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牢籠」里,氣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哥是否還記得那天夜裏的事,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和爸媽的關係冷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溫,一整天說不上三句話是常有的事。雖然還是會坐下來一起吃飯,但除了靜靜扒着飯,哥其它什麼事都不做,像個被設定單一程序的機械人。
爸媽嘴巴上什麼都沒說,憂鬱卻不保留地寫在臉上。更多時候是茫然,我想他們一定在心裏吶喊:為什麼會生出這兩個問題兒子!
至於我,自始至終都是個被強迫出席的旁觀者。媽不再允許我一個人躲在房間裏面吃飯,我想這多少代表着在「牢籠」里的「地位」的改變,不過具體上有什麼不一樣,說實在的我分辨不出來。
忘記從哪一天開始的,電視成了飯桌上背景配樂唯一的來源。卡通新聞連續劇,扭下開關以後不會有人拿起遙控器轉檯,是什麼就看什麼,也可能根本就沒什麼人在看,我不清楚。
新聞畫面偶爾還會傳出小小的關於轟趴的後續報導,每次我都會不由自主地繃緊全身,下意識想防禦些什麼。哥會在這時對我瞟來冰冷冷的一眼,爸媽一律充耳不聞,我坐立難安。我的性向問題不算真正解決,只是被壓抑着,像一座正在累積能量的火山,我想它終有一天會爆發。
果然,這種「平靜」的崩潰,並不是很久以後的事。
「益凱,這隻手機給你,以後就不用到處找公共電話了,也比較容易連絡。」
晚餐接近尾聲的時候,媽把一支嶄新的銀色手機遞到我眼前,我眼睛一亮,無法否認地有些興奮。
哥卻潑了桶冷水:「只是想把你像狗一樣牢牢拴住而已,有什麼好高興的?」
好幾天沒開口的人張開嘴卻不是好話,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氣氛馬上變的很詭異。
爸出聲警告:「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
哥聳聳肩,繼續自顧自地夾菜。
媽乾笑兩聲,展開手心說:「還有,這兩個備用電池給你交替着用……」
「才兩個?」哥打斷,「我有五個,還不是常常『沒電』。」
「益翰,你到底想說什麼?」爸皺了眉頭。
「手機不是萬能的,益凱如果不想跟你們報告,你們就休想隨時隨地找到他。」
爸媽的臉色變的鐵青,哥卻笑了,接著說:「別緊張,我只是假設情況嘛,你們的益凱那麼乖,應該不會像『某個人』一樣,對不對?」
爸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夠了,吃完就回你房間去,不要在這裏口沒遮攔地亂說話。」
「是是是……」哥邊點頭敷衍邊收拾碗筷,轉頭,突然丟出一個足以讓風雲變色的問題,「益凱,今天放學後跟你在一起那一個,還滿帥的嘛!是你男朋友嗎?」
我愣住。今天放學后我的確和均在一起,可是哥怎麼會知道?
爸媽不約而同地直直盯着我,一臉震驚。
「就是跟你一起吃小火鍋那一個啊,今天中午,在正中路上,有沒有?」哥像是怕我忘記似的,補充一堆細節,「我那時候就在附近,親眼看見的。是你,沒錯吧?」
「夠了!」爸怒喝,「是你看錯了,益凱才不會交什麼不三不四的男朋友。」
「爸說你男朋友不三不四,你不生氣嗎?」哥挑釁地看着我。
「不……不是的,那只是個……只是普通朋友。」我支支吾吾地辯解,同時為自己和均見不得光的感情覺得委屈。
「普通朋友會親嘴喔?」哥又問。
爸媽的臉色一瞬間變的慘白。
我急了,大叫,「才沒有,你亂講!」
在公共場合不會有逾矩的行為,這是我和均早約法三章的。
哥擺明了是要套我的話。可惡!
