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她沒經過他的同意,擅自開了車頂小燈,便迫不及待地將最末兩集劇本拿出來,仔細閱讀,就像她忍耐了許久才終於可以看,就像她很享受不被他打擾的獨處時光一樣。

靳揚趁停紅燈的空檔從後視鏡里偷瞧她,沒發現自己唇邊的笑意很濃,心口很暖。

車內的狹小空間裏飄蕩着若有似無的巧克力甜味,是來自沈芝柔身上的嗎?

她的嘴裏也一樣甜嗎?吻她的味道,是不是也像他聞到的一樣甜得膩人?她的笑容是甜的,呼息是甜的,閱讀的神態也是甜,她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柔暖黏膩的氛圍。

這樣甜美的她在作息不正常,時不時得風吹雨打日晒雨淋的劇組裏怎麼撐得住呢?

靳揚很不想承認,他方才竟然有一抹想為沈芝柔遮風擋雨的荒謬念頭。

“啊……”身後悄悄傳來一聲訝嘆,靳揚在後視鏡里揚眸。

“結果是這樣的?結果怎麼會這樣?結局竟然是這樣?”沈芝柔一時激動,整個人往前挪到正副駕駛座的中間。這齣戲,她原本以為不慎走錯路的男主角向女主角道歉之後,女主角就會重新回到男主角身邊的……

用了三個“這樣”?到底是怎樣?鏡子裏的靳揚瞪了沈芝柔一眼。

“啊……”又是一聲嘆息,沈芝柔往後躺入椅背。

“好惆悵喔,這種開放式的結局……可是啊,真好,這樣很好,女主角沒有馬上回到男主角身邊,選擇去實踐自己的理想,過自己的人生,然後,最後,過了幾年,兩人又在最初相遇的地方重逢……”好有味道喔,餘韻繞樑、絲絲入扣,好有意境。

靳揚在後視鏡里望了她一眼,重新轉動方向盤,淡淡地說:“差點過不去。”

“什麼差點不過去?”沈芝柔不解地問,而後懊惱地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她怎麼會問出這種問句?她不是正與靳揚討論劇本嗎?那靳揚指的當然是劇本在電視台審議那關差點過不去。每齣戲的劇本都是經過製作人、監製,與許多高層及編劇,反覆開會修改通過的。

靳揚冷笑着說:“觀眾不喜歡這種東西,他們喜歡簡單一點、直白一點、清楚一點,最好一下就真情告白、闔家團圓、全世界充滿了愛、勇氣、和平與希望的那種結局。”

“哪會?我就很喜歡這種。”雖然有點錯愕,但是,錯愕過後又覺得很滿足,“一樣充滿了愛、勇氣、和平與希望啊。”

靳揚搖了搖頭,“你不懂。”他說。

最後,是沈芝柔跳出來說,這是十點檔,原本就不寄望有多高的收視率,挑戰一下實驗性的結局也未嘗不可,才順利說服了幾個大頭。

原本就不寄望有多好?

是啊,還真感謝沒有人對他的看好,他才得以安排他最想做的安排。

編劇本來就不單純只是編劇,編劇背負了電視台許多人的期望,有時很難寫到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尤其是他,他父親是靳航,父親雖不干涉他,放手讓他去胡搞瞎闖,但卻會在意他的收視率,每集每分每秒都是斤斤計較。

他曾想過要迎合市場,想要討好父親,卻無法違背內心追求完美的渴望,他可以寫出一千一百種結局,心目中完美的一百分卻只有他現在寫的那一個。

“不懂就不懂吧,我很喜歡這部戲,也很喜歡這結局。”沈芝柔說,視線在後視鏡里對上靳揚的,說:“靳揚,我覺得你很有才華。”

靳揚噗嗤笑了。“你懂什麼叫才華?”

“等你結局收視率破三時,你就知道我懂不懂什麼叫才華了。”

十點檔收視率破三?明明是他的戲,她卻比他更狂妄?

