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千井家的家宴籌劃得好不熱鬧,一連幾天林雪霏都知趣地躲在自己的畫室里,一邊記錄這冬天喜慶的場景,一邊平復自己的情緒。
新的一年快要到來時,在小悠的千叮嚀萬拜託下,穿上先前請設計師為她量身訂做的和服。日落時分,天空中又開始飄雪,她走出自己的畫室,從寬大的庭院中央穿行,自花園裏兩排楓樹與櫻花林間走過,踩出喀嚓喀嚓的雪聲。
面對一園美景,林雪霏不禁在心中刻劃起來。
如果現在是春天,站在滿園飛舞的櫻花不該有多美;如果現在是秋天,站在紅了的楓葉下品着清酒,又該是怎樣的一番景緻……
離得老遠,千井森從她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便已知曉,他的花園裏闖入了一位迷路的天使。
林雪霏仰着頭站於樹下,靜靜地閉上眼睛,呼吸着清新的空氣,像是想起了什麼讓她留戀的事情一般,她的面孔安詳平和,還有着淡淡的享受,讓他再也無法移開目光。
如淙淙的溫泉水在他的身體裏流竄,最終流入他的心,匯成一股溫暖的小溪,久久無法平靜。等到她嘆口氣睜開眼,下一秒,四目相對的兩人同時之間,竟有些怔忡。
她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淡淡愉悅的光彩,又黑又長的直發挽在腦後,白色的和服面料純潔柔和,輔以粉色的櫻花圖案,彷佛是冬與春交替時舞動翅膀的天使。搭配上她清麗優雅的氣質,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黑眸因為看到他而欲語還休;水汪汪的大眼上像是小扇子一樣眨着一雙長睫毛,白皙絕美的容顏和粉嫩的嘴唇,更讓他的身體莫名其妙地燃起一把火,越燒越猛烈。
「妳……好美……」他輕咳一聲,喚回自己沉迷的意識,卻止不住眼中的兩簇火焰與強烈的心跳。
「是嗎?」林雪霏淡淡地響應着:心頭閃過一抹喜悅。「謝謝。」
她不知道要如何響應他熱情的注視,只能稍稍地敘下眼,躲避着他探究與着迷的目光。他的目光在面對她時總是那麼的狂烈熱情,不知不覺地讓她找回身為女性的自豪與驕傲。
「為什麼不到前廳去,我一直都在等妳出現。」千井森上前,雙臂將她摟進自己懷中,她臉上那抹脆弱和不安讓他心疼。
「我在回憶,人群的感覺原來是什麼樣的,好久沒有在人群里出現了,感覺怪怪的。」她輕輕地道,他胸前的溫暖讓她輕嘆一聲,將頭更深地埋入他懷中,吸取着那份安定。
「怕嗎?」他了解她,如今她能走出這一步,對他來說又有多大的鼓勵和肯定啊!「怕走出人群被人注視嗎?怕自己的心被看穿?怕將自己放置在一個危險的天地嗎?」
他雙手捧起她的小臉,讓她看清楚自己黑眸中的堅定。
「禁錮在自己的小圈子裏的林雪霏自以為那是一個安穩的環境,可惜她卻並不因此而快樂,她害怕與人相處,所以才故意用冷漠偽裝自己的真實;她害怕受到傷害,所以才刻意用不在乎掩飾自己的緊張;她自認為沒有得到幸福的資格,因而故意封閉自己的內心,不理會外界的聲音,不理會其它人的想法,自以為已經看破紅塵,再也無欲無求。
可是誰又能明白妳內心中的渴望呢?難道在午夜夢回的時候,那個單純善良的可愛女孩,心中就再也沒有願望沒有渴求了嗎?別騙我,雪兒,妳的偽裝和自信只能勉強欺騙妳自己,妳的冷靜和疏離只是一種自我防衛的方式,或許可以勉強騙過許多人,但看過那麼熱情美麗的妳之後,我是怎樣也不會相信,妳像妳的外表一樣冷漠無情。」
千井森的語調輕柔卻誠懇,伴着紛飛的飄雪,輕輕地打上她的心版,讓她一陣陣地悸動着。
「是這樣嗎?你真的認為暸解我了解得這麼透徹和深刻嗎?」仰起頭,林雪霏對上他的眼睛,淡淡地反問。
「妳怕嗎?怕我將妳看透,怕妳在我面前再也無法偽裝,怕妳冷漠的保護層被我撕開,再也無法變得像以前一樣?」千井森沒急着回答她的問題,庭院中的櫻花樹下,伴着滿天紛飛的雪花,他說出她的擔憂。
