個貪生怕死之輩,訓得我又羞又慚,哈哈!總之,李大人,咱們來了,盤纏行囊都已備好啦,咱們同你上京!”
“對嘛!李大人何罪之有?秋賦遲繳,那是今年秋收得遲,大人不願強逼我們納糧才會延盡的呀,這樣也要摘官?分明是強扣罪名嘛!”
“我瞧,一定是廣順行周爺暗中使了什麼手腳,呸!銀錢財寶能收買的,不是畜生那是啥?”
李玄玉驚愕地望着這些如此聲援他的百姓,一時心中激動,感動莫名,熱淚盈眶。他得民如此,當真是不枉此生。
“胡鬧!胡鬧!”百姓們人多勢眾,七嘴八舌,惹得前來摘印的大人怒氣騰騰,又不敢將滿腔怒火朝百姓們發作,只得通通倒在李玄玉身上。“來人哪,上枷!”
“上什麼枷!咱們的大人不上枷!”
奉命枷人的差役也不知被誰一推,險些跌地,旁邊族擁而上的百姓們見機不可失,索性與差人搶奪起來,一時之間你推我打,情況一發不可收拾。
“李玄玉,你煽動百姓,真要反是不?”摘印官被推了幾把,又被踩了幾腳,氣得吹鬍子瞪眼,破口大罵。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綻梅抱起杜虎,匆匆便往衙外奔去,四處張望,仍是沒有王大人身影,也不見王大人官輿。
她心中一急,便找了個相熟的門口衙差問道︰“差大哥,請問您,王川吉王大人到了嗎?”
“綻梅姑娘,這哪兒有啥王川吉王大人,我連聽都沒聽過,我先進去啦,再這樣鬧下去怎麼得了?!”衙差匆匆丟下話,大步往堂內奔去。
沒有王川吉王大人?怎麼會?是衙差大哥不識得王大人的緣故嗎?
仔細想想,那日見王大人,雖然他乘的是綠呢大輿,但也未見他配戴印綬,然孫管事又不可能騙她,王大人明明說他會上稟朝廷,儘力相幫的,怎麼辦?這下該如何是好?
“綻梅,你別慌,王大人來啦!”忽然,杜虎伸手往前一指,綻梅抬眸望去,便見幾匹快馬朝着這兒奔近。
綻梅定楮一望,那映在眼前越近越清晰的白眉老丈不是王大人還是誰?
王大人身手矯健地拉緊韁繩,縱身下馬。
“欸,一身老骨頭了,沒想到還奔得比後頭那幾個不濟事的快,字丑的女娃娃,杜家小少爺,老夫來遲了,可沒食言。”王川吉大人翻身下馬,瞥了眼四周景狀。
這李玄玉,區區一個小小縣令,竟能做到萬民相送,實屬不易,真沒枉費他為他連日快馬奔波,幸得霽陽城離京城不是太無,否則他今日也趕不上。
王川吉在原地稍待了會兒,跟在他後頭陸續下馬的差役們魚貫往前,邁步走入紛亂一片的霽陽縣衙內,提聲通報——
“御史大人周廣大人到!”
好幾聲中氣十足的喝聲傳進霽陽縣衙內,衙內官員與百姓們皆是一愣,跟在王大人身後的綻梅與杜虎震驚之餘,也是深感奇怪地對視一眼。
御史大人周廣大人?這是誰啊?
這兒除了縣衙公堂內的幾名大人之外,餘下的唯一一位大人不就是王川吉王大人嗎?怎地變成周廣周大人了?而且,這名諱為何聽來有些耳熟?綻梅怔愣了會兒,而後以手掩嘴,硬生生吞下一句驚呼。
周廣?這不就是廣順周家老太爺的名諱嗎?
莫怪她總感周廣而善,唐雪大婚之時,她曾見匆匆見過周老太爺一面,可當時她在新房裏忙進忙出,並未與周老太爺多照面,之後,又聽聞老太爺深居在周家別苑,綻梅幾乎沒有在周家祖厝內踫過他。
怎會如此?
周老太爺既為新任御史大夫,他親至霽陽城,難道是要親辦廣順行孫兒之案嗎?若周老太爺是有心要辦此案,為何又不坦白對他們言明身分?
而她與杜虎甚至還向周老太爺細說了杜家香粉鋪如何遭周萬里欺壓之事,如今李玄玉編寫的,或可救他一命的農書也在周老太爺手裏,這究竟是福是禍,是危是安?周老太爺究竟是朋友或是敵人?
綻梅心中忐忑,胸口直跳,杜虎畢竟年幼,不懂事情利害,忽搖着她的手興奮道︰“綻梅綻梅,你瞧王大人好威風,不對,是周大人,這周大人真是有趣,做啥要化名騙我們啊?化名化得也真好玩,王川吉王川吉,迭在一起寫,就變『周』啦。”
綻梅現在並無心思琢磨杜虎話中之意,一手握緊了杜虎,一手握緊了掌心司南佩,屏氣凝神地觀望堂上動靜。
御史大人周廣到來之後,百姓們精神一振,以為有可告御狀可伸冤的大人來了,而堂上幾名官員們在長官面前也不敢造次,紛亂情狀陡歇,一時之間竟是鴉雀無聲,自動自發地在御史大人與李玄玉之間讓出一條道來。
御史大人邁步走到李玄玉身前,問道︰“你就是李玄玉?”
“是,草民李玄玉見過御史大人。”
“李玄玉,聖上有口諭給你,你跪下接旨吧。”
“草民接旨。”李玄玉恭敬下跪,望着他的綻梅心中又驚又怕,唯恐入耳的是壞消息,一顆心懸吊得七上八下。
“李玄玉,朕意欲南巡,你多番上折阻撓,不明朕這苦心,朕雖氣你不解君意,卻能諒你體民之情,此次你被摘官押解之事,御史大夫已查明原委,稟告於朕,國有綱紀,你擅自主張,延遲賦稅之期本是不該,然如今朝野結黨積弊已久,正需要如你一般能直言敢諫之人為朝廷親效力,朕現下便罰你戴罪立功,封你為霽州刺史,秩六百石,巡行郡縣,以下治上,治官不治民,另,為免你位卑權大,聯姻結黨,朕命你僅能與庶民奴婢通婚,子孫三代不能出仕為官,盼你能心無旁騖,善行監察之責。”
御史大人周廣一氣呵成地說完,語畢之後,公堂內外之人皆是面面相覷,絲毫不敢作聲。
刺史?以下治上?那麼,李大人究竟是被陞官還是被貶官了?
為了善行監察之責,不能聯姻結黨,僅能與平民賤民通婚,子孫三代還不能出仕當官?這究竟是獎還是罰呀?怎麼聽來有些不妙?
“李玄玉,還不快謝恩?”周廣清了清喉嚨,揚聲道。
“謝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玄玉叩首謝恩,驚愕且驚奇,不明事情怎會有如此急轉直下的發展,卻深感皇恩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