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父皇上回可是讓兒臣吃了閉門羹,兒臣哪敢一再的惹父皇發怒?父皇日理萬機,兒臣就不去打擾了。”看似畢恭畢敬,言詞中卻沒多少恭敬的成分。
“你這潑猴,才多久就跟朕急?朕聽說房大人的千金也來了?”皇帝笑得歡愉,壓根沒把兒子桀驁的態度放在心裏。
被點到名了,房荇只得出來伏地叩首。“臣女房荇叩見陛下萬歲萬萬歲!”
“平身。”
“謝萬歲!”
“容貌和你娘長得有幾分神似。”
“陛下見過臣女的娘親?”
“你不知道吧,你娘曾是名動京城的綉娘,一幅八展堆錦繡屏譽滿京城,不過,沒多久就嫁給你爹,那幅綉屏幾年前讓重赫要了去,如今在襄王府里吧。”綉娘多如牛毛,他卻自從見過那幅綉屏后,再也沒見過那樣的綉技了。
房荇驀然想起她在襄王府見過的那八扇屏風,居然是她娘少女時的綉品。
“幾個月前,國子監衛蘅給朕送來了一幅春燕圖,那春燕活靈活現,花卉與活物一模一樣,只可惜是件半品……放棄一舉成名天下聞的機會,你不遺憾嗎?”
他揮手,一直站在不遠處的太監雙手送上來一幅捲軸,正是房荇那沒能畫完的春燕圖。
皇帝今天看起來心情極好,侃侃而談,多年來被國事政務積壓,太后難得看見兒子如此放鬆自然的時候,揮手喚來貼身宮女給每個人都重新換上茶點。
她對這件事也挺有興趣的呢!招招手,又讓太監把那幅畫拿過來瞧瞧。
“對臣女來說,家人比任何物事都貴重。”這些人精,明明知道她為什麼舍了畫,還要來套她的話。
“要不這麼吧,你入宮來當朕的宮廷畫師。”這不是問句。他一生對琴棋書畫,無一不喜,這世間萬物也沒有什麼不是他的,宮廷畫師地位清貴,如果她答允,可是歷朝首位宮廷女畫師,地位,不言可喻。
“如果民女答應,可以換民女的爹回來嗎?如果陛下能答應,民女對進宮也沒有異議。”她說得非常坦然,神情沒有絲毫作假。
“我不答應!”聞人凌波從中打斷兩人談話,也不管是不是大不敬。
她竟然隨便就答應,她要入了宮,他怎麼辦?不會要他苦守寒窯吧?
皇帝輕輕的眇他一眼,不置可否。
真是個心急的孩子,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的。
“你爹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為了他,許多人來向朕求情,都快把養心殿的門檻踩壞了。”包括這看上人家閨女的么兒,包括居然公器私用、以八百里加急文書上呈為父求饒奏摺的房時,現在就連房家女兒也同他談起條件來,這一家子,他到底是欠了他們什麼嗎?
“陛下慈愛!”房荇又跪了下去。
“這倒是頭一遭,朕聽見別人說朕慈愛……房子越呢,朕只是讓他去醒醒腦子,讓他別老是以為衝撞朕都沒事,你若想讓你爹那個頑固早點回家,也不是不可以,你這宮廷畫師,朕是不敢要了,怕他跟我翻臉,”他笑指臉色焦黑的聞人凌波,也沒有讓房荇起來的意思。“你就拿幅畫來換吧,先說了,要隨便敷衍朕,那可不行。”
以後和那個老頑固也算親家了吧,他也不好做得太過。
“什麼時候畫好,讓朕滿意,你爹就什麼時候回家。”
“叩謝陛下皇恩浩蕩!”房荇喜形於色,這次叩謝,發自內心。
三日後,她又進宮,給皇帝送上一幅往後流傳千古的《皇帝步輦圖》。
圖中,皇帝端坐由六名宮女抬着的步輦上,另外有六個宮女分別在前後掌扇和手執華蓋,皇帝面前有兩名官員拱手而立,遠遠的花蔭深處,有個看似匆忙而來,乍然見到聖駕,不知道該躲還是該迎的宮女,皇帝的威嚴自若,官員,宮女的天真活潑,人物生動真實,躍然紙上。
“罷了罷了,朕後悔了,應該把她留在宮裏頭的。”皇帝老爺嘆氣,如是說。
同年六月六日,皇帝賜婚,將中書侍郎的女兒賜襄王為妃。
房家人艱難的接下聖旨,神情卻不見任何歡欣的喜色,家中從上到下,一片憂心忡忡,愁雲慘霧。
因為房荇病了。
一開始只是睡得多,很容易就一睡半天,京里知名的大夫都請來看過了,那些大夫開的藥方子離不開一些補血、補氣的藥材,葯爐的炭火沒熄過,一大碗的葯汁三餐加宵夜,吃得房荇一看見黑漆漆的葯湯就皺眉,但是每次她讓萼兒端出去,母親卻不厭其煩又熱過一回再端回來,她最後總是因為不忍而捏着鼻子喝下去。
杜氏每回看她吃藥便鼻酸。
但儘管房荇吃了湯藥,人卻睡得更多了,一天裏幾乎沒有幾個時辰是清醒的,氣色漸漸虛弱,眼底一片青色,連下床都不能了。
一怒之下的聞人凌波直接把太醫院中後宮嬪妃們最信任,也是整個大曆朝最有名的太醫拎來,好脾性的太醫沒生氣,得知要看的病人是誰,倒是細細號了脈。
“耗神,思慮過重,血氣精氣都不繼,需好好將養。”如同之前所有大夫的說詞,一字不差。
“不用開方子嗎?”聞人凌波心底發涼。
“微臣看過房小姐之前服用過的藥方子,那些大夫大多對症下藥,不需要再添什麼了。”
這是什麼意思?