“那就拭目以待。”靳揚微微勾唇,眸中的光芒是沈芝柔從沒見過的柔軟。

“靳揚,你送我到這裏就可以了,我可以自己走進去。”沈芝柔在靳揚尚未轉彎進她家小巷前開口。

“不必。”這麼晚了,她從巷口走到家裏還有一段距離,不安全。

“我姐姐快回來了。”還來不及想太多,這句話便溜出口。

靳揚本欲轉動方向盤的動作一頓,問:“你怕沈芝青看到我跟你在一起?”

“呃……也不是。”下意識想到姐姐要她別和靳揚走太近,感到來不及時已經把話說出口了。

也不是?

沈芝柔不知道,她這個欲言又止又為難的表情已經將她的意思表達得再清楚不過。

靳揚淡淡一笑,他原本還以為、以為總算遇到一個不怕他,願意親近他的……

誰稀罕?他本來就不需要誰的親近。

靳揚將轎車靠邊停下,解開中控鎖。“你下車吧。”

又來了,他臉上那一閃而逝的受傷神情,擰得她不自禁心疼。

“靳揚……”沈芝柔想補償什麼似地喚。

“下車。”

“靳揚,我不是那個意思。”

“下去!”

沈芝柔雙肩一垮,關上車門前,又俯身向靳揚說道:“我沒有想為了任何人疏遠你,對不起。”

沒有想為了任何人疏遠他?呵,靳揚手比了比沈芝柔後方,喚:“芝青。”

沈芝柔還沒回身,行李箱便嚇得掉到地上,靳揚在車內得意且暢快地笑了起來。

這人、這人……沈芝柔感到一陣心虛的同時,又感到有幾分想笑。

“靳揚,殺青酒你會來嗎?”剩兩集就殺青了,前幾天她有聽見製作人在討論殺青酒的地點。

“怎麼?”靳揚揚眉。

“我第一次參加殺青酒,覺得很好玩,希望那天能見到你。”這樣可以稍稍澄清,她其實沒有想疏遠靳揚的嫌疑嗎?

“再說吧。”靳揚擺了擺手,又說:“把車門關上。”

“……”沈芝柔聽話地將車門合上,怔怔地望着靳揚發動引擎,揚長而去。

心口悶悶的,其實,她很喜歡跟靳揚在一起……

他能明白嗎?

沈芝柔不明白,為什麼一齣戲的結局可以這樣說改就改,而且還是一個編劇本人不知情的情況下?

拿到劇本的導演說,這結局不太恰當,於是左思右想了一陣,最後會同了一堆人,在電視台老闆靳航的同意之下,做了一些以收視率為前提的更動,劇組什麼人都照會了,就是獨獨略過靳揚。

沈芝青說,一直以來,靳揚在風賦里都是想什麼便做什麼,想編就編,想導就導,甚至於連他後來不想導了,靳航也不勉強。靳航從沒像這次般,甩兒子如此重的一巴掌。

沈芝青還說,靳航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用意,但沈芝柔不明白他的用意是什麼,她只感到納悶不解與生氣。

她像被迫參與一個集體背叛靳揚的計劃,或許靳揚從沒將她與他劃分在同一個陣營里,但她就是感到不舒服,不舒服到今日靳揚真的沒出現在舉行殺青酒宴的餐廳,她失望的同時,更感到鬆了一口氣。

“姐,我要先回去了喔。”十一道菜上到了第八道,如坐針氈的沈芝柔終於開口要離席。

她知道自己這麼想很孩子氣,但是除了工作上的交集,她並不想跟這些人在一起——這些瞞着靳揚,默默地在他背後進行一個傷害他的計劃的人。

“好啊。”沈芝青看了看腕錶,現在已經晚上八點半了。

“你快回去吧,沒幾個小時好睡了,明天開工要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沈芝柔還沒開口,與他們坐在同一桌的演員與製作人便笑鬧了起來。

“沈監製,你真的是長姐如母啊!芝柔都拍完了一部戲了,還會不知道開工要帶什麼嗎?”

