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捫心自問她得到了什麼?

現在想起來,只有空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兩手空空。

那叫囂繁雜的心沉澱下來時,馬車已經出了城門,遠遠把京城那些繁華拋在腳后。

她體力不支,靠在春芽臂膀上睡了一覺后被輕輕搖醒,原來天色已黑,車夫小王找到宿頭,讓她們下車,那晚她們夜宿客棧,次日,用過早飯,皮囊里裝滿水和食物,又往下一站趕。

這樣慢趕快趕,仍遇天雪,但總算只撒點小雪珠就收手,路不算太難走,花了她半個月的車程又兩天,總算來到紫霞山入山口。

她迷迷糊糊的睡醒,馬車停了,停在一座積滿白雪的木橋前,橋后是一座不算寬敞的庭院,赭色的木門緊緊關着。

小王拂去肩頭的雪花,跳下車,呵着氣,抓起門環使勁的敲了好幾下。

很快,大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一條縫,出來一個縮着脖子,頭髮花白的老人,身上一件半新半舊的襖子。「欸,是小王啊,好久不見,怎麼這種天氣過來?是老爺子有什麼吩咐嗎?」

「石大叔,是大少爺讓我把大少奶奶送來別院住一陣子。」

「什麼?」叫石伯的老人顯然十分錯愕,也沒人來送信兒,怎麼這般突然?他

朝着裏面吼了聲什麼,趕緊把門打開,迎了出來。

此時,盛知豫和春芽已經下車,她身上套着秋香色連身帶帽的貉子皮大氅,毛茸茸的貉子毛幾乎把她的小臉都給遮了,春芽則是一件兔皮的斗篷,手裏提着小小的竹箱。

小王帶着石伯把幾件行李從車裏頭搬了出來,沒有十箱八籠,就簡簡單單幾個囊袋,兩隻大藤箱,拎了兩趟就乾凈了。

「大少奶奶。」石伯畢恭畢敬的見禮。

「你是石伯吧。」

「是小的。」

「來打擾了。」

「不敢、不敢,大少奶奶愛住多久就住多久,只是怕屋子破舊……小的沒想到大少奶奶會來,什麼準備都沒有……」他搓着滿是老繭的手,惶恐至極。

「不怕,你們能住,我自己也能。」她淺淺說道。

「那石伯,大少奶奶既然到了地頭,我就回去交差,路面結冰不好走,來的路上有些耽誤,遲了兩天,我得往回趕。」小王同情的看了盛知豫一眼。

「大少奶奶有什麼需要小的回去稟報大少爺嗎?」

「唔……」

看她想了半天,不,其實完全不見想的樣子,小王心裏一涼,大少奶奶這般不討喜,難怪拴不住大少爺的心,唉……他是替她白操心了。「謝謝小王大哥,這一路偏勞你了。」

「這是小的該做的事……大少奶奶,您保重了。」畢竟相處了大半個月,還是有些感情,說完這句,小王就匆匆離開了。

馬車一走,石伯將盛知豫往裏邊請,在頻頻往後看卻沒有結果后,臉帶疑惑的開口,「小的唐突,伺候奶奶的人還在後面嗎?要不要老石在這裏等着,好領人進來。」

「領人?不用了,沒有其他人,小姐的身邊就我一個人。」春芽力氣大,把最重的輜重提過來拎着,那些小樣的就讓給了石伯。

石伯聽了以後倒是沒有多說什麼,但是對於身為伯府大少奶奶,身邊只有一個丫頭,卻不見婆子、僕役這件事甚為震驚。

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盛知豫看出他一肚子疑問,也不是很經心的解釋,說她一些陪嫁的人都表明不想跟她過來吃苦,跟着她沒有活路,她也不介意,人各有志嘛。

在伯府,她的地位還未鞏固,又被下放到別院來,前途堪憂,能不能活下去還是一個大問題,什麼叫樹倒猢猻散,娘家的下人,夫家的人,沒有沒命的逃,已經算很給她面子了。

石伯默默無語。

大門進去,很小很小的院子,成人幾步就能走到盡頭,正房為包磚的堂屋三間,屋門兩側分別有一棵大棗樹和白香蘭花樹,屋門右側則是一棵槐花樹,北房與東房夾道深處有一棵還未長高的香椿和桔樹。

果然,鄉下地方比不得京城,這裏人就連花草樹木也是打從可以當食物為出發點,棗樹、槐花、香椿、桔子可是可以拿來吃的,白香蘭花可以拿去賣,至於觀賞價值……清雅能拿來當飯吃嗎?

