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終究還是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手機。那個晚上我傳了三封簡訊給均,沒有什麼實質的內容,主要是讓他能藉此記下我的手機號碼。
然後,早就料到的,均開始回傳一封接着一封的道歉:他原先以為親吻擁抱只是那個學弟平常打招呼的方式,隔天那個學弟向他告白,他嚇了一跳,當場拒絕,現在兩個人真的什麼都沒有;他不在意我的過去,所以才沒有過問我皮夾內的照片,那天的脫口而出完全是因為不被信任的委屈,如此而已,他沒有翻舊帳的意思;他一整個晚上都在找我,從我爸媽口中知道我沒有回家以後,擔心的差點發瘋,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他……
每一封簡訊我都反覆讀了至少三遍,可是始終沒有給出回復,原諒或者決裂,都沒有。常常我會覺得迷惘,一開始的主動聯繫究竟是為了修補重圓的破鏡,還是想完全攤開然後一刀兩斷?
我記不得了。
也有可能是我根本就沒有明白過。
沒日沒夜的簡訊連續一個禮拜以後,均開始會在每天放學的時刻等在校門口,跨坐在摩托車上,手裏多拿一頂空着的安全帽。每次均都沒有開口打招呼,甚至沒有揮手,只對準我行注目禮,目光灼熱。每次我都曉得均是在等我主動過去找他,可是只若無其事般地低頭走過,甚至目不斜視。
同樣的戲碼記不清上演了幾次,只記得,在一個烏雲密佈欲雨的午後,均選擇放棄被動,跳下機車沖了過來,什麼話都沒有說,拉了我就走。他先帶我吃了一頓豪華的義式料理,然後帶我回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小套房,瘋狂地探索我的身體,直到筋疲力竭。
「你還在生氣嗎?」均躺在我身邊,開口。這是自那夜衝突以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沒有吧。」我看着白色天花板,淡淡地說,「已經那麼久了,想不消氣都難。」
「那你為什麼還不理我?如果我沒有像今天這樣『強迫』你,難道你真的要繼續視而不見,一輩子?」
我沒有回答均的問題。呆了一會兒,我問:「我們這樣算什麼?炮友?」
均瞪大眼睛,像是不肯相信我會說出這種話。
「我已經決定要做個『乖兒子』了。當我無路可去的時候,最後還是爸媽『收留』了我。不是有句俗諺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嗎?」我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苦笑。
均張了嘴卻沒有接話,臉上有了幾分苦痛。
「我不是在怪你。那個晚上的事,我已經不怪你了。」
「不怪我?你分明是在懲罰我!」均有些激動,「我要怎麼做你才會原諒我?你說啊!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
「我這輩子還沒這麼痛恨過自己是同性戀。」我緩緩搖頭,「算了,就這樣吧,反正不會有結果。」
「結果?你要怎樣的結果?」均翻起身,視線直直地逼來。
「一般的情侶會希望是怎樣的結果?大概就是那樣吧。」
均頹然倒回床上,閉上眼。
「結婚?在台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
之後好久好久我們都沒再交談。我不知道均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回家前,均問了一句:「只有我們兩個人承認的婚姻,你可以接受嗎?」
「再說吧。」
隔天,放學的時候,我沒再看到均等在校門口的身影。
早就料到的,那樣的冷淡、那樣的無情、那樣的傷人……均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真的想選擇結束。只是我沒有想到,自己的心理建設看似堅強其實脆弱,呆站在原地吹了半個小時的冷風以後,還沒有放棄均會驅車趕來的可能。
事實上,均就算如願出現,我恐怕也不會改變冷傲的姿態吧?那麼,我到底是在期待什麼?
「凱凱,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麼久!」
渴望聽到的句子,卻是來自身後,而且不是熟悉的音色。
我轉身。一個女孩子一邊爽朗地笑着一邊向我跑來,眼神溫柔,因運動而紅嫩的臉蛋顯得嬌艷。是向巧喬。
「你在跟我說話?」我指着自己。
「嗯。」向巧喬用力點頭。
我只覺得疑惑。我跟向巧喬一點也不熟,她怎麼會叫的那麼親熱?再說,誰在等她了?
