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章】
平時,那條臨溪木棧道只有三三兩兩幾名登山客而已,可是,油桐花季之時,除了木棧道上人群熙來攘往,上下山的接駁公車絡繹不絕,就連鄰近木棧道旁的小岔路,偶爾也會竄進幾名遊客。
徐翎有些煩惱地望着那名闖入自家菜園的男人。
大家都沿着棧道上山看桐花了,他跑進來菜園裏做什麼?如果發現走錯路,他應該馬上掉頭的,不應該逗留在這裏。
而且,他一直在菜園裏頗有興緻地東張西望,究竟有什麼好瞧的啊?不就是那些地瓜葉、空心菜、蔥蒜跟九層塔嗎?
如果是想摘菜,徐翎並不介意分他幾把,可他看起來又完全不像是想拔菜那回事。
白襯衫、灰長褲、肩上掛着件西裝外套,鼻樑上薄薄一副細框眼鏡,這距離是無法看清他的五官表情沒錯,但是,有人想拔菜會穿襯衫西裝褲的嗎?
而且,他背上沒帶小行李,手上就連瓶水也沒有,說他是要登山賞花,似乎也不太像。
“先生,這裏是我家院子,請問你有什麼事嗎?”徐翎推開大門,朝男人發話。
話才說完,男人便驚驚慌慌地朝她揚睫,一副完全沒預料到這兒還有別人的模樣。
“Sorry!”男人嚇了好大一跳,睞着徐翎急忙道歉,也不知是在道歉誤闖還是什麼,嚅動的唇瓣掀了掀,最後統統不說了。
奇怪了,他有必要這麼驚慌失措嗎?
她只是用很平和的口吻問一問,沒罵他也沒凶他,他何必這麼緊張?難道真是要來偷菜?不可能吧。
徐翎突然覺得很有必要解釋一下。
“我是不介意你在我家菜園裏散步,但是這些菜其實沒什麼好看的,你如果要上山看桐花,應該走旁邊那條岔路,或是搭接駁車到桐花公園那一站,再從那裏往上走,再不然,你沿着旁邊那條溪走也可以,這裏桐花雖然形狀完整,但數量不多,不是很理想的賞花地點。”
徐翎向來快人快語,性格爽朗,一句話說得又急又快,男人聽完她的話,靜靜注視着她,薄薄鏡片后那雙黑白分明、明明應該很沉靜的墨眸卻充滿疑慮與茫然。
怎麼回事?是她說太快了,還是她說得不夠清楚?為何徐翎有一種這男人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的錯覺?她的國語明明就很標準。
“我是說,你如果要看桐花,不應該跑來這裏看,你應該要走旁邊那條路,就是從這裏出去,然後——”徐翎伸出食指比着屋外那條小岔路,試圖表達得更清楚一點,沒想到她話都還沒說完,男人又匆匆拋下一句“Sorry”,接着長腿一邁,轉身就往那條岔路方向去了。
“欸……”徐翎瞪着男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十分錯愕,真不知道該說他是有禮貌還是沒禮貌。
說他沒禮貌,他看來似乎真的很抱歉;說他有禮貌,他話沒聽完就跑了,連句謝謝也沒講,真是……
算了,不理他,還是辦正事要緊,徐翎從屋后牽出腳踏車,輕盈地往車上一跳,決定不理會這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出門幹活。
沒想到一個小時過後,她又在桐花公園前碰見方才那位莫名其妙的男子。
男子立在桐花公園旁一個賣冷飲冰品的小攤販前面,被兩名身形魁梧的壯漢團團圍住,攤位上似乎有些騷動。
“欸?”徐翎定睛望了望,確認男人真是方才在自家菜園裏見到的那位,好奇心大起,稍微走近了些,想弄清楚小攤位上究竟在騷動些什麼。
“為什麼是五百元?”才走近,就聽見男子以一口十分不流利的國語如此問着。
這是哪裏的口音?好像有點熟又不太熟……
徐翎怔愕思忖了會兒,仍舊毫無頭緒,隱約只能大概推測,男子方才在菜園裏一臉茫然,且不願與她多做交談的原因,恐怕就是因為他的國語不是很流利,聽說能力都不是很好吧?
他或許不是台灣人吧?
徐翎尚在思忖,小攤位上嚼着檳榔的老闆強硬的吼聲便凌厲地傳來,打斷她的思緒。
“我說五百就是五百!”老闆十分堅決。
五百?明明就是個物品單價不高的小攤位,是買了多少東西才能買到五百元?
徐翎下意識往男子手上張望,只見他手裏拿着一瓶冰礦泉水,沒有別的。
一瓶礦泉水五百元?太誇張了吧!徐翎顰眉。
“可是,那上面——”男子指了指老闆立在一旁的價格牌,他明明選的是上頭圖片印着一瓶新台幣三十元的礦泉水,怎麼瞬間價格就翻了好幾倍?
老闆順着男子眼光看向價格牌,不為所動且不遮不掩,回話回得理直氣壯。
“那是賣我們台灣人的價錢啦,賣你就是五百,你快點把錢拿出來就對了啦!”
