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轉眼間來到命運的這一天,七月十八日,星期六。
幾天來的心神不寧,終於要有一個了結。想到這裏,我的心情雖然稱不上輕鬆,但總算鎮定許多。
當既定的事實再沒有轉圜餘地的時候,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照着感覺走。當然,我還是相信均的,相信他不會主辦那個「奇怪」的活動。或許阿威給的消息本身就是個錯誤,地址錯了、時間錯了、甚至錯貼到網路上,我認為這不是沒有可能。
萬一,我是說萬一,事情不幸發展到最壞的局面,那麼……
應該不可能吧,我想。
這幾天,日子過地異常平靜,除了阿威決定下禮拜一要回學校上課以外,再沒有其它大事小事。「牢籠」里依然瀰漫著冷冷淡淡的氣氛,我以為那天哥和媽的爭執會是個戰爭的開始,沒想到卻是結束,沒有後續,沒有下文,我差點以為其實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學校里,阿威剛開始請假那幾天我會因為找不到人作伴而心慌,現在則已經習慣。和同學的交流依然若有似無、上課內容隨便聽一聽、考試只求六十分……
太平靜了!時間也流地不着痕迹,以致於我現在想要回憶前幾天經歷了些具體的什麼,竟是沒什麼印象。
算了!有印象沒印象都不打緊,我知道真正重要的是七月十八日,今天。
「你可以不用穿制服來的。」這是阿哲在活動中心集合看到我時說的第一句話。
在場不幸和這場苦差事扯上邊的有四十幾位,只有我一個人穿制服。原本寒假期間教官對服裝儀容的要求就比較寬鬆,何況今天是假日,再加上大伙兒都是頂着愛校服務的神聖光環進學校的,自然更有理由不受約束。
因此,我的「奇裝異服」招來會不少關愛的眼神並不在意料之外。不過別人看別人的,我穿我的,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相安無事。我不會很在意別人的看法,那樣活着,太累了!
「讓我媽知道我是來學校,她比較不會胡思亂想。」
我這樣對阿哲解釋,其實這不完全是真話。事實上,在不必上課的假日還得到學校本身就是個很能胡思亂想的題材,比如說可能是犯了錯被學校罰勞動服務,再深究則可以細分為是因為考試作弊、是因為和同學大打出手或者當眾侮辱師長……
但阿哲很顯然地沒有想那麼多,只是點點頭,沒有多問。
一個不認識的女老師到場以後,開始指揮大家逐一地完成各項工作,鋪地舔、排座椅、挂彩條、綁氣球……
事情雖然看起來既多且雜,但四十幾雙手一起來,不到兩個小時就全部搞定。
女老師眼看效率奇佳,又出聲吩咐拿報紙擦窗戶。雖然以為已經可以休息解散的大伙兒免不了怨聲四起,但不到五分鐘,窗戶就全部晶晶亮亮。活動中心的窗戶不算多,平均下來一個人還擦不到一片。
「這麼容易就讓你們賺到一支嘉獎,良心不安啊!」任務全部完成的時候,女老師一邊調侃,一邊拿出一張背面空白的考卷,「簽完名的就可以離開了。」
看錶,還不到五點,比預計的結束時間早了許多。
我跟在阿哲後面簽完名,正準備離開活動中心的時候,阿哲伸手攔住我。
「有事?」我露出微笑。
「你晚上有空嗎?」
我應該直接答「沒有」的,不過阿哲的表情有些奇怪,帶些膽怯、帶些遲疑、帶些羞赧,看的出來把我攔住耗了他很多勇氣。
心一軟,我反問:「有什麼事嗎?」
「今天是我生日。」阿哲臉上透出一層紅暈。
「喔,生日快樂。」
「你到我家來,我請你吃飯,好不好?」阿哲的臉應該更紅了——應該,推測語氣,因為他低下頭,我看不到他的臉。
「為什麼?」說不驚訝是騙人的,我跟阿哲並不熟。
「你一定要知道嗎?」
我愣了一下,接着皺了眉頭。
阿哲是Gay?他喜歡我?是這樣才要我陪他吃一頓晚飯的吧……想「圓一個夢想」,是嗎?