向巧喬是前幾天寒假輔導接近尾聲的時候,從社會組班級轉來的。無法否認的,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自我介紹的時候,一雙大眼睛眨呀眨的,說話柔聲細氣,臉上始終掛着一副甜美的笑容,看起來非常討好。我以為班上的男孩子多半會為之瘋狂,然而並沒有,稍微打探一下才知道,她不僅腳踏多條船的花心惹男孩子們厭惡,時常搶別人男友的囂張行徑也讓女孩子們退避三舍。
據說向巧喬是在原本的班級遭到排擠,混不下去了,又不想轉學,才選擇轉組的。
我當時聽過也就算了,只是有時候看向巧喬的時候會覺得她很可憐,眼中多少帶了點同情——她想必是個怕寂寞的人吧?每個人都怕寂寞,這無可厚非,不過她知道自己的方法錯了嗎?
「你怎麼一臉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你還沒有看紙條嗎?」向巧喬笑着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這才想起,第三節上英文課的時候,鄰桌有傳了張紙條過來。我看信封上的署名是不熟悉的名字,於是直接塞進口袋裏,想說下課再看。結果這麼一耽擱,就忘了。
我掏了掏口袋,折成星狀的紙條還安穩地躺着。我將它展開,漂亮的圖案映入眼帘,是那種折許願星時專用的紙條。
「凱凱:我有很多自然組的專業科目銜接不上,你可以撥些時間幫我講解嗎?喬。」
那個肉麻的稱呼我無論怎麼看都覺得很不習慣,於是皺眉。
「不……不行嗎?」向巧喬有些緊張,「不會很麻煩的,你只要簡單講一下最基本的概念就好了。求求你!」
「為什麼找我?」
「我不知道還可以找誰。」向巧喬楚楚可憐地說,「大家對我都很不友善,只有你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你會幫我的。」
我差點暈倒。真沒想到,原來是自己無聊的同情惹來了麻煩。
「我……那個……」我在想該怎麼拒絕。
「算了,沒關係的!」向巧喬微笑,「你要等的人還沒來吧?不打擾你了。」
我要等的人?這個詞彙像一個開關,我的思緒瞬間被攪的混亂。
我要等誰?均?我為什麼要等均?還等均作什麼?不就是我自己提出分手的嗎?
眼前的向巧喬是個可人的女孩子。我不討厭她。或許……跟她在一起,我可以變回「正常人」……
「來我家吧。」當我回過神的時候,句子已經脫口而出。有那麼一瞬間我感到後悔,這是在報復均嗎?還是在報復自己?
向巧喬眯了眼,笑的很甜。
「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什麼意思,我有了最深切的體會。
知道家裏沒有人在的時候,向巧喬眼裏就閃爍着危險的光芒。進房間以後,她愈發猖狂了,酥軟的胸部一直往我身上蹭。
「我知道你也很喜歡我。」她自信滿滿。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一開始我還能勉強講上幾個物理試題,到後來向巧喬看到紙張便往後甩,除了情啊愛的什麼都不想聽也不想說,整個人跨坐在我身上,姿勢極度曖昧。
爸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火辣的畫面。
「爸?」我嚇了一大跳,「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向巧喬的動作猛然定格,臉色變的比我還要蒼白。
沒料到爸只愣了一秒,便又退出房間,只留下一句:「沒關係,你們慢慢忙,不要管我。」
向巧喬受寵若驚,我的心情則盪到谷底。一般來說,看到這一幕的長輩——不管是誰——都會急着喝止此類逾矩的男女關係,不是嗎?難道因為我是同性戀,爸便覺得無所謂了,只要能夠「幫忙矯正」,甚至不必問這個放蕩的女孩是哪裏來的?