思慮過重,血氣精氣不繼。
聽起來不是什麼嚴重的病,就是勞累過度了。
太過勞累,好好將養着就好了。
“太醫都這麼說了,我們要相信太醫,不會有事的。”房荇笑着讓太醫回去了。
改變命運,就必須付出代價。
這代價,就是她的命吧?
原來是這樣。
我命皆在我手中。她曾經那麼傲慢的以為自己可以修改命數,可以改變那些過去發生的事,誰知道命運在最後狠狠的、森冷的嘲弄了她一回。
其實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不在她的掌握里,只是她沒有察覺,時間的洪流是連鬼神都不可逆的領域,她憑什麼以為薄弱的自己可以顛覆既定的軌道?
不過她笑得很歡愉,不管怎麼算,她還是划得來的,用她一個人換家人的平安一世,無論如何,還是很划算。
這算命運對她的慈悲嗎?
怎麼辦?她一點都不想感謝。
房荇把目光投向一直守在她身邊的聞人凌波。
不無遺憾嗎?
有的,怎麼會沒有。
曾經有多幸福,就有多凄涼。
她想和她摯愛的男人共度一生……不不,不用一生,給她一些時間,她想給他納一生都穿不完的靴子,一生都夠替換的袍子,如果可以,她還想替他生個孩子,那樣起碼她走了以後,他不會太孤單……
她以為自己這一世會無限蒼白,卻何其幸運遇見他,讓她的人生有了色彩。
這麼好的男人,值得她拿一切去換的愛情……多殘忍,他們的愛情只能像流星劃過。
“我好矛盾,想見你又不想見你,怕讓你留下我很醜的記憶。”她伸出手指,想去碰他的。
“別胡說,不許你胡思亂想,你要記得,你還欠我兩件事。”
看見兩人的模樣,一屋子的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外面看起來好舒服,真想出去。”
四處都是枯枝落葉,秋日蕭瑟的模樣,她卻說真美。“嗯,等天氣好,我們去郊外騎馬,然後在春天花開的時候完婚。”
她說好,本來蒼白如紙的臉色漾起如珠如玉的淡暈。
嫁給他嗎?
“所以你得趕快好起來,做本王的王妃,這是第一件事。”他強硬的要求。
她搖頭。她怕自己會做不到了。
聞人凌波近乎兇猛的瞪着她。“第二件事,你要活下去,你如果膽敢違背這兩件事,你欠我的,就算逃到閻羅殿,本王都會去討回來。”
房荇伸手撫着他也瘦了一圈的臉,將本來想講的話悉數咽進肚子。“……說什麼呢?我還好端端的呢。”
這樣什麼都說好的房荇讓人心驚,他撐着,就算入夜也不睡,他死死的盯着她尚稱平穩的鼻息,蒙朦矓矓中打了個小盹。
本來閉着眼睛,看似入睡的房荇彷佛用儘力氣的睜開眼,定定的看着這對她情深意重的男人,小小的梨渦泛起如花將謝的笑。
她本來想安慰他說,我們一生都在經歷離別,差別只在於早和晚,而不是要或不要,不過,想說的話再多,都好像來不及了。
“……重赫,對不住,我要先說再見了……”
第一次叫他的字,不料也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