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濃濃的鼻音聽起來不是倦意,倒象是哭不出的哽咽,那冷靜話音中微乎其微的細緻表情,即便他不是一個善感細膩的畫家也聽得懂。
“學妹,你應該學着對你載譽歸國,並且超過半年未見的學長稍稍表現一些歡迎。”顧斯朋饒富興味的眸光緊瞅着身前喝着伏特加,在杯緣抹鹽巴,咬着檸檬片的佟海欣。
他從沒見過她一個人喝悶酒,而且還喝得這麼狠!濃度超過40的烈酒凈飲?舔鹽巴咬檸檬片?她真是好樣的!
“你從十六歲時就不是我學長了。”佟海欣將視線從窗外湖景上拉回來,悠悠地望了顧斯朋一眼,語調懶洋洋地回話。
她讀的是普通高中,顧斯朋讀的是職業學校的美術科……學長,怎麼會是呢?他早就不是她學長。
國中國小的學長也算是學長吧?算了,顧斯朋懶得與佟海欣爭論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好好好,不是學長就不是學長,隨你怎麼說。Sweetie,江慎遠呢?”顧斯朋眼神狐疑地在房內轉了幾圈,又接着問道。
他今天之所以出現在這裏,除了因為佟海欣聽起來在哭之外,還有,為什麼佟海欣今天是一個人?
江慎遠是顧斯朋高中學畫時的同學,他離開台灣至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就讀之後沒多久,江慎遠便與佟海欣交往了起來。
江慎遠明明也對佟海欣的家庭狀況略知一二的,既然知道女朋友母親離去的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又怎麼能夠在這個女友總會特別難過的日子裏放她一個人?
“我也不是你的Sweetie。”佟海欣淺含了口酒,又輕咬了片檸檬入嘴裏,沒有回答顧斯朋的問題。
她被湖景夜色輝映着的臉龐淺淺染上窗外船隻忽明忽暗的閃爍燈光,口吻象是要刻意劃開界線般的疏離。
Sweetie也不行?
“OK,好,青梅竹馬?鄰家小妹?隨便什麼都行,你的男朋友江慎遠呢?”他們甫開始當鄰居時,他十歲,她八歲,就這麼一路當到他二十,她十八,足足十年的鄰居,總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吧?
“分手了。”
“分手了?!為什麼?”他一直以為他們感情很穩定。
“你有那麼多問題,何不留着去問你另一位青梅竹馬與鄰家小妹?”佟海欣說得平淡,連眼都沒抬。
既然顧斯朋老愛攀親帶故,與他同樣是鄰居,她的妹妹佟海音也稱得上是他的青梅竹馬,他為什麼老是來煩她?
總之,佟海欣是鐵了心不回答他的問句就是了?
顧斯朋的笑聲頓時在房內低低揚漫,望着佟海欣的眸光悠然轉柔。
“欣欣,你真的很難纏。”口吻中疼寵的成分竟比抱怨多了許多。
顧斯朋伸出手,指尖滑過她肩上長發。
她的頭髮似乎比他上次見到時長多了?又或者,長的不是她的發,而是他如藤蔓般緊緊攀爬在心頭的思念?