我對阿哲的了解不深,甚至可以說是完全沒有接觸。他是不是圈內人,我無法斷言。不過,還有別的可能性嗎?
「對不起,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終於,我狠下心拒絕,「當普通朋友就好,可不可以?」
阿哲猛地抬頭,一臉錯愕,雙眼睜成平常的兩倍大。
「你在說什麼啊!你以為我是Gay喔?」
我馬上就知道自己會錯意了,不過我並沒有愣住,很快地反應過來。
「你不給我一個解釋的話,我只能這麼以為啊。」我扯了個笑臉,「說吧,好端端地為什麼要請我吃飯?」
「這個……」阿哲又局促起來。
我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作勢要往活動中心門口走去。
「等……等一下!」阿哲叫住我。
「嗯,要說了?」
「好吧,我坦白就是了……不過先講好,你不能笑我。」阿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跟誰拚命似的,萬沒料到開口時語氣反而萎靡不少,「是我爸媽啦!他們常常說我怎麼不帶一些比較要好的同學到家裏玩,看的出來他們很擔心我的人際關係。我這個人從小就是這樣,不討人喜歡,也沒什麼朋友。我知道如果我帶一個同學回去,爸媽會很高興的,可是……可是我……」
認識的人可以塞滿好幾個貨櫃,知心的、足以稱為朋友的卻很少,甚至沒有半個,是嗎?
我彷佛在阿哲身上看到了以前的自己——這不就是和阿威熟識以前的孤單的我嗎?
嘆口氣,我同情地說:「我答應就是了。」
「真的?」阿哲的眼睛亮了起來。
我點頭。
「你人真好!這麼冒昧的要求……原本不敢奢求你會答應的。」阿哲隨即不好意思地笑笑,「不過我媽做菜很好吃,你不會後悔的。對了!是不是只要讓每個人都有求必應,人緣就可以跟你一樣好?」
我搖搖頭,苦笑。
我的人緣好嗎?如果把所有點頭之交都算進去的話,是不差,但是……
「現在就走?」阿哲問。
我瞄了一眼身上的制服。
「那個沒關係啦!」阿哲沒頭沒腦地說。
我解釋:「我是在想要不要先回家換一套便服,我晚上還有事……先說好,我大概吃完東西就得走了,不能待到很晚。」
「沒問題!」
低頭又沉思一下,最後我決定不回家了。回家一定會遇見媽,然後還要再想個可以出門的借口,實在太累。雖然媽不是每次都會開口嘮叨,但沉默往往更令我難受。
「直接去你家好了。」我說,「不過你要讓我打個電話,我得跟媽說聲不回去吃。」
「這個就更沒問題了!」阿哲笑地非常開朗。
等坐上阿哲家的餐桌,我才知道:問題大了!