悲憤湧上心頭,我直接把向巧喬摔到床上,命令:「脫!」
「我比較喜歡別人幫我。」她嘟嘴,一臉挑逗。
我給了她一個巴掌,接着又吼:「給我脫!」
向巧喬大概以為我猛然爆發的暴力是用來助興的,表情沒有任何不高興,一邊淺淺地笑着,一邊伸手俐落地解起制服的紐扣。我跟着抽掉皮帶,拉下長褲,手卻是顫抖的,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問:鄭益凱,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好了。」向巧喬的雙手有意無意地遮掩着滿身春光。該是極端醉人的動作,在我眼裏卻成了醒酒劑。僅有的一絲衝動於是褪去,我的分身明顯地垂下了頭。
「第一次?很緊張?」向巧喬張口就要含住。我感到厭惡,往後退了一大步。
「怎麼了?」她有些錯愕。
「我對你完全沒有『性』趣。」我鐵青着臉,「真的那麼饑渴的話,自己解決。」
「你……」向巧喬的神情充滿悲憤。我撇過頭去不再看她,整理好衣着以後,做回書桌開始準備明天要考的都卜勒效應。
向巧喬的淫聲浪語不斷在耳邊回蕩,而且有愈叫愈響的趨勢,我不但沒有動搖,反而更覺得踏實了。
「你根本不是男人!」十分鐘后,向巧喬恨恨地拋下這句話,開始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
等她打理好,我說:「我送你出門。」
「不用你假好心!」向巧喬悲憤地拒絕。
但我還是跟了上去,一路看着向巧喬每個腳步都踩的極重,還把視線內的每道門都摔地砰砰作響,忍不住有些歉疚,再怎麼說我不該玩弄她的感情。然而,有一種更濃的情緒在同一時間蔓延開來,叫做慶幸。
爸坐在客廳,見識了向巧喬的氣勢,登時傻眼。
「你對人家女孩子做什麼壞事了?她怎麼會那麼生氣?」向巧喬離開以後,爸劈頭就問我這個問題。我從爸的眼裏看到一種名為期待的光芒,不由得感到有些煩悶。
「什麼都沒有做。」
爸一愣,「你們剛才不是已經……了嗎?怎麼可能接下來什麼都沒有做?」
「你就這麼希望我亂搞?」我覺得好笑,「哼」了一聲。
「當然不是。不過人家如果是正正噹噹的女孩子……」
「很可惜,」我冷冷地打斷,「我對女孩子沒有興趣。」
「你說什麼?有膽你再說一遍!」爸「霍」的一聲站起,眉毛糾結。
我在原地立成雕像,低下頭沒有說話。
「爸是為你好,你到底懂不懂?你以為爸為什麼要逼你?你還年輕,不懂事,沒關係,一些重要的事情爸可以幫你決定,爸知道怎麼做對你最好……」
我默默地聽着,有些無助。爸曉得同性戀這條路不好走,但他能不能明白這樣的決定其實不是我願意的?我也曾怨天尤人過。如果可以選擇,能夠當「正常人」的話,誰會甘心當「變態」?
最後,是一通電話打斷爸的長篇大論。
「找哪位?」爸接起,問,然後視線往我瞟來,「好,你等一下。」
是均。他全沒察覺到這一頭空氣中瀰漫的緊繃氣氛,確定我接過聽筒以後便開始滔滔不絕:他花了點功夫從戶政事務所弄了張空白的結婚證明出來,他要我趕快過去簽名,最好是現在,立刻,然後他可以馬上拿去護貝永久保存。
「我問過你的。」均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如果你不介意這張結婚證書只有我們兩個人承認,那麼就,」深深吸了一口氣,「嫁給我吧!」
我想均真的是瘋了,而且為什麼是要我嫁給他而不是娶他?我又不是女孩子!