為什麼每次見到佟海欣總會覺得她比記憶中更美麗?她冷凝倔強的瞳眸總是散發著一股目下無塵的孤高傲氣,難以親近,卻無比迷人。
他好愛她,一直以來,就只愛她。
佟海欣不着痕迹地將顧斯朋擱在她肩上的大掌拍掉。
“那就別來纏我。”她淡淡地望了顧斯朋一眼,然後措手不及地拿了塊檸檬片塞進他嘴裏。
顧斯朋放聲大笑,然後不修邊幅地將那塊檸檬片連皮帶籽地咬碎吞下。
佟海欣醉了,他知道。
她會開始有些小女孩似的調皮舉止,眼神會比平時更迷離誘人,唇邊的笑容也會比平時更絕艷甜美,再過些時候,她會開始多話。
她會成為他記憶中絕大部分的佟海欣熱情、明媚動人且陽光開朗。
那是十四歲之前的佟海欣,母親尚未離去的佟海欣,還沒緊緊勾動他心弦、扯動他心疼的佟海欣。
然後他想起自己曾經有多麼想一生一世照顧她。
他想起當他知道她與江慎遠交往時那份既驚訝又懊悔的心情。
他氣自己人不在台灣,氣自己沒有早點向佟海欣表白,氣江慎遠是他最好的朋友,氣他只能無奈地要江慎遠好好照顧欣欣。
如果,此時佟海欣身邊的男人已經離席,他很樂意隨時入席。
“欣欣,等我一會兒。”
佟海欣還搞不清楚顧斯朋要她等他什麼之時,他便已經旋身走出房門。
半個小時后,顧斯朋回到房內時,手中多了一朵與他畫作上相同的艷紅色長莖玫瑰、一個四吋左右的提拉米蘇蛋糕,以及一瓶與她方才喝的一模一樣的伏特加。
佟海欣微微偏首,望着他的美眸盈滿困惑。
“欣欣,為我過生日吧!”顧斯朋為僅有一根的蠟燭燃上火光。
他刻意不說為她過生日,而是選擇說為他,佟海欣哪裏會不明白他用上的機心?他就是存心要讓她無法拒絕。
今天是母親當年離去的日子,是她的生日,也是顧斯朋的。
雖然相隔兩年,她與顧斯朋仍然擁有同一個誕生紀念日。
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一起過生日了,是從他們都長大之後?還是從她與江慎遠開始交往之後?
她早就忘記了,為什麼顧斯朋偏偏要挑在這個時候提醒她,他們曾經有過的親密?
“小朋,你好陰險……”是微醺的緣故使然?佟海欣不自覺喚出小時候對顧斯朋的稱呼。
她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喚他了,從她十六歲開始,還是十八歲?
這又是另一個難解的謎,他們兩人的從前好近,又好遠,像一團纏得亂七八糟的毛線球,她從來都看不清也弄不懂。
只要是有關於她與顧斯朋之間究竟是誰疏遠誰、誰撇下誰這些問題,即便是她完全清醒時她都毫無頭緒、無法回答,更何況是意識昏沈,朦朦朧朧要醉不醉的現在?
顧斯朋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熄滅了房內燈光,搞不清楚是惡作劇還是真心誠意地,逕自拍手唱起往年他們年紀小時,總愛學港片中笑鬧唱起的粵語版祝壽曲。
明明應該是個很惹人發笑的場面,偏偏顧斯朋臉上的表情再認真不過,那份得天獨厚的柔煦男嗓徐徐唱來,竟然還有股讓人哭笑不得的萬般繾綣。
她一定是真的醉了,否則她為何想哭?為什麼她有種顧斯朋知道她每年的生日都會感到特別寂寞的錯覺?
佟海欣拿着那朵紅色長莖玫瑰,怔怔地望着顧斯朋發愣。
“許願啊。”顧斯朋煞有其事地許完了自己的願望之後,輕推了推佟海欣手肘,低聲催促。
佟海欣將視線移到燃燒中的蠟燭燭身,不知道又走神了多久,終於,在看見蠟燭上的第一滴艷紅燭淚落下時,她聽見自己緩緩開口
“小朋,你的畫裏為什麼從來沒有女人?”真是醉了,否則她便不會問出如此露骨的對白,彰顯出她心中對顧斯朋的太多在意。
有一瞬間,顧斯朋以為自己聽錯她的問句。
他曾以為佟海欣從不關心他的畫,更不知道他的畫裏有着些什麼。原來,她知道,他發表的作品裏,從沒有女人。
心頭忽地急切湧上了一股強烈的情緒,難以言明,顧斯朋偏首靜靜地瞅着她,黑眸一沈,藏起某種深邃情緒。
他只花了兩秒鐘便選擇保持沈默。
他付出太多,無法在一個毫無預期的狀態之下,承受可能被她拒絕的傷害;更怕他此時終於鼓起勇氣說出隱瞞多年的心意,隔日酒醒之後通通被她忘記。
他想望了她太久、強迫自己放棄了她太久,久到他笨拙到不知道該如何在此時親近。
那麼多年以來,糾纏了自己大半生的感情,他怎麼能簡單用幾句話說明?即使他想向她坦白,也得挑個她神智清醒的時刻。
“北京沒有我想畫的女人。”顧斯朋唇邊勾起微笑,只能回答得如此不着痕迹,且避重就輕。
是呀!這就是答案,她知道的,北京沒有他想畫的女人,她知道他唯一畫過的女人是誰……
她明明知道的……那她為什麼還要問?