阿哲一身平凡,我萬萬料想不到他家那麼有錢。裝潢擺設名畫什麼的我都不在意,但為了慶祝阿哲生日而專程請來的廚師端上桌的拿手絕活,讓我不得不大大地吸了一口冷氣。
法國大餐,一種據說可以吃上三個小時的東西。
阿哲先是吃驚而後轉為狂喜的鮮活表情顯示他也被埋在鼓裏,這下好了,唯一可以責難的對象開脫了。
菜上的很慢,阿哲的爸媽很熱情,我盡量不說話想製造冷場,不過很顯然失敗了,話題一個接着一個絲毫沒有停歇,阿哲一家三口是搭配完美的三重唱,我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大廚看「我們」聊的很高興,刻意將上菜速度愈放愈慢。剛開始我還能偶爾穿插幾句談笑,後來便顧不得禮貌,頻頻看錶了。
終於,阿哲的爸爸注意到我的焦慮,關心地問:「你趕時間嗎?」
「不好意思,我跟媽說好了,不能太晚回去。」
「唉呀,真是糟糕!」阿哲的爸爸於是轉頭吩咐,「阿哲,把無線的拿來,讓你朋友打電話回家。」
我嚇了一跳,忙說:「我是真的要回去了,我還有事情,不好意思。」
已經七點半,我不能、也不想再待了。
「再待一下吧,還有很多菜還沒上桌呢!」阿哲的爸爸極力挽留。
我極力地搖頭。
阿哲的爸爸沒有輕易放棄,說出「那就沒辦法了,回家的路上請小心」這句話是十分鐘以後的事。
接着,他又花了十分鐘做了場小型演講:「我們家阿哲啊就是害羞,其實他人很好的,只要活潑一點,一定會有更多朋友……這菜還可以吧,呵呵,李師傅學的可是道道地地的法國料理呢……很高興跟你聊了這麼多,我們很有緣呢,下次什麼時候再來……」
最後,由阿哲送我出門。一離開二老的視線範圍,我立刻翻臉:「不是跟你說我晚上還有事嗎?你聽不懂人話?」
「你不是說吃完飯才走?」阿哲覺得無辜。
「吃這個是什麼東西?吃完都天亮了!」
「對……對不起……」
我沒再罵他,可還是覺得生氣。往公車站牌走去的時候,腳步愈踩愈重。
「你趕時間?我叫爸開車載你。」
「不行!」我應該說「不用」的,一時心急說溜了嘴。
阿哲沒發覺,只重複着又問了一次:「你確定?」
這時,一陣冷風吹來。我出門時太陽正大,因此只有穿了件制服襯衫,現在天黑了,畢竟是冬天,開始有了涼意。我忍不住抖了幾下。
阿哲注意到了,欣喜地說:「外套總需要吧!我借你一件,讓你穿回去。」
沒有給我拒絕的機會,阿哲一溜眼就跑不見了。再出現的時候,手上拎了件銀灰色的運動夾克。
我對他的真誠有一點點感動,消了些氣以後,也就沒有拒絕。
***
八點半,我小跑步來到均的小套房樓下。樓下鐵門的鎖早就壞了,是虛掩着的,我一把推開,直往三樓奔去。
關於接下來要面臨的狀況,我不知道已經在心裏模擬過多少次。可能我插入鑰匙猛地打開門的時候會嚇到均和他的朋友,不過沒關係,笑着道個歉就行了,然後均會自豪地把我介紹給其它人,於是我大方坐下來和大伙兒圍成一圈。可能均他們並不在小套房裏,我百般無聊地繞了幾圈以後愈發覺得自己大驚小怪,最後只能自嘲着離開。也可能眾人正在砸蛋糕丟枕頭瘋狂混戰呢,我尖叫着加入,直到最後大家才會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張陌生的面孔。
最糟糕的情況,我是沒有料入考慮範圍的。這麼說吧,我自以為對均非常信任,過來一趟不過是想「確定一下」而已。只是當時沒有想到,如果我對均是百分之百完全的信任,應該連「確定一下」的念頭都不會有才對。
事後回想,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只要待在「牢籠」里,不管是發獃睡懶覺還是看電視浪費生命混吃等死,都比現在這個決定好上許多。
總之,我不該跳進來攪和的。
遠遠的,我就聽到從均的小套房裏傳出來的音樂聲,雖然還談不上震耳欲聾,但在回聲效應顯着的樓梯間顯得格外清晰。
我雖然隱隱感到不太對勁,但還是義無反顧地掏出鑰匙。開門。
迎面衝來的重節奏音樂震的我心臟直跳。原來門的另一面和房間四周都貼上一層厚厚的海綿,所以在樓梯間不覺得音量大到難以忍受。現在,我那不習慣高分貝的耳膜恐怕隨時都有報銷的危險。
所有的窗戶都關着並且貼上黑紙,少了外頭透進來的燈光月光,整個房間看起來像是一個黑洞。唯一的光源來自於天花板懸着的圓形彩燈,那是一般來說在卡啦OK店才會看到的東西,緩慢旋轉的同時四射着紅綠藍各色霓虹,頹廢、媚惑且妖艷。
均的書桌床鋪茶几椅子全部不見蹤影,理智告訴我空間會更加開闊,可實際看起來只覺得擁擠——因為所有可以站立的地方全被一具具赤裸的青春肉體佔滿了。
我一時數不清房間裏究竟有多少顆頭顱,只覺得很多,非常多,多到每個人只能擠在一起,他的前胸靠着他的後背,他的大腿又貼着他的大腿……
除了呆愣在門邊的我以外,最保守的穿着也只有一條白色緊身內褲。
均呢?