「我怕。」她嘆了一口氣,看向他的目光是那麼遊離不定。
「我怕你將我看透之後,發現我是個殘酷無情的女人,我怕你發現我的目的只是一時興起或是提高自己的防衛能力,我也怕你將我看得如此深透,我將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為什麼要回到從前呢?」他開朗地咧嘴朝她笑了笑,寬額下的黑色眼眸里閃動着一絲笑意和寵溺。
「我喜歡現在的妳,有感覺有感情,會心動會難過,會哭會笑,是個活生生的有喜怒哀樂的人,不再是個故作冷漠內心卻在泣血逃避的木頭娃娃。我不知道在妳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無法釋懷的事,但是我願意陪妳一起走出桎梏。」千井森低沉的聲音帶着承諾,堅定地許諾她一個安全的未來。
「走出桎梏……」林雪霏重複着他的話,水眸漸漸迷離。「能嗎?」
她曾以為此生無非也就這樣終其到老了,她體會着姊妹們的幸福與喜悅,雖然羨慕,但心已漸漸失去了那份渴望。
她討厭日本,更討厭日本的冬天,但她還是來了,贖罪也好,認命也罷,是生是死她早已置之度外,要的無非就是一種徹徹底底的解脫。
「走出自己心靈的禁錮並沒有那麼難,前面就是人群了,那裏有人有事有物,有笑語歡歌,有各式各樣的人,是一個多彩多姿的世界。妳也可以像小悠一樣,飛奔在人群里,和人笑着聊天,享受妳年輕的生命。」
千井森指向不遠處的人群,夜幕降臨時分,燈紅酒綠的前院,一群人正在開懷暢飲。人群中的千井悠笑得彎起一雙圓眼,蘋果臉上滿是興奮和喜悅的光輝。
「我也可以像小悠那樣?」林雪霏眼前瞬間閃耀出期待與好奇的光芒,她轉頭看向千井森,心情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嘴角淡淡地扯出一抹微笑,送給他一個讓人驚艷的清麗淺笑。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千井森有種神秘的力量,就好象是一個心理治療師,可以讓人放心大膽地說出心底的困惑和秘密,然後聽着他的分析和不經意間的安慰,便突然有種從地獄到達天堂的感覺。」
這是她發自內心的讚美。千井森,這個男人的心和他的外表極度的不符,不過她倒是很有興趣想看看,這男人如果發起脾氣來會是什麼樣子。
「呵,會這麼說的妳是第一個。」千井森黑眸中閃動着笑意,執起她的縴手放到自己的嘴邊,為她一向冰冷的指腹加溫。「我還是比較喜歡聽人說,千井森是個多麼心狠手辣的黑道人物,是個多麼狂傲銳氣的商界新兵。」
霸氣是他的氣度,自負才是他的驕傲,這些才是外人看到的那個千井森,殺人不眨眼,還價不鬆口的鐵血魔剎。
溫柔,只是他心底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情緒,和她冰冷偽裝下的脆弱一樣,只在特定的時間對特定的人展現。
「小悠的性格很像你,雖然她表面上看起來單純可愛,卻也是個聰明的女孩,對人對事總是有自己一套無法澆熄的熱情。就像你要她嫁人這件事,雖然她的表面上不說什麼,但心裏一定有自己的觀點。這樣的女孩你若逼急了,對她或許會是一種傷害。」
遠處的千井悠看到結伴走來的兩人,立即笑瞇瞇地直朝他們招手,讓林雪霏的心情又不自覺地放鬆許多。
「我不是逼她。」
千井森有些好奇,她在為他的妹妹求情嗎?雖然感覺不是那麼明顯,但她袒護自己妹妹的心意還是讓他心裏一陣溫暖。
「她的婚約是我父母早年就已經訂下的,雖然我們日野組不屑同清源組一樣,我們只做正行生意,也不打家劫舍。但日野組的名號說出去,畢竟也還是日本的黑道出身。像小悠這樣的女孩並不適合這樣的環境,早一點把她嫁出去也是出於這點考慮。