她沒有醉到完全人事不知,理智卻遠遠無法駕馭情感,想也不想的問句莽撞撞地便衝口而出。
佟海欣突然感到十分沮喪。
沮喪到足以令她想起,上次同樣也感到如此灰心的時刻。
於是她終於想起她與顧斯朋的從前了。
那段她總是因為工作忙碌,或是任何原因不願意回想的從前,在她倍感脆弱、且又被酒精侵蝕了大半神智的此時,朝她狠狠反撲。
她十四歲,而顧斯朋十六歲時的從前,緩緩迴流。
佟海欣清楚地記得,那年的冬天一點兒也不冷。
十一月初的台北,天空蔚藍澄凈得一望無垠,金燦燦的陽光從整片未掩上窗帘的落地窗外灑入,在屋內黃澄澄地閃盪。
十四歲的她剛考完期中考,百無聊賴地慵懶趴卧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背誦着方才書中瞧見的文句。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口角……”才剛讀過的,怎麼就忘了呢?
留着清湯掛麵髮型的少女才正想打開書本尋求解答,寫着“紅樓夢”三個燙金大字的封面,便被一隻從旁伸來的無禮大掌迅速合上。
“口角噙香對月吟啦!笨蛋!”不知道何時出現,才剛放學的顧斯朋站着由高處俯睨她,端出鄰家大哥的架子教訓道:“佟海欣,你明年就要升國三了,不去好好準備升學,讀紅樓夢這些風花雪月的書做什麼?”
爺爺奶奶真是寵這個鄰居小妹寵到無法無天了!他還沒放學,爺爺奶奶竟然就開門讓她進來撒野!
而佟海欣這傢伙也真是越來越超過了,每天窩在他房間像窩她自個兒的一樣,隨便吃隨便拿隨便躺,悠遊自在到顧斯朋簡直都快懷疑起這裏其實是佟海欣的家了。
“幹麼?你看曹公雪芹不順眼啊?”佟海欣一翻,坐起身子,笑嘻嘻地將書本朝顧斯朋身上一丟。
“這書還不是你的?你都能倒背如流了,我為什麼不能看?”
顧斯朋不偏不倚地一把接住那本紅樓夢,往書架上隨手一擱。
“我不一樣,我學畫畫的,術科比重高,學科過得去就好,我當然有時間讀閑書,你呢?你未來要拼公立高中前三志願的,要是佟伯伯”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臭小朋,你別拿我爸來壓我了!”佟海欣翻了個白眼,又懶懶地往後一躺。
她的爸爸佟震是學術界赫赫有名的權威教授嘛!
身為長女的她自然不能丟爸爸的臉,這句話她從小聽到大都會背了,就是因為很煩,不苟言笑的父親對她又很嚴厲,她才一天到晚往父母親在大陸工作,家中只有爺爺奶奶與管家僕人坐鎮的顧斯朋家裏蹭嘛!
可惡欸!越想越氣不過,佟海欣又不禁拿了個抱枕,往已經在書桌前落坐的顧斯朋的背後砸。
“學畫畫了不起啊?你有本事把剛剛那口角噙香什麼鬼的畫出來啊!”佟海欣一舉跳下床。
她從背後狠狠勒住顧斯朋脖子的幼稚舉動,令十六歲大男孩啞然失笑。
“口角噙香怎麼畫?你倒是說說看,你說得出來我就畫得出來。”那只是一句詩好嗎?佟海欣真是太強人所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