我往人群中心鑽去,急切地想尋找那張熟悉的面孔。但是一個人擠着一個,我的移動一點也不順利,很多時候我只能無助地被人潮推往未知的方向。我瘋子似的前後左右反覆張望,期望能將漏網之魚的數目減到最少,可是人海茫茫,這樣土法鍊鋼的方式只讓我愈來愈灰心。我嘗試叫均的名字,舞曲卻像是刻意要跟我作對,一首接着一首,惱人的音量完全沒有停下來喘息的地方,我微弱的呼喊連自己的耳朵都接收不到。
然後,我被推到一扇門前。是浴室。
下意識打開門,我登時傻眼。
不算大的空間裏擠着至少三對肉體,旁若無人地喘息……
男人的力氣沒有我大,拉扯了一會兒以後,放棄,改蹲下直接扯我的腰帶。我怒極,將他拉起來往他肚子上狠狠地招呼一拳,他這才安分,軟倒下去沒再繼續騷擾。
我走出肉慾橫流的浴室,卻沒料到門外等着更多熾烈的慾望。那些人一看到我,眼睛都亮了,齊力伸手過來要把我剝個精光,我極力掙扎,但是雙拳難敵四手,只能暗暗叫苦。
腰帶沒多久便被扯掉,接着開始有人拉我褲頭的拉煉,我一咬牙,以極快的速度脫了快套,使了招「金蟬脫殼」。眾人反應不及手還抓在外套上,我身子一鑽,順着下一波衝來的人潮,轉眼就到了另一個角落,於是脫險。
兩分鐘后,我找到大門,回到樓梯間。一身狼狽。在人群里鑽了好一陣子,我全身濕漉,汗水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別人的。長褲上不知何時沾到一灘灘黏稠,只要是男人都知道那腥膻的濃郁味道代表着什麼。
腦袋稍微冷靜一點的時候,我想到自己之所以身涉險境的原因。
均呢?
我還沒有找到他。
天色完全黑了。
均的小套房這邊因為是單純的住宅區所以路上沒什麼人,我呆坐在路旁一個廢棄的木箱上,思緒混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當然不會想回去「送死」,那兒全是一個個披着人皮的發情種豬。可是我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外套還留在樓上,而那件外套是阿哲借給我的。剛才情況危急只想着脫身,完全沒有考慮到後果,現在我發現自己如果不想對阿哲吐露實情,就很難給外套的遺失一個完美的解釋。
冷風吹來,我直接涼到心底。
「嗯,當然有想你啊!你什麼時候回來……」
眼前走過一對依偎在一起的年輕男女,女的右手拿着手機正在跟男朋友情話綿綿,左手卻搭着身旁男子的腰際,頭顱也靠着別人的肩膀。
我冷笑。多麼諷刺!