東房盡頭是兩間土胚房,充作廚房和馬圈及堆放糧食農具等雜物的地方,轉入中門後進到另外一個院子,中門以南的一半院子是豬圈和茅廁,空地則闢作小小的菜圔子,此時寒冬臘月,菜園子就一塊凍土,什麼都沒有。

盛知豫看着屋門下面掛着一把梯子,如果她能住到那個季節,夏日從梯子爬上屋頂,仰卧納涼時,不用伸手只需張口便可摘到棗子吃,一兩清風,二兩明月,這種閒情逸緻可是千金不換的啊!

草草逛了一圈,這才踏進堂屋裏。

堂屋裏一盆像是臨時才生的炭盆子還冒着濃煙,黃嬸一下摸摸頭,一下拉拉衣服,又轉頭看看方才又重新掃過一遍的地和抹過的桌子,局促不安的走來走去,這麼簡陋的地方,是要怎麼辦才好?

她皮膚偏黑,神色樸實和善,一看見盛知豫一行人進來,就趕緊迎上去。

「見過大少奶奶。」

盛知豫輕輕的點點頭,自己動手解下大氅的蝴蝶結,隨手放在一旁,她身邊春芽卻是已經不見,不知道去了哪。

黃嬸見她自己動手,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可也不敢上前幫忙,自己這粗手粗腳,就怕伺候不好。

「請大少奶奶恕罪,這別院就小的和我婆娘兩人,小的叫石源。」

「奴……奴婢黃氏。」

「要辛苦你們了。」

「應該、應該的。」

這別院是伯府為數不多的地上產業,可因為沒有出產,屋子也小得讓那些久居在京城的主子們不放在眼底,從老太爺的那一輩就幾乎沒有人來過,他們夫妻倆從

年輕在這裏守到老,別說沒見過主子的臉,那些人也可能不記得有他們這樣的人存在。

「我看外面有些菜地。」

脫了大氅才發現這堂屋就算放了炭盆子也冷颼颼的,盛知豫看看自己身上蠶絲織就保暖的襖子,衣襟還鑲着一圈貂毛,腳穿厚底鞋,冷意還是從腳底往上爬,石伯夫妻身上的單薄棉襖子和幾乎要露出腳趾的皂鞋,手上都是生活磨出來的老繭,這別院的破舊和寒酸出乎人意料,這對黑白髮夾雜的夫妻看了更叫人心酸。

梭巡這窄小的堂屋,幾把木頭椅子,有一把還缺了腳,是用竹子頂上去的,掉了漆的方桌,除此以外,別無他物,簡直是一貧如洗。

兩夫妻面面相覷,咚一聲的跪下去。

「你們這是做什麼?」

「請大少奶奶恕罪,小的和婆娘為了生活,擅自作主,開墾一些菜地,養些雞鴨過活……實在不得已。」菜可以自己吃,家禽可以拿到市場上和別人換生活用品,以物換物,可就算這樣仍舊拮据,若非和小王有着一表三千里的親戚關係,裡外多少幫襯着他們,夫妻倆恐怕是活不到這把年紀。

感覺上這位面生的大少奶奶對於被趕到別院來並沒有那麼不安,也不擺架子,這是難得的好人吶,也許坦白從寬,不會把他們兩個老的趕出別院。

「你們起來吧,這又不是什麼事,我城裏來的土包子,沒見過菜地,石伯、黃嬸你們可別往心裏去。」地上鋪的是青石地磚,地磚還缺了,壞了好幾塊,這種天氣別說跪着,就連站久了也會凍成冰棍子。

那菜地她只是看着新鮮,沒別的意思。

伯府對別院的下人不聞不問,自然也不關心他們的生死。

那些男人自命風雅,閉眼要睡絲床,睜眼要飲好酒、吃美食,耳朵要聽優美樂律,鼻子要嗅芬芳香氣,日子用賞花、歌舞打發,卻沒有一個肯用自己的手去賺錢的。

女人呢,比衣裳、比頭釵、比誰的十指不沾陽春水、比那小小的心機,誰會想到不到百里的京城郊外別院裏,有對夫妻不離不棄的守着這間破房子,還因為私自墾了主子的地覺得心虛不安。

伯府那些人憑什麼得到這對夫妻的忠誠?

「大少奶奶的意思是不責怪我們了?」兩人面露喜色,直到現在,緊張的心情一去,笑容才真的抵達眼底。

「不過,我有一樣規矩。」

「唔?」兩人的心又吊起來。

「我不喜歡別人動不動跪來跪去,就算跪着,言不由心有什麼用?大家有話用說的就好。」

兩夫妻不敢置信又大喜過望,俯首給盛知豫磕了個頭,這才起身。

這時只見消失好一會的春芽從側門進來,原來是給盛知豫燒水沏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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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癆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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