張嘴,我想破口大罵,隨便罵什麼都可以,能夠放聲吼叫更好。嗓子卻瞬間啞了,眼眶濕潤,鼻頭髮酸。
爸把我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看在眼裏,一句「你到底在跟誰說話」之後緊接着把話筒搶過,然後「不要臉」、「無恥」、「骯髒」……等污穢的字眼紛紛出籠。我還沒反應過來,爸已經忿忿然掛掉電話。
「你怎麼可以這樣!」回過神后,我發出不平的怒吼。
爸只淡淡地說了句:「以後不要再跟他有來往了。」
「憑什麼?」
「我是你爸!你是我的兒子!」爸的聲音大了起來。
「去你的爸跟兒子,」我吼回去,「我真希望自己不是你生的!」
我大步沖回房間,鎖門。爸的激動在門外遲遲不肯離去,一邊罵著我沒聽清楚的什麼,一邊把門板拍的砰砰作響。
我打開所有能發出聲音的東西,音量全部扭到最大,爸的聲音於是模糊。然後,我倒進床里,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茫然地發起呆來。
我當然沒辦法抽身去均那裏簽下結婚證書了。一整個下午,我呆在房間裏,什麼事都沒有做,也什麼事都不想做。
直覺告訴我爸就冷着臉等在客廳等我自投羅網。除非我打算直接餓死在房間裏,否則面對現實只是遲早的事。我無法不感到苦惱。
沒有料到的是,在媽「出來吃飯」的招呼聲響起前,我先聽到的是爸的怒號。
傍晚,房子裏多了媽和哥的聲音時,爸在門外突然發狂起來,「怎麼會這樣」、「跟你說你就不聽」、「你是存心要氣死我」……一聲接着一聲,聲聲凄厲。
我探出頭去,不由得驚呆了。哥的下半身被纏成了木乃伊,滿臉血污,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顫抖,看起來有些吃力。媽扶着哥做下,下一秒我看到哥身旁還站着一個秀麗的女孩子,從她身上流泄出的是對哥滿滿的關心和心疼。
「爸,不要這樣,筱薇會難過的。這一切不是她的錯。」哥的聲音雖然虛弱,但明顯透露出欣慰,「何況,所有事情都過去了。這一頓是還給劉哥的,他以後不會再找我的麻煩了。」
「你……」爸又氣又心疼,「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嗎?你非要這一個?你前前後後吃了多少苦頭,不記得了?」
「沒關係,都過去了。」哥牽起那個女孩子——應該叫做筱薇——的手,兩人十指交扣,像是一種宣誓。
我突然想起,筱薇這個名字我是聽過的。在哥酒醉的那個晚上,他無意識時嘴裏反覆叨念的,就是這個名字。
我接着聽下去。對話間不時提供的線索讓我得以窺出一些端倪,我忍不住驚出一身冷汗。
哥和筱薇是在工作的地方認識的,她雖然沒讀什麼書,但自然流露出的氣質讓哥深深着迷。哥展開追求,恰好筱薇對哥也有意思,兩人旋即陷入熱戀。然而,幾乎是同一時間,看上筱薇的,還有一個叫作「劉哥」的黑道大佬,哥的悲慘於是揭開序幕。
我不曉得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情,但聽的出有好幾年了。這些年來,哥一直跟筱薇保持聯繫,有一次打翻了劉哥的醋缸子,還差點橫屍街頭。我猜哥背上那條長長的蜈蚣就是這麼來的。
「我不後悔,真的。」哥語氣堅定,「爸,我知道你反對我們交往是為了我好,可是如果當初沒有堅持下去,現在我就沒有機會坐在這裏握筱薇的手了。」
「堅持?堅持就能得到一切嗎?」爸尖銳地問,「如果你最終還是沒能追到她呢?如果你追到她以前就先進棺材了呢?」
「至少我知道自己不會後悔。」哥想了一下,「爸,你總是想鋪一條順遂的路讓我照着踩,可是你想過沒有,那真的是我想要的嗎?命是我自己的,人生也是我自己的,我不可能沒有為自己想過。爸,你能不能全力支持我的決定,這樣就好?」
「益翰……算了,是爸多管閑事。」爸雖然這麼說,卻沒有反省的意味,倒像是在賭氣。
「就讓他們自己決定吧!」媽插話,「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這是……好事。」
「你敢說這種話?」爸嘲諷着回應媽的寬容,「每天晚上偷偷流淚的不知道是誰?」
「偷偷流淚,這樣就夠了。」媽平靜地說,「這一陣子我想了很多。擔心孩子是一定的,可是……除了擔心,或許其它的我們都應該放下。」
「爸,還有一件事,我早就想說了。」哥猶豫地開口,「關於益凱的事。」
我忍不住吃驚。
哥接著說:「我知道爸在擔心什麼。是啊,同性戀很辛苦,將來可能比我和筱薇的情況還要辛苦。可是,如果這是益凱心裏真正的決議,你忍心否決它嗎?爸,你真的想看到益凱壓抑着過一輩子?」
媽在旁邊跟着點頭。筱薇也是。
爸目光渙散,開始喃喃自語似的呢喃:「你們是怎麼樣,串通好一起來教訓我?我是益凱的爸爸啊!你們以為我會害他?你們以為我在害他?沒有,都沒有!我是為了益凱好,我真的是想要益凱過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