下一秒,我想到,是不是可以撥手機給均。
理智告訴我,不管來電鈴聲有多麼響亮,在那種吵雜的環境下絕對都發揮不了作用的。可是有了想法以後,「試試吧,不試怎麼知道」的聲音在心底愈來愈響亮,終於,我摸了摸身上坐公車剩下來的零錢,決定給自己一個機會。
常常打公共電話的我知道哪裏容易找到目標。邁開步伐,我往路口一間便利商店跑去。
「嘟——」聲只響了兩次,電話就被接起。
我有些意外,可是現在的我沒時間意外,預想了電話另一頭的「困境」,我扯開喉嚨大喊:「均——是我——」
「我——知——道——」均以不輸給我的音量吼回來,我的耳膜震的暗暗生疼,接着他格格笑了,「不玩了,傷耳朵又傷喉嚨。我當然知道是你啊,沒有來電號碼的,只有一種可能——你打的是公共電話吧?」
竟然是普通的音量。我愣住。
仔細一聽,背景不是吵死人不償命的舞曲電音,而是舒服的鋼琴。
「……喂,益凱?你有在聽嗎?」
「有。」我回過神,「你在哪裏?」
「我?我在跟朋友吃飯啊,環河南路這邊,一家叫『菊之慶』的餐廳。你呢?」
「我在你家樓下。」
「你去找我啊?」均高興地笑了,「那就是不生氣了,對吧?說實在的,最近幾天你沒有打電話來,我有點擔心……」
我突然覺得生氣。均好象什麼都不知道,搞什麼鬼,那是誰的小套房?
害我差點被吃掉也就算了,最可惡的是我過了好幾天壓抑的日子,而均卻那麼輕鬆。
「你要不要現在過來?我有預感你一定會打給我,所以我跟原先約好那個說了抱歉,自己一個人赴約。剛才還被笑呢!我跟朋友們說我有BF,只是他有事不能來,他們都不信,還一直虧我。」接着,均的語氣轉為靦腆,「你過來幫我『雪恥』吧,讓他們知道我眼光有多好。我等你。」
「白痴啊!」我剋制不住激動,吼過去,「你知不知道你這裏變成怎麼樣了?」
「你進去了?很熱鬧吧!」
「哼,還很淫亂呢!」
沉默了一會兒。
「什麼意思?」均的聲音變了調。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臭皮只跟我說他要辦一個舞會。」
「保險套泛濫的舞會。」我冷哼一聲,「應該也有搖頭丸,裏面的人看起來神智都有些不清不楚。」
均嚇到了,呆了半晌才吶吶地說:「怎麼會這樣?」
「你問我嗎?」我苦笑。
「你呢?你有沒有被怎麼樣?」均狂亂起來,分貝數增大,充滿擔憂。
我有些感動,柔聲安撫:「我沒事。」
「你沒事就好。」頓了一下,「我馬上過去。等我。」
「嗯。」
斷線。
我緊繃的身體這才完全舒展開來。
就說了,我認識的均不可能和「轟趴」扯上關係的,他只是被陷害、被利用,僅此而已。
不知道是風變小還是身體習慣周遭溫度的緣故,漸漸的我的身體沒有那麼冷。
沒料到的是,當我以為局面要往樂觀處發展的時候,出現了意外的訪客。
聽到警笛聲由遠而近呼嘯而來的時候,一開始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以為他們只是巡邏或者順道路過。
直到一輛輛警車停在均的小套房樓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眼睜睜看着十多位警察擠到那個熟悉的鐵門前。其中一個拿着不知名工具的對着鑰匙孔研究了好一會兒,三分鐘后才發現根本不必開鎖,腳一踹,一群人接着魚貫而上。
浪費了一點時間,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就像是擠在瞬間發生的。
「砰」的一聲,好幾面黑窗戶破了,好幾個慌張的臉孔從三樓跳了出來,有人披了半件襯衫,有人拖着半條長褲,慌忙一點的甚至只着內褲,可惜,腳都還沒站穩呢,一聲聲「別動」就斷了任何逃逸的可能。那是等在樓下的警察,個個舉着槍,神情嚴肅。
喧嘩聲不斷從破掉的黑洞斷口流泄出來,透過窗戶,大致上可以看到一具具赤裸反常地開始排隊整隊,想必上樓的警察已經掌握住整個局面。
我呆坐在廢棄的木箱上,傻了。