金家是名門望族,金老爺子又一直跟我說他很喜歡小悠,這樣她嫁過去,既可以保證安全又可以有長輩的照應,也算是圓了我父母的一樁心事。」他就這麼一個妹妹,雖然平時對她嚴厲了些也死板了點,但終究是站在她的立場替她考慮,不會害她的。
「可是她好年輕,才十九歲,甚至比我最小的妹妹如楓還要小上一歲,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命令她,不管是好是壞,她總是會很難接受,如果不少心叛逆起來,是很傷感情的。」
他說的自然是很有道理,但像小悠那樣可愛卻固執的女孩子很容易鑽牛角尖,而且看得出來,她對她那陌生的未婚夫似乎並無好感。
「妳放心,我會找機會好好跟她談談。」體貼她的善解人意,千井森感激地拍拍她的手背,感動溢於言表。
他和妹妹相依為命這些年,雖然關係一直不錯,但畢竟總有些許的距離。在認識雪霏之前,他甚至不曉得要如何相女孩子相處。
小悠也會有她的不開心和寂寞吧,他這個做大哥的一直忽略她的存在與想法,他真的應該找個時間跟妹妹好好講講心裏話了。
兩人結伴走進庭院空地上晚宴會場的中央,雪霏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試圖穩住自己在人群里的那股不安與緊張情緒。
千井家的晚宴開在一年最後一天的晚上,看樣子似乎有熱鬧一夜然後再一起迎接新年到來的意思。
人群中有很多年輕陌生的面孔,他們正在大聲地談論着時下最為流行的話題,有些很有身分或是上了年紀的人則各自成群聚在庭院的各個角落,探討着他們感興趣的話題。
她的目光四下張望着,很多人也因為千井森與身邊絕美女伴的出現而停下進行中的動作,紛紛將眼神投到兩人身上。
林雪霏想要轉頭找到千井森眼中的溫暖和支持的力量,哪想到,只在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她的目光在對上款款步入庭院的新訪客時,四肢百骸不禁開始微微顫抖。
那熟悉的人影和熟悉的聲音擊得她心神俱裂,巨大的恐懼襲遍她全身,心被揪得發緊,痛到無法喘氣。
她的身子不停地發抖,表情卻越來越冷漠越來越疏離,巨大的痛楚揪緊着她的胃,她的腹部升起一把火,嘮咬着她的意識與思緒。
是他!那個化成灰她也認識的人,那個讓她怨恨日本也怨恨自己的人!
輕撫着懷中人兒微顫的背,千井森從剛剛進門的清源組老大伊原廣志和他女兒伊原秋子的身上抽回一記凌厲深遠、卻又帶着一絲厭惡和鄙夷的目光,不解地對上半靠在他懷中顫慄的佳人。
「別怕,只是不適應而已,再一會兒妳就能習慣人群的存在。」
他以為她只是不習慣眾人的注視,所以才會如此緊張。嘴唇來到她的耳邊,呼出的熱氣帶着溫柔的體貼,讓她的身體又是一陣止不住的輕顫。
「哈哈哈,千井世侄,新年好啊!你的宴會永遠辦得那麼熱鬧,瞧瞧這些日野組的後輩小夥子們,像我這樣的老頭不服老是真是不行啊!」
矮小瘦弱的老頭伊原廣志,挽着女兒的手來到千井森跟前,他閃動着鼠光的眼中滿是狂傲的氣息,再看向千井森時,祝福的話語下卻滿足暗含着殺機與貪慾。
該死的千井森,之前北海道的黑道大會上突然提出什麼要改革日本黑道,轉行做正經生意,還得到與會大多數人的同意,紛紛擠兌他的槍枝走私和毒品的買賣。
害得現在的清源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讓他不得不想出用聯姻的方式,制住眼前這個年輕卻讓人畏懼的毛頭小子日漸強大的勢力。
在伊原廣志打壞主意的同時,他身邊的伊原秋子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林雪霏那張慘白冰冷、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上。
是她!