“那我不買了。”男子欲將手上的冰礦泉水放回去攤位上,沒想到圍繞着他的兩名壯漢見狀,一個擋在攤位前不讓他放,一個朝他逼近了幾步,大有威迫他立刻付錢的意味。
徐翎很快就弄清楚發生什麼事了。
老闆八成是聽男子口音不像台灣人,想欺負外來人,乘機狠敲一筆就是了。
這種惡劣行徑真是太過分了!
徐翎當機立斷地拿起手機撥號,以一個附近的人都會朝這兒注目的大嗓門音量說話。
“喂?主辦單位的王大哥嗎?你上次說桐花祭那個因為敲詐外國遊客,在網路上被傳來傳去,後來都沒人敢來買東西的攤位是幾號?”
徐翎眼角餘光瞥了瞥冷飲攤老闆的攤位號碼,刻意將“敲詐遊客”幾個字說得特別大聲,接着來回走動,彎身一一查看每個攤位右下角的編號。
這些攤位都是因應今年桐花祭活動規劃出來,有主辦單位統一管理的商業攤位,全部都有流水編號。
“四十二號?沒有啊……這裏哪有四十二號攤位?”徐翎掩住話筒,一臉無辜地問冷飲攤的老闆。“請問,你是四十二號嗎?”
“不是不是!”嚼着檳榔的老闆馬上搖頭撇清,身旁的兩名壯漢也拚命搖手表示清白,什麼勒索遊客的那些都是子虛烏有的傳言,怎麼可能會是他們呢?
而且,主辦單位承辦攤販業務的那位負責人確實姓王,這個講電話的女生雖然看來像是學生,但也不知是什麼來頭,又與那位王先生是什麼交情?他們哪有搬石頭砸自己腳的道理?
“欸……那真的沒有耶!怎麼會這樣?好可惜喔!我本來還想來朝聖一下,看看是哪個老闆這麼猛,在經濟這麼不景氣、好不容易能靠觀光客稍微賺點小錢的時候還敢這麼做?他一定是生意好得不怕客人流失才敢這樣吧?”徐翎繼續大聲地與電話那頭的空氣聊天。
其實今年桐花祭攤位哪有四十二個那麼多?徐翎比誰都清楚。
她住在這裏,每天上下學至少都走這條路兩趟,今年攤位最多只到三十六號,她難道不知道嗎?
她只是想嚇嚇老闆,希望他停止如此囂張的行徑,有所分寸而已,畢竟這麼胡來,最後賠掉名聲,吃虧的也是老闆自己。
“嗄?什麼?你說他們被主辦單位開罰單,然後被撤掉了喔?怎麼這麼嚴重?”徐翎故作訝異,繼續大聲“講電話”,全然不顧冷汗涔涔的攤位老闆,與旁邊那位國語不是很流利、搞不太清楚狀況的香港遊客葉家祺。
她可沒有說謊喔,主辦單位是真的會管理這些攤販的,因為別的名目被主辦單位開罰單的攤販也在所多有,她只是稍微加油添醋了點兒。
“啊……好啦,我不跟你講了,我口好渴,我要買瓶礦泉水來喝……老闆,這瓶三十元沒錯吧?”徐翎收線之後,拿起老闆攤位上那瓶與葉家祺一樣的礦泉水,指着價格牌大聲問老闆。
“對啦,三十塊。”老闆點頭。
“欸!你怎麼一直擋在這裏?你手上那瓶礦泉水付錢了沒?買完了就趕快走啊,站在這裏會影響人家做生意的。”徐翎買完礦泉水,側首,裝作一副現在才注意到葉家祺的樣子,付完錢之後,順口教訓了他幾句。
葉家祺愣了愣,隨後才意識到徐翎是在叫他付錢,便從口袋摸出一張百元鈔票。
“老闆,找七十。”徐翎很好心地抽過葉家祺手中的百元鈔遞給老闆,並熱心地出聲提醒。
老闆與身旁兩名大漢面面相覷,摸摸鼻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心不甘情不願地找了錢給他們原想敲竹杠的肥羊,以行動證明了他們絕不是敲詐遊客的攤販。
“欸?拿了錢還不走?你真要擋在這裏妨礙別人做生意啊?這樣不行喔。”
徐翎見葉家祺拿了找的錢后,似乎還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看起來傻頭傻腦的,為了避免橫生枝節,只好拉着葉家祺,將他推到一旁人煙稀少的地方去。
坦白說,徐翎話說得太快,葉家祺實在不太明白她究竟是怎麼幫他解圍的,但至少,他能夠清楚地從攤販老闆找的錢與態度得知,徐翎確實幫了他忙,只好任由她拉着走。
“你是哪裏人?從哪個國家來的?來台灣幹麼?你好像會講一點點國語,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徐翎劈頭就朝葉家祺拋出好幾個問題。
葉家祺偏首細細打量着在短時間內與他相遇兩次的徐翎,還不知該先回答她哪一個問題時,卻忍不住笑了。
她剪着一頭清爽的短髮,露出一截白晰的頸子,眼神燦亮,說話時神采飛揚。
她好像習慣一次說好幾句話,他上句都還沒聽懂,她下句又來了,有點令人消化不來,不過啊,她笑起來時眼睛彎彎的,笑聲宏亮,好像全世界都會跟着她笑似的。
“香港。”
當葉家祺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徐翎才慢了好幾拍地發現,是耶,港星說話好像就是這樣的腔調,其實挺好認的,也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