「沒有嗎?那麼……」哥還想說些什麼,卻被爸制止。
「益凱說沒有就是沒有,你還有什麼好找碴的?啊?」
爸緊緊握拳,殺氣騰騰,那架式彷佛在下一秒就會衝上去狠狠給哥一擊。
我扭了扭肩膀,緊繃的肌肉卻沒有輕鬆多少。
爸媽的立場一直很明朗,就是不相信他們的小兒子是Gay,甚至連別人——例如我哥——懷疑都不允許。我早知道的。只是,眼前劍拔弩張的局面我想都沒想過,爸的強硬實在太不講理,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哥咄咄逼人的氣勢整個萎頓下來,咬了咬下唇,「益凱。」
「啊?」
「的確,我不確定你是不是Gay。不過如果你是,看到爸媽一直在逃避,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委屈嗎?你不覺得自己應該勇敢一點?你總該知道什麼是你想追求的幸福吧?」
我沒有答話。
「你不希望他們接受的是真正的你嗎?如果連你自己都在逃避,那還有誰可以幫你?還有誰可以救你?」
「說夠了沒有?」爸的聲音很冷,「益凱不是。他不會是的。」
「真的不是?」哥看着我的眼睛問,帶着強烈的悲憫。
這是最好的機會!
我知道,只要立刻拒絕,語氣夠強硬,再配合演技,不會有人不相信的,然後這場因性向颳起的風暴就會過去。
那是我想看到的吧?那是我想看到的吧?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失去說謊的能力,酸了鼻子,張開嘴,努力,卻說不出個「不」字。
「你倒是說話啊?說給你哥聽,快說,說你不是!」爸看起來比我更急,那神情很明顯地是在責怪我的猶豫。
我一字一頓地緩緩說著:「如果,我是呢?」
「如果?」爸三兩步跨到我面前,使力揪我的衣領,強迫我從椅子上站起,接着他高高舉起右手,「不肖子,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卑微。爸自己不能接受,就要強迫我自欺欺人嗎?那我算什麼?不能有思想?傀儡?
「同性戀,沒有錯……」自覺語氣太過強硬,我體貼地在句尾附上疑問語氣,「……吧?」
「啪」的一聲,爸高舉的右手落了下來。
我聽到自己挨了一個巴掌,是聽到的,挨掌的左邊臉頰其實沒有什麼感覺。
媽尖叫着把爸拉開,然後雙唇一開一闔,好象是在罵;好象,因為我沒有去注意。哥跑到我身旁輕撫我左臉的時候,我才開始有麻麻熱熱的感覺。
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爸的怒喊聲:「辛辛苦苦把你養那麼大,是讓你去做同性戀的嗎?無恥!你男朋友能做什麼?除了肏你他還能做什麼,能養你嗎?」
一股怒氣衝上喉嚨,我咆哮:「誰說他不能養我?我就要他養我!」
沖回房間,用最快的速度翻出藏在書桌抽屜深處的、均給我的鑰匙,隨手抓了把零錢,接着我就要出門。
「再也不回來了!」我大聲喊,像是種宣誓。
媽追上來,要往我手心裏塞東西,我一揮手,那東西用力摔了出去,支離破碎。是跟我無緣的手機。
沒有惋惜,我已經沒有餘力去惋惜任何東西了。
開門,狂風把粗粗的雨絲卷進屋裏。外面是壞天氣。
我沒有帶傘,不過並沒有遲疑,舉步就往雨景里衝去。
媽還在吶喊,混在刷刷刷的雨聲里顯得卑微而渺小,我沒有去聽,也聽不到。再說,聽了又怎麼樣?我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嗎?
