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為什麼要走？你知道我很愛你，你為什麼不給我機會補償你？」他問話的口氣很淡，卻充滿了不甘。

「我就是不要你補償我。」曼曼打斷他，抬頭望着他的神色有股毅然而然的堅決。「我不要你的補償，皓錚。那是一場你也不願意發生的意外，不是我的錯，但更不是你的……你一直是個溫柔的人，我不希望自己變成你的負擔。」

「我從來不認為你是我的負擔。」杜皓錚從不懷疑。

曼曼唇邊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容。「皓錚，我會是的。有一天你也許會愛上別人，但你會因為對我的內疚與罪惡感捨不得離開我……你會站在舞台上或錄音間，唯恐下一個工作和那個、那個音樂人有交集……」

「不會有交集。」那個對曼曼施暴的男人已經不知道吃了幾年牢飯，徹底從音樂圈消失了。「我也不會愛上別人，我當時只想陪在你身邊。」

曼曼看着眼前這個死腦筋的男人，突然覺得心情很複雜，他好像聽不懂她想表達的，她嘆了口氣，走到杜皓錚身前仰頭看他。「皓錚，你知道嗎？衣服的扣子只要扣錯了一個，接下來的就會一直錯下去……我跟你，就像那件扣錯了扣子的衣服，繼續在一起，只是徒增彼此的折磨罷了。」

扣錯了的扣子……曼曼心裏是這樣看待那場不幸的嗎？杜皓錚無語。

「當時，我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女孩了，我對愛情已經有太多的顧忌與考量，不是只憑一股衝勁就可以傻傻一直愛下去，而且，我離開家裏好久了……我好想家……」

杜皓錚牢牢盯着她，讓曼曼跟父母決裂離家絕不是他的本意，他不懂。「你可以告訴我，我跟你一起回去。」

只要她開口，他絕對願意跟她一起回家，就算要向曼曼父母下跪道歉他也願意，他們不是應該可以像往常一樣並肩走過風雨嗎？

曼曼緩緩搖了搖頭，父母親會說什麼，她難道還不明白嗎？「你跟我回去，他們會要你放棄音樂，試着栽培你適應商場繼承我家的事業，而要你放棄結他是我最不願意發生的事。」

她是父母親捧在手心的獨生女，她自小就被萬般叮囑自己有天要繼承父親的小型企業……而皓錚是她人生中最嚴重失序脫軌的意外，再加上後來遭遇的那件事，她知道，這段愛情已經走到了死路。

「但我願意為了跟你在一起放棄。」杜皓錚說得很快。

「那麼我們之前的努力算什麼？」她為他離開家，跟他一起打零工，住在租來的老舊房子裏，沒錢時兩人共吃一碗泡麵，連一顆蛋都打不起的生活究竟算什麼？好不容易熬到皓錚出頭了，怎麼能說放棄就放棄？

而且皓錚抱着結他時的那種意氣風發與心滿意足，她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她怎能奪去他眼中那份因熱情而散發的璀璨？

杜皓錚沒有回話。

「你愛我、愛音樂、愛結他，就是不夠愛自己……你之前努力做音樂，是為了有朝一日經濟穩定能夠照顧我，我離開了，你為了對我的內疚與自責而放棄……皓錚，你從來就沒有對不起我，那不是你的錯，我過得很幸福，請你也開始善待自己。」

杜皓錚還是維持靜默，直到曼曼上前輕輕擁抱他之後，他閉起雙眼，心頭一緊……曼曼是來與他正式道別的，他終於明白。

「皓錚，請你一定要幸福……我得走了，我、我未婚夫他還在樓下等我……」

杜皓錚回擁她，在一個令人窒息的幾秒緊抱后，淺淺嘆息，而後終於放開手。

「恭喜你。」他說。

無牽無掛、無情無愛，這就是他接下來要和曼曼走上的道路，其實他只是欠缺一個與曼曼真正的告別，一個像今天這樣的句點。

或許他並沒有自以為的還愛着曼曼，所以他才沒有真的像自己想像過幾千幾百次的畫面一樣，在跟曼曼重逢時激動地衝上前擁抱她；聽見她要結婚時，心中雖有幾分不甘，卻有着更多釋然。