“對嘛對嘛,有空煩惱妹妹,不如多擔心自己,一直嘮叨人家,當心嫁不出去。”

“芝柔,來來來,敬大家三杯,恭喜你接到新戲,祝你明天開工順利。”

“好啊,謝謝大家,我明天開工一定順利。”沈芝柔向大家微笑舉杯,起身告別。

她只是個小場記,她當然可以提早離席,更可況,她還有正當理由。

她日前接到一部新戲,明早準時六點就要在基隆港開鏡拜拜,工作人員們凌晨四點就得在風賦樓下集合,她想早點回來也是無可厚非。

“這陣子謝謝大家的照顧,那我走嘍,大家再見。”沈芝柔很快地飲完三杯酒,拿着包包便離開舉行殺青酒宴的海產餐廳。

才走到餐廳門口,她便看見靳揚的身影從他的轎車上走下來。

心口猛然一提,完了完了!

靳揚已經看見拍攝帶了嗎?還是他已經看到李師傅剪接好的大結局?他知道他的結局已經被改掉,改成了愛、勇氣、和平與希望嗎?沈芝柔突然感到好緊張。

“你這麼早走做什麼?”剛鎖上汽車防盜鎖的靳揚,看見沈芝柔正從餐廳里走出來時淡淡揚聲。

“靳揚,你是來喝殺青酒的嗎?”沈芝柔走到他身邊,不答反問。

她太訝異靳揚此時的出現,也太害怕靳揚已經知道結局被改掉時的反應。

她猜想,靳揚應該還不知情吧?他現在的神情看起來很正常,不像是要殺進餐廳里找誰算賬或找誰發火的模樣。

雖然明知道紙包不住火,再瞞也瞞不了多久,但假若靳揚直到現在還不知情的話,那麼沈芝柔很希望他現在不要走進餐廳里,去成為人家的話柄,或是聽見一些有的沒有的消息。

能拖一時是一時,雖然她知道這個念頭很荒謬,但她也想保護靳揚一點點,即使只是一點點也好。

“不然呢?難不成來找你的嗎?”靳揚回話回得不疾不徐、語調平淡,其實,他還真是來找沈芝柔的。

他本意是不想來的,否則也不會拖到現在,只是想到這部戲已然殺青,而下回與沈芝柔合作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就突然覺得今天來見見她也好,至少,沈芝柔說他的戲好,而且是很真心誠意的那一種。

“靳揚,我接到一部新戲,明天要開工了,凌晨四點就要在風賦樓下集合了。”

凌晨四點?

演藝圈裏時興算命,這一定又是哪個大師算出來的良辰吉時,靳揚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唇。

“然後呢?”沈芝柔為什麼突然跳出這一句?靳揚揚眉。

“說起來,我能這麼快接到新戲,都是因為你有撥空教我看鏡頭、寫場記表的功勞。”沈芝柔頓了一頓,喉嚨因緊張心虛而有些乾澀。

“我吃不慣裏面餐廳的菜,如果,假如,你還沒有吃過晚餐,又不嫌棄的話,我請你吃飯,我們現在去吃飯,你陪我一起,就當作是我向你道謝,好不好?”拜託,說好,她真的不想靳揚現在走入那間餐廳里,她已經後悔當初邀約他來了。

“你凌晨四點就要集合,現在請我去吃飯,是嫌睡覺的時間太多?”

“就當作我是吧。”沈芝柔點頭再點頭,畢竟她與靳揚接下來不同戲,下次再見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那走吧。”靳揚調轉了方向,旋身上車,忽略唇邊那抹微乎其微的笑意。

有什麼不好?本來,他就不是為了殺青酒來的。

兩瓶。

不過是迴轉壽司店那種兩瓶小包裝的梅酒,沈芝柔喝醉了。

雖然靳揚不知道沈芝柔在殺青酒那攤已經喝了多少,但這樣隨便就能直探到底的酒量也未免淺薄得太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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