均在大約十分鐘后趕到現場,看到我,當然也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怎麼回事?」均走到我身旁,問。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
「干!」均低聲咒了一句,然後跑上前。
我愣了一下,跟上。
均一定又氣又慌吧,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罵髒話。
穿制服的不少,均看準一個拿着無線電指揮、官階似乎比較大的,跑到他面前問:「這裏怎麼了?」
「請問你是?」那警官上下打量着均,像是猶豫着要不要回答。
「我住在七十六號三樓。」均說。
「所以你是屋主?」
「房客。」均搖頭。
「一樣的意思。」警官給了個鄙夷的表情,「簡單來說,我們接到線報,就在幾分鐘前查獲了一個同性戀的雜交派對。另外,警方懷疑你是主謀之一,待會兒還請到警察局……」
「等等!」均急忙澄清,「我只是把場地借給朋友而已,他沒有跟我說他要辦這個,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不用急着解釋,留點口水吧。」警官詭異地笑了笑,「我們有一整個晚上的時間可以做筆錄。」
均沒再說話,臉色非常難看。
過了好一段時間,樓上的人才被押下來。雖然很多人衣衫都狼狽不堪,但至少不是一絲不掛,這段時間想是讓他們找衣服去了。
走在最前面的那一個就是臭皮,現在的他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完全沒有初見面時鬼靈精怪的侵略性風采。他抬頭的時間看見均了,表情很明顯地僵了一下,臉上掛着想打招呼卻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的尷尬。均很狠地回瞪他一眼。他的臉抽動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去。
這樣的「朋友」,看來非得絕裂了。
「那邊的,過來找你們的衣服。」一個一毛二捧着一大迭衣物,往地上一拋,然後對着剛才跳窗的幾個人喊,那群人於是圍了上去。
我眼尖地發現阿哲借我的銀灰色運動外套也夾雜在裏面,下意識地想走上前去,突然,均扯了我一把。
「你幹嘛?」均冷着臉,聲音很低。
我這才想到自己的舉動無異於承認了什麼,連忙往後退了兩步。
持無線電的高階警官卻已經注意到了。他危險地眯起眼睛,賊笑着對我說:「有衣服忘在裏面了?去拿啊!」
我咬着下唇,不說話。
地上那一迭衣服一件一件減少,終於剩下最後一件。沒有人認領。我知道不會有人認領。
「你就承認吧!」警官走過去揀了起來,然後折回來塞進我手裏,「還有,要請你來警局做一下筆錄。」
「憑什麼!」均代替我大吼,「他沒有在現場,不是嗎?你們不能把他抓走,他不是現行犯。」
「沒有在現場?那這件外套怎麼解釋?」警官反問。
均只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你能證明外套是剛才掉的而不是之前就留在我那裏的嗎?如果不能,你就沒有理由……」
「警方會調查的。」警官打起官腔,「當然,還要請你們配合。」
不給均開口反駁的餘地,警官緊接着喊了句「全部帶走」,於是眾人開始動作。
一個警員推了我一把,我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均把我扶住,然後回頭凶了一句:「推什麼推?他自己會走。」
想是凶神惡煞的牛鬼蛇神看過不少,警員並沒有被均的氣勢震懾,只冷冷地瞄了一眼,然後罵:「都是賤貨!」
「你……」均掄起拳頭。
「均,別鬧了!」我連忙拉住他,「沒關係的,我沒事。」
均的氣勢弱了下來,然後他回過頭,擔憂地看着我:「你還沒有跟家人comeout,對不對?」
「沒關係的。」我硬扯了個微笑,「我……不會有事的。」
「真的沒有關係嗎?」均不信。
他當然不相信,我連自己都無法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