心底那份屬於曼曼的刻痕逐漸淡去，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剛才驚慌失措從他身邊逃開的小女生，片刻失神。

「你在想她嗎？」曼曼從杜皓錚懷抱中退離，唇邊噙着溫柔笑意地問他。

「誰？」

「剛才那女孩。」

杜皓錚一愣，他對韓玥的喜愛，何時已經多到連別人都能輕易發現？

「她戴着我的項鏈。」像是明白杜皓錚的疑惑，曼曼補充道。

韓玥從她身旁經過時，她就發現了。

那是皓錚用人生中第一份薪水為她買的銀鏈，而那個琥珀色的彈片，則是她送皓錚的第一個禮物……沒花費多少錢，對他們而言卻意義非凡。

而今，死心眼的皓錚願意把這條項鏈交給那個女孩，應該就代表了那女孩在皓錚心裏有與眾不同的地位吧？

「嗯。」杜皓錚輕應了聲，眼神里突然有種被曼曼看穿的不自在。

「希望她能為你帶來幸福。」曼曼朝杜皓錚微笑，頰邊的酒窩仍然淺淺的。

「我不清楚……或許。」杜皓錚只是聳聳肩，眼底有抹自己也看不清的情緒。

曼曼仍然只是微笑，轉身離去。「不用送我下樓了，皓錚。保重。」

「保重，你也是。」杜皓錚為她拉開大門，看着曼曼下樓的遠揚背影，久久才吐出這幾個字。

幾年深刻情感，千言萬語只化為這句輕描淡寫——

請你幸福，保重，與再見。

「……小玥？」杜皓錚打開自家大門，看見那個坐在某格階梯上，把臉埋在膝蓋里的小影子時，不確定地出聲輕喚。

距離她說要離開已經過了幾個小時，曼曼都不知道走多久了，小女生居然還窩在他的樓梯間？剛才他為曼曼開門時沒看見她的身影，她是走了又折回來嗎？她有遇見離去的曼曼嗎？她為什麼要坐在這裏不進來？

「有東西忘了拿嗎？」心頭有太多問題，杜皓錚朝那個還埋在膝蓋里的小腦袋問。除了那束被他剪下的頭髮之外，他不記得剛才收拾屋子時有看見任何她遺落的物品。

「沒有。」韓玥搖了搖頭，最後才心不甘情不願把臉從膝蓋里抬起來。

她本來已經要回家了，舉起了手想招計程車，又想到曼曼說她要結婚，擔心杜皓錚的情緒壓得她胸口好沉重，她沒辦法拋下他一個人，只好在公寓騎樓像個神經病一樣徘徊不去，後來走得腿酸了，她只好上來坐在這裏。

杜皓錚凝睇韓玥仰起的臉，她眼睛紅紅、鼻子紅紅……是埋在膝蓋里壓的？還是剛哭過？

他一愣，才伸手想把她拉起，韓玥就整個人直直撞進他胸膛。

「怎麼了？」杜皓錚呆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抱她還是不抱？

「我腳麻了……」韓玥從他胸膛里傳出來的聲音悶悶的。

杜皓錚只好又拉着她一起坐在階梯上，脫下她的長靴，彎下腰輕輕地幫她按摩起小腿。「左腳？還是右腳？」

韓玥一臉無辜地指了指右腳，鼻頭忍不住又是一酸，杜皓錚是這樣溫柔的男人啊，她多想走在他身旁跟他共享同一片風景……她多想他能為她駐足凝盼……

「怎麼不進屋裏來？你可以按電鈴或打電話給我。」杜皓錚的語氣跟手上的動作一樣好溫柔。

「我沒有你的電話號碼呀，本來想按電鈴……後來想想，還是算了……我想你可能需要靜一靜嘛……」韓玥仰頭看着他的神色好委屈。「可是我又怕你一個人太靜了想不開……你一個人住，萬一怎樣了也沒人幫你叫救護車……我就只好坐在這裏等，想說要是你整個晚上都沒出門去黑音樂上班，我就要衝進去救你嘛……」