好象很久沒有下這麼大的雨了,雨珠打在身上的有點疼,打在臉上的則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我跑到站牌的時候,正好來了一班公車,我雖然因此幸運地免去幾分鐘的淋雨等待時間,但一段路程的雨中狂奔已經讓我濕透,腳下不新不舊的運動鞋每一步都會壓出水聲,上衣黏膩膩地貼在身上,有些難受,還有,內褲也是。
總之,非常狼狽。
好在我清楚自己是出來逃難而不是郊遊的,也就認命的很。
上公車的時候司機看我的眼神非常不友善,那表情像是在警告「給我站着,別把坐椅弄得濕答答」。我投了零錢,冷冷地看了司機一眼,然後找了個很前面的位置,故意在司機揪緊的眉頭前,安然入座。
我想,如果司機的不滿不要表現的那麼明顯,或者姿態放軟一點,我大概會主動為接下來的乘客着想吧。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吃軟不吃硬的。曾經有長輩說我個性太強,有時候要學着忍,否則一定會害了自己。可不是嗎?我就是這樣離家出走的。
街景在雨中朦朧推移。因為不是尖峰時間,沒有塞車,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下車的時候,突然有些感慨。這個代表均的站點,一開始給我的是情感上的慰藉,後來卻帶我走向毀滅。現在呢?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一個很秀氣的男孩撐傘走到我面前,「恆洲路要怎麼走?」
「我就是要去那裏,」我面無表情地說,「你可以跟着我走。」
男孩有些遲疑。我沒有理他,逕自往前走去。他考慮了一會兒,還是追了上來,然後補了句「謝謝」。我點點頭,當作回答。
「沒有傘?要不要一起撐?」男孩邊說邊把傘挪一點過來。傘不大,他被迫和我肩碰肩并行。
我很感激他的善良,可是,「我現在心情很不好。勸你可以離我多遠就離多遠。」
男孩吐了吐舌頭,放慢腳步,我於是重新接受雨水的洗禮。
沒差,我這麼告訴自己,反正情況已經不能再糟了,不是嗎?
男孩一直跟着我到了恆洲路,接着我們停在同一所公寓樓下。他笑着說好巧,我點點頭,開始有了不祥的預感。
當兩個人一起在七十六號之二門前停下的時候,氣氛變的很詭異。
「你幹嘛一直跟着我?」我問。
「不,不是這樣的,是我要找的人剛好住這裏。」
我愣了一下,提起腳步往四樓走去。
他無奈地聳聳肩,然後伸手按了門鈴。
真的是來找均的?這樣一個秀氣的男孩?我的腳步頓時重了不少。
「學——長——」
門板拉開的時候,一句甜的發膩的撒嬌聲狠狠地衝擊着我的耳膜。
我回頭,剛好看到那個男孩像蛇一樣纏在均身上的過程。
均嘴裏嚷着「好了好了,讓別人看到要怎麼解釋」,雙手卻沒有把他推開的意思。
下一秒,男孩輕輕地吻了均的臉頰。
我的怒氣瞬間炸了開來,一連跳下好幾個階梯,以雷霆萬鈞之勢衝到均的面前,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均呆住了,男孩也是,兩人瞬間變成雕像。
「放手!這個人是你可以抱的嗎?」我緊接着使力去扯男孩不規矩的雙手。
男孩嚇了一跳,趕緊彈開,掃了我和均一眼以後,神色慌張地跑下樓去。
「你發什麼神經啊?」均回過神來,對我吼。
「他是誰?」我音量不甘示弱地放大。
「學弟,不過……」
「你要跟我說只是普通朋友,是嗎?騙誰啊!我的朋友就不會這樣抱我!」我恨恨地說,「你倒是挺沉醉的嘛!捨不得推開?」
均沉吟了一下,「好,算我的錯。」
「本來就是你的錯!」
「就算他真的對我有意思好了,我不愛他,我只愛你,這樣可以了吧?行了吧?」
我最聽不慣的就是這種極盡委屈的道歉,火氣立時燒的更旺,氣到一時之間說不出話。
「好了啦,進來了啦!」均伸手想把我拉進屋內,「淋那麼濕,我……」
「啪」的一聲,我把他的手打開,「不要碰我!」
「你還有什麼好不爽的?不是跟你道歉了嗎?」均的臉色也不好看,「而且你也很過分,不分青紅皂白就發飆,回頭我要怎麼跟學弟解釋?說穿了,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因為我對你從來沒有過懷疑,儘管你皮夾里一直不願意換上我的照片!」
我的氣勢霎時間弱了下來,微張着嘴,腦袋一片空白。
那張是別人的照片,均早就知道了,是嗎?
威區、羞辱、不堪……種種情緒湧上心頭,我只能崩潰!
