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在這裏日子還算過得去,只是生活不像在台灣那般愜意,有很多事都要從頭開始學習,但你放心,我會很認真學的,雖然在班上成績沒有太突出,但至少沒有成為教授的眼中釘就好了……」他自嘲地笑一笑,把心酸的求學歷程化作三言兩語簡單帶過。
「放假的時候,我在一間律師事務所見習,那裏的人雖然嚴苛一點,對我算是不錯,計畫等我完成學業后,就直接進事務所工作,我也答應了……」她聽出他話里的委屈,是為生活,為課業,為壓力的委屈,她心疼,卻幫不上任何忙,甚至連出聲安慰都沒有立場。
她認真地聽着他的話,一下一下地點頭,她相信他的信念,尊重他的選擇,她知道他有一天會成功歸國,為自己走出不同凡響的人生。
「阮阮,你說,為什麼我們做人不能夠勇敢一點?為自己想要的……不要顧慮那麼多……能不能自私一下,不顧一切地去追求……就算那是遠在天邊的想望,踮着腳伸長手都碰不到的地方,可不可以奢侈地保留在心底,當作總有一天會達成的夢想?
「阮阮,我只希望,夢想到了最後一天,它能不能許我個來世,讓我有堅持下去的目標……可以嗎?阮阮……」
這一聲「阮阮」,是只有他們兩個獨處的時候,他才會喚她的稱呼,她聽着他一遍一遍的叫喚,早已剋制不住自己,淚流了滿面。她拿着手機的手在顫抖着,壓抑住到了嘴邊的嘭咽聲,硬是和淚水吞進肚子裏。
她不知道他的感情已經放得這麼重,重得她的心承載不下,她不能回應對方,不能發出一點聲音,讓眼淚流出已經是她最後的宣洩,因為就連哭泣都是罪惡,都是罪孽。
掛上了電話,放鬆了身子,蜷曲在涼椅上,任由淚珠從眼角一顆一顆滲出,她不想去擦拭,放縱自己眼淚橫流,放縱自己一次一次回想電話里的人對她說的一字一句,試圖想要牢記在心裏,深深刻印。
暫時忘記他的身分,忘記自己的身分,放肆地將這一刻牢牢記在心底,因為她承認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如此輕易地牽動她的心,家人不能,孩子不能,甚至丈夫也不能……她無法自欺欺人,至少在這一夜,無法欺騙自己……
隔日,阮婷帶着些微感冒和丈夫孩子離開婆家,到了台北后,她找了個時間到電信公司停掉自己的手機號碼,並且告知所有親戚朋友,以後有事就撥住處電話或是丈夫的手機找她就好。
她笑着和所有關心她的人都這般解釋——「當了家庭主婦,生活圈子也小了,索性停話,也可以省下一筆費用。」
朋友勸她別為了家庭失去自己的空間,要她別這麼衝動,再好好想想,這不僅僅是個簡單的動作,就像她辭去工作一樣,代表的是一個女人封閉自我的開始。
沒有人知道這個舉動對她來說是多麼重要,這是她下定決心的第一步,她要拔出偷偷住進心裏那個不該有的身影。
她強迫自己不去想令她深深撼動的言語,不去管不該屬於她的那份感情。
就讓那一夜的感動留在那裏,不準再去回想半分,狠下心抽離企圖引她沉淪的漩渦。
「馬麻……馬麻……馬罵!」傅品嫻穿着睡衣,奮力邁着小小的步伐,纏着正從外頭買早餐回來的阮婷撒嬌。
「別鬧!快去叫爸爸起床,可以吃早餐了!」阮婷走進門,笑着摸摸女娃的頭。
這孩子早上總是跟着她一起起床,以後還是帶着她一起去買早餐好了,免得她老是孤伶伶地面對熟睡中的老爸。
「嚎!」小女娃很豪邁地大喊一聲外加保證式地點頭。
傅品嫻才兩歲大,正是學習講話之際,說話難免有些「草伶呆」,別看她個兒小小,調皮精明的模樣兒,可是會秒殺所有大人的心。
傅遠修頂着睡眼惺忪的表情,整理着一身防風防雨的措施,就算如今在公司已經是主管級的人物,他仍是堅持不買轎車,不增加家庭多餘的支出,選擇每天騎機車上下班。
阮婷替女兒換上俏麗可愛的便服,打理好瑣碎的家事,母女倆一起在門口送一家之主出門。
她們各自送上一個愛的親親和抱抱,傅遠修起身再抱着阮婷時,親昵地低頭耳語幾句,阮婷立即漲紅了臉,又羞又嗔地趕他出門。
關上門后,阮婷笑了,她想着剛剛丈夫對她說的話,小女兒的嬌羞表情清楚地寫在臉上。
她和傅遠修計畫從今天要開始準備生第二胎,她帶着有些緊張的心情準備迎接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傅遠修說生男生女不重要,他希望給傅品嫻一個當姊姊的機會,讓她明白有手足的依賴感是多麼好,一份永生不滅的血緣關係,就像他和他的弟……傅遠耀一樣。
阮婷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這個名字、這個人,她相信她的心裏已經徹底抹去這個人的影子,她可以將曾經發生過的事當作一場舊夢。
偶爾會從公婆、丈夫的談話中間接得知他的消息,大多時候她能不聽就不聽,不主動去過問,不多去關心他在海峽另一邊的生活。
但她再怎麼將耳朵捂緊,仍會穿透風聲進來,傳來一些他的訊息。
他們說,小叔很努力,順利完成學業了。
他們說,有間事務所很賞識他,要小叔留下來一起打拚。
他們說,小叔住的地方連續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凍死不少人。
他們說,小叔很忙,忙得連回台灣過年的時間都沒有。
他們說,小叔交了一個女朋友,是很認真的在交往,可是公公不同意,因為他不要一個外國媳婦。
阮婷一笑置之,再怎麼樣小叔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她覺得很好,真的很好……她藏信他們有一天可以很坦然地面對對方,畢竟那一次的對話,他沒有表明過自己的身分,而她連話都沒有說出一句,她可以假裝根本沒有這件事發生過,不用去承認她的心、她的淚曾經在那一夜狠狠地背叛過她的婚姻。
客廳里傳來電視被打開的聲音,傅品嫻的小指頭還不懂怎麼讓電視轉到自己想看的幼幼台頻道,在遙控器上胡亂按着,阮婷含帶着笑意走了過去,正要為女兒轉換頻道時,卻被此時電視裏那道熟悉的人影吸引了目光。
「為您插播一則不幸消息,稍早於XX路口發生令人惋惜的事故,畫面中的騎士疑似遭到後方公車的惡意逼車,騎士閃避不及,機車偏行車道,導致騎士摔倒於快車道中央,被後方逼車的公車駕駛輾斃,騎士當場死亡,目前還在緊急找尋騎士家屬,熱心民眾若有相關消息,請儘快通知XX分局……」
阮婷看着畫面里的騎士背影,是那麼眼熟,那麼讓她心疼,這個人跟早上她送出門的人怎麼會那麼相像?