「你是說你本來打算在樓梯間坐整個晚上？」杜皓錚不禁失笑。

「嗯。」韓玥很有義氣地點點頭。

「我為什麼要想不開？」杜皓錚消化了片刻她說的話，終於聽懂了。

「因為……就那個……」欸？說她有聽到曼曼要結婚會不會很不道德呀？可是她又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是她自己說太大聲她才聽見的嘛！

「因為我頭髮被你剪壞了？」她在擔心他，杜皓錚突然覺得很愉快。

「亂講，那是你自己剪的欸！」小女生跳起來。「而且頭髮再長就有了，幹麼因為頭髮想不開啦！」韓玥往上大大翻了個白眼，然後又坐回他身邊，傻住。

咦？杜皓錚在跟她開玩笑嗎？他居然在這種危急存亡的關鍵時刻才有幽默感？是曼曼要結婚的打擊太大了？

「哈哈哈！」她傻乎乎的樣子讓杜皓錚朗聲笑了……可以跳起來再坐下，腳應該不麻了吧，於是他彎腰幫她把長靴穿上。

這是韓玥第一次聽見他笑出聲音呢！低沉的笑聲從只有幾公分距離的胸膛里震動出來，讓她整個人都比剛才麻掉的那隻右腳更癱軟……

她真的好喜歡他的笑容喔！這種泛濫到胸口，喜歡一個人喜歡到簡直覺得自己要死掉的情緒，讓她放縱自己將頭枕在他肩上。「那個……人生還很長……你不要為了一個女人想不開好不好？」

杜皓錚看着冷不防地靠上左肩的小腦袋，忽然有種領悟，覺得自己如果哪天會為了女人去尋死，大概只會是被她氣死或笑死的。

「別傻了，我不會因為曼曼結婚就去尋死。」

「真的？」

「當然。」杜皓錚摸了摸她頭髮，看見方才被剪掉那綹突兀長度，一時之間覺得心軟得不像話。

果然如曼曼所言，不只是房子，連他的心都被韓玥搞得一塌糊塗。

韓玥抬頭看了看他，又將自己枕回他肩上，咽了口口水，喚道：「喂，杜皓錚。」

「嗯？」杜皓錚將自己的下巴微微抵着她發，鼻尖傳來一股檸檬的清香。

「你有玩過仙劍奇俠傳嗎？」韓玥突然問。

杜皓錚愣住。

韓玥抬頭，望着他的沉默……不是吧？國產遊戲的武俠經典耶，沒玩過應該也有聽過吧？她拋出幾個線索給他想。「李逍遙？趙靈兒？林月如？」

杜皓錚依舊無言。

好吧好吧！電動不行，換個方向……金庸總可以了吧？「那笑傲江湖呢？令狐沖？岳靈珊？任盈盈？」

「你到底要說什麼？」杜皓錚聽起來很無奈。

「就是啊……那個……」韓玥搔了搔頭，深呼吸了好大一口，努力逼自己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就是啊，雖然李逍遙心裏一直有趙靈兒，但還是會碰到好愛他的林月如……雖然後來趙靈兒死掉了，但是林月如還是有幫她養小孩……」

呸呸呸！她在說什麼？曼曼又沒有死掉！什麼天殺的小孩？

杜皓錚看着她，要好努力才能忍住笑。

韓玥連忙補充道：「不是啦，我是說，像令狐沖啊，他好喜歡小師妹岳靈珊，任盈盈明明知道，還是願意陪他一起闖蕩江湖，後來岳靈珊死了，她還讓令狐沖自己靜一靜緬懷過去……」

欸？搞什麼啊？岳靈珊也死掉了啊！

吼！她到底在講什麼啊？她不是一向以伶牙俐齒自居的嗎？怎麼也會有這麼想咬掉自己舌頭的一天？

「然後？」杜皓錚眯起長眸，憂鬱的眼色里有抹看不清的笑意。

「就是，哎喲！我是要說——」韓玥看着杜皓錚，咚一聲沮喪地垂下腦袋，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