「我賤!誰叫你要相信我,活該!」
我扭頭往樓下衝去,均立刻追上來,「我不是這個意思」喊的凄厲,我卻沒有緩下腳步,樓梯四階五階地跳,膝蓋腳踝隱隱生疼。均不敢像我一樣拚命,很快的我們就拉開一段距離。
衝進雨里以後,我一股腦兒地凈挑小巷子走,左轉右轉右轉左轉,跑到後來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方了,回頭,身後空蕩蕩,均果然沒有追上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安心了還是感到後悔,腿一軟,跌坐在泥濘的雨地上,好久都站不起來。
漫步走到電話亭里,我遲疑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決定打電話給阿威。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可是又不想回「牢籠」,只好向阿威求助。
我想阿威的臉色一定不會很好看,他已經說過了,要我盡量別去騷擾他。可好歹我們有過一段交情,借住一晚應該不過分——是的,明天我就要回去了。原本我想一輩子離開那個會讓我窒息的地方,無奈天不從人願,除了鬧一晚的彆扭以外,我似乎再搞不出其它花樣。
在地上的小水窪里,我看見自己臉上掛着的凄慘苦笑。
「嘟——」
「喂,你好。請問找哪位?」接電話的是一個清亮的女聲。我認得的。
「惠鈴姊,我是益凱。」
「益凱啊!你……找阿威嗎?」
「嗯。」
「這個……阿威不在家耶……」惠鈴姊的回答有些猶豫。
不在家?我看了一下掛在左腕的時間,已經不早了。
「阿威去哪裏了?」我問,「大概什麼時候會回來?」
沒有回應。
「惠鈴姊?」
「益凱,」惠鈴姊壓低聲音,「我們認識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說實話,我不想騙你。」頓了一下,「是阿威一再強調說不接你電話的,所以,所以我剛才……」
我愣住。胸口像是被一個大榔頭狠狠敲了一下,很痛。
「你是不是阿威吵架了?」惠鈴姊繼續說,「其實牙齒都會咬到舌頭了,偶爾發生爭執沒有什麼。這樣吧,你有什麼話想跟阿威說嗎?我可以幫你轉達。」
「不用了。」我清楚聽到自己的聲音,垂頭喪氣。
「不用跟惠鈴姊客氣,我是認為如果只是誤會……」
我直接掛了電話。
雨還在下。我已經濕透,也就不在乎還會淋多少雨,索性避開騎樓遮蔽,讓雨水狠狠打在身上。
我還沒有死心。下一秒我就想到阿哲,那個認識沒有多久卻給我最實質支持的朋友。可是一來我沒有他的電話,二來我沒有記住他家住哪裏,要搭哪一路公車。換句話說,我根本沒辦法和他取得聯繫。
我低着頭沿着大馬路一直往前走,沒有目標,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停下腳步。
看來今天要在公園或路邊睡一晚了。雖然氣溫不是很低,但畢竟是冬天,風吹過濕透的衣物時我仍然會打幾個冷顫。如果就這樣睡下,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醒過來?
我想到均,然後開始恨他。如果不是他中午帶我去吃小火鍋,哥就不會發現然後亂嚼舌根,爸不會發飆,我也就不會負氣出走。要不然,如果他對學弟不要那麼親密,或者不要拿君的照片作文章,或許我現在已經躺在他懷裏享受報復家人的快感了。
再不然,他跑快一點,追上我,低聲下氣懇求我留下,我應該是會原諒他的,畢竟我沒有其它後路。
想到這裏,我改而怨恨自己的窩囊。鄭益凱啊鄭益凱,你連同情的施捨都甘之如飴嗎?
直盯着地面的視線里突然出現了一雙黑鞋,再來,頭上一個結結實實的厚重觸感——撞到人了!
我連忙抬頭,「對不……起?」
尾音上揚,因為驚訝。
那人的輪廓是我熟悉的,他把傘挪了一半過來幫我遮雨,然後露出牙齒亮晃晃地笑。
「你……」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委屈湧上心頭的同時,我的眼角擠出一滴溫熱。好在臉上本就全是雨水,旁人根本分不出來,我才沒有因此感到尷尬。
「均……」我想說些什麼,喉嚨卻想是被堵住了,緊緊地發不出聲音。我想舉起拳頭往他胸口捶去,可下一秒,他的句子讓我甫抬起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好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他顯得很開心,眼睛眯成一條線,「我原本還怕認錯人,或者是你已經忘記我,看來,呵呵,是我想太多了!我們有多久沒見了?三四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