那天在茶室里壞了她好事的女子,她還是那麼冷淡美麗。再看到千井森對她寸步不離的呵護,伊原秋子的眼裏升起一抹凝重的殺氣,表面上卻仍是風塵味十足地對着千井森調笑。
「森,好久不見,你好嗎?」她嗲聲嗲氣地上前攬住千井森另一邊手臂。「最近怎麼不見你來我們清源組啊,我和爸爸都很想念你,爸爸還時常叨念,只有你才有那個資格當他的接班人。他可是很賞識你的呢!如果有機會,多來我們清源組走走嘛!」
她啾的一聲迅速上前,想親吻千井森堅毅的臉頰,卻惹得他極度不悅地閃身,皺着眉害伊原秋子不但撲個空,還差點跌倒在地,日野組的各堂口人士紛紛不給面子地哄堂大笑起來。
可惡!這個小子竟然這樣不給她面子害她出醜!
伊原廣志氣得咬牙,當他看到千井森身邊的女伴時,眼裏卻突然閃過一抹驚訝和憤恨。
竟然是她,那個姓林的女子!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派出的人跟蹤她走遍歐洲來到日本,正準備下手的時候她卻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原來她在這裏,還成為千井森的新歡。
「對了,千井世侄,不知道我上次跟你提到的聯姻你有什麼想法,小女秋子一直很仰慕你的才華,在日本能和你們日野組匹配的,恐怕就只有我們伊原家的女兒了。
影子福薄,幾年前跟你定下婚約沒多久就不幸去世。現在秋子雖比不上影子溫柔可愛,但她比影子更漂亮,也一直對你一往情深,你看……如果有可能……不如我們……」他奸詐地計畫著,一番話也用力打擊着林雪霏那薄弱的意識。
這個女人,她為什麼不死,在六年前害死他女兒的那場大雪裏,她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六年後突然出現在這裏,又要來搶走他另外一個女兒的幸福?!
影子……
再也撐持不住自己的意識,林雪霏硬挺着的背和偽裝,在看到伊原家父女臉上的詛咒和不屑之後,瞬間崩潰破碎。
影子竟然曾經是森的未婚妻,而他現任的未婚妻則是影子的姊姊,那天茶室里豐滿美艷的女人?!
這說明了什麼?她奪走了影子的生命,也強佔了本該屬於她的幸福?而如今,當一切事過境遷的時候,當人們漸漸忘記她所帶來的災難和痛苦時,她又在不適當的時間出現,奪去就要屬於影子姊姊的幸福?!
不!那不是她的本意,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瘋狂地搖頭,痛楚襲遍她的全身,彷佛置身冰窯的寒冷,腹痛如絞的痙攣,在千井森轉頭驚詫擔憂的目光中倒下去。
人群一陣驚呼,千井森更是加快一步抱住她下滑的身子,攬進自己的懷中,着急而心焦地道:「雪兒,怎麼了?妳怎麼了?」他大聲詢問着,她臉上的那抹木然和冷情讓他心驚瞻顫。
疏離的表情重新回歸她的臉頰,摀着絞痛的腹部,她全身籠罩上一層寒霜。
「痛……好痛……雪……好大的雪……」她的意識開始渙散,咬緊牙關堅毅地忍住呻吟和欲滴下的淚水。
她好怕,怕大雪埋住她的雙腳甚至全身,她怕,她怕所有的人都不原諒她,她也怕再面對溫柔的他。怎麼辦?他竟然是影子的,是影子的……
「乖,別怕,寶貝……」焦急地輕哄着她,拍拍她的臉提醒他,她是醒着的。
千井森猛然將她抱起,快速地起身,黑眸中閃動着從未有過的急迫,不顧眾人驚詫的眼光抱着她大步離去……
她的身下,血,沾滿了他的大掌,讓他想要暴躁地怒吼,想要爆發,卻又止不心痛和擔憂。
血染紅了整條櫻花樹間的小路,瞬間被漫天飛舞的白雪覆蓋,就像六年前那場讓她心驚瞻顫的噩夢一樣,記憶中的那一夜,落雪也是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