不會的!不是他!她明明才對他說,騎車要小心,要早點回來,怎麼可能這樣就……
「鈴——鈴——」電話聲響起,她從來不知道家裏的電話聲聽起來是這樣可怕,可怕得讓她不敢接起。
她顫着手,拾起話筒。「喂……」
阮婷聽着對方帶着遺憾的語氣表達,一字一句清楚地讓她知道,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爸爸,她親手送出去的人,發生了意外……她現在要怎麼辦?
她是不是該讓孩子迴避這件事?那她該把孩子放在哪?
她是應該要先去現場?還是醫院?還是警察局?
她不能哭,現在還不是她哭的時候。
她要堅強,不能讓孩子被她嚇到,還不能讓孩子知道,她爸爸晚上不會回來陪她吃飯、洗澡了,今天不會回來了,以後也不會回來了……她撥了電話回鄉下老家,告知兩老發生的事情,與其讓兩個老人家從電視上知道自己兒子死亡的消息,不如由她這個媳婦親口對老人家說。
公公婆婆要她先別像無頭蒼蠅似亂跑,在家裏等待他們的消息,他們會馬上北上,陪着媳婦一起面對憾事。
傅品嫻感受到媽媽散發出陰沉的低氣壓,小女娃有了恐懼感,她的小臉垮了下來,扁着嘴,醞釀大哭的氣勢。
阮婷抱着女兒的手發抖着,但她還是忍耐着情緒輕輕哄着女兒、疼着女兒,讓女兒的情緒安定下來,雖然她的神經也在崩潰邊緣。
一個小時過了,分分秒秒的漫長等待后,家門口出現了第一個男人,再來是第二個男人、第三個男人。
鍾展維一進門就跟她說目前最要緊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對外界要如何回應。
再來是何亦非,他一坐下就開始利用自己的人脈聯繫相關的人,包括告知傅、阮兩家家人事情的最新進度。
接着,韓輕特意買了餐食進來,抱起阮婷懷裏可憐兮兮的女娃,輕聲誘哄。
他們很有默契地分頭作業,帶着阮婷東奔西跑。
阮婷一路上沉默不語,安靜無聲,要她去哪就去哪,要她簽什麼就簽什麼,要她怎麼說就怎麼說,配合力十足。
而傅品嫻依舊在家裏好吃、好睡、好玩,一點也沒有受到外界的干擾,因為有一向沉着冷靜的韓輕照顧着她。
「現在首先要凍結公車駕駛和他們公司老闆的名下資產,防止他們脫產。」
「真該死!撞了人怎麼還有這麼多理由?」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要比他們更早提出控告……」
車上兩個男人一來一往地討論着,阮婷沒有心思參與,她拿着剛領回的遺物,染了血跡的上衣和背包,看起來觸目驚心,但她還是死命忍住情緒,不容有半絲崩潰。
她認為堅強的表現看在其他兩位男人的眼裏是不正常的反應,沒有適度的宣洩情緒,反而會造成以後心理與生理的龐大壓力。
鍾展維認為這個時候有些話他必須替好友說清楚,「大嫂,阿耀雖然在國外,還是很關心台灣的你們,他一接到伯父的電話,第一個就要我們來幫你,他真的……唉!他已經坐上飛機在回來的路上了,有他在,你可以很放心。」
「是啊!他會把事情處理妥當的……」何亦非也附和地點頭。
阮婷還是毫無動靜,她不哭、不鬧、不吵,安靜得像是沒有事情發生,只有緊抱着丈夫遺物的雙手,泄漏了她不舍物品主人的心情。
到了晚上,她也無法吃飯、對話和自理。
傅、阮兩家長輩下午各自都到了阮婷夫妻的公寓內,兩家人同樣傷痛欲絕,忍着情緒和律師們商討後面的事宜,只有阮婷獨自一個人待在她和丈夫的房間裏,謝絕任何人的關心,包括她的父母,所有的事都由三位萬能的律師在前頭幫她擋着。
凌晨四點,公寓的門被開啟了,不需要按電鈴,也不需要知會任何人,鑰匙轉動的聲音十分自然,在靜謐的夜裏,顯得十分清楚,就像該回家的人終於回家了,而暫棲在公寓裏的眾人也因此悠悠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