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廚房雖然又熱又吵,削萊菔、甘薯和剝菜……那些娘兒們能做的,這小不點也能做吧?了不起再搬搬菜簍子、水產什麼的,要是連這些還幹不了,就是個廢物,他會直接回報二當家,讓人下水餵魚算了。
從來沒進過廚房的西太瀞對那些成山的蔬菜瓜果簡直嘆為觀止,那些男人的胃是無底洞嗎?這些不會只是一天的菜量吧?
她不敢想,只要細想,她可能會連動手的力氣都消失,這光榮的半天……不,對她來說是吃盡苦頭的半天,單單刨那些甘薯皮,就幾度失手,差點削下自己的手指和手皮,給大家加菜了。
等所有的人用過飯,她以為可以休息喘口氣了,沒想到還有可怕的碗盤筷箸山等着她。
那真是大工程,她第一次見到,差點傻眼,有好幾個片刻動不了,可是,沒把碗洗完,她就沒飯吃。
怎麼辦?認命唄。
當她把那堆以為永遠洗不完的碗盤全部洗凈,吃着殘羹剩飯,兩隻手已經動不了。起先她還以為刨皮剝菜已經是最辛苦的活了,可在山丘般的碗盤面前,真的只是小菜一碟。
她是不知道錦娘在成為連朝塵的外室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但前世的西太瀞,並沒有真正體會過底層生活的艱辛。
她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經過一天的磨練,她明白了一件事,在這裏,不會有人因為她是張渤的小弟給她特別待遇,在這裏,你不出賣勞力就沒飯吃,因為漕幫不收不會做事的人,尤其在湛天動這位大當家的底下。可她也不是能一直待在廚房的,大廚房用不着她的時候,她就得去打雜,誰有需要就喊她,跑腿、收纜索、洗船板,晚上和其他水手輪更值……什麼都做,每當把事情做完,顫着腿回到春水房裏去洗沐時,她常常泡着腳,泡着泡着眼皮子就崔下來了。因為她一再的吩咐,春水也沒敢這樣就讓她睡在房裏,而是無奈的叫醒她,讓她回通鋪去。
說到那間什麼味道都有的通鋪,其實她一天也沒去睡過,男人的汗味、腳丫子的臭味、不洗身的酸味、肆無忌憚的高聲談笑,她只看了一眼就落荒而逃。
她沒告訴春水她在別處設了窩,怕春水大驚小怪的擔心。
那地方是船隻設計時,因為配置問題多出來的小旮旯,放東西,地方不夠,拿來放她卻剛剛好。
地方雖小,但不招眼,上頭有什麼動靜又聽得到,不怕誤事。
她一開始為了要跟那五大三粗的男人們睡通鋪,不是沒煩惱過,心裏煩,還有忙不完的事等着她,可沒想到帶着煩惱到處跑腿之際,卻發現了這裏。剛開始發現,她也沒敢立刻挪窩,晚上就隨便找一處避風的地方蹲着,幾回辦事的時候故意繞到這裏來察看,確定真不會有人往這裏來,才放心的把自己重要的包袱,和屬於她的被褥枕頭都搬過來。
她就着上方小窗照進來的稀疏月光,被褥」拉蓋上肚臍眼,眼一閉,兩手一攤,就睡着又到了夜裏,船靠岸。
漕河上的船依舊如織,只不過,到了戌時末,白天的塵囂少了許多,船工和水手都躲着喝小酒、賭牌、睡覺去了,甲板上只剩下值更人和西太瀞還沒有洗完的船板。
河裏的水是取之不盡的,因着船高,想提水,人必須掛在軟繩梯上,再將水桶拋入水裏,利用轆轤往上拉,甲板上的另一人往上提,就有水用,可兩人的工作活,卻只見西太瀞一個人忙着。
偏偏腕力是她最缺乏的,從水中吊一桶水上來,一來二去,手心、虎口已幾乎被粗繩磨去一層皮。
她一隻腳踩在繩梯上,斜着半個身子還得提水,人加上水桶重量,驚險萬狀,搖搖晃晃之際,腳底不小心一滑,差點栽入水中,心正嚇得撲通亂跳,一隻有力的手臂將她連人帶水桶撈了起來。
「太危險了,怎麼只有你一人?石頭那小子又溜班,把事情全推給你了嗎?」
「炎大哥?」被放在甲板上的西太瀞一臉不好意思和驚喜。
炎成是船老大,對她態度友好,知道她帶着妹妹要往南去依親,這才說起他家中也有兩個像她一樣年紀的弟弟,或許是因有了親自要是在巡邏時碰見她,也會出手幫襯她一些她不太做得來的事情。
她心裏感激,卻又因着不能表明身分,騙了這麼好的人而覺得歉疚。原來読話就是這樣形成的,說了一個接着一個,便回不了頭了。
此刻的炎成有些發怔,這小子的身子真輕軟,像個姑娘家。但是他為人忠厚,馬上拍了下自己的腦勺,胡想什麼,西太瀞可是有帶把的臭小子呢!
「石頭又偷懶了?就你好說話,這是第幾回了?」她嘿嘿笑。「石頭哥和人約好下船去找樂子,說怕去遲了,對人不好意思。」
「是去青樓窯子找樂子吧。」船上生活枯燥乏味,乏善可陳,靠岸下船能去的地方也就那幾個。
這話題西太瀞很難接。
炎成也發現自己失言,怎麼看西太瀞都還是個小少年,在他面前提及風月場所,畢竟對這少年身心都不好。他哪裏知道前世的西太瀞對於那些風月場所並不陌生,有些生意非要去青樓才能談成,美食與情慾,醇酒與美女,在商場,都是必須的武器。
縱使她再不喜歡那種場合,人在江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我想說到了淮安再帶妹妹上岸去逛逛,她一個人總悶在房裏,淮安是大城,新奇的玩意肯定也多,她一定會喜歡。」這趟水路,因着水源充足,航運正常,順風順水的情況下,應該不久就可以到揚州了。
「太瀞真是個好哥哥。」
「哪裏,我可比不上炎大哥。」
「反正我也沒事了,我來幫你刷船板吧。」
他個性憨實裏帶着韌性,韌性里參雜着剛烈,家原來住在漕河沿岸的小村莊裏,莊裏二十幾戶人家都靠田地過活,卻因為黃河長期奪淮,整個村莊被淹沒數次,為了養活大水中倖存的家人,他毅然棄了被淹過一遍又一遍的田地房子,上船討生活。他對西太瀞雖然說不上一見如故,但是一個人的好壞通常可以從他做事是不是誠懇盡責看得出來,這小子做事不馬虎、不偷慷、不摸魚,態度審慎有禮,在漕船上,這樣的人並不多見。
「我自己的活,哪能每次都麻煩炎大哥?」船上的活沒一樣是輕鬆的,每個人都很辛苦,自己得管好自己的事。
「大家都在一艘船上,兄弟互相幫忙,客氣什麼?」取水對他這麼粗壯的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對這小不點,卻着實困難了點。
「謝謝炎大哥。」
「就說了別跟我客氣,反正我手頭上沒事,我們一起把事了了,你也好早點去歇着。」
「那我從這頭,大哥從對面刷過來,這樣看起來比較好玩。」她抓起刷子,也不跟炎成客氣,笑得一臉燦爛。
湛天動上甲板來的時候見到的就這副情況,一個少年和一個青年各拿一把刷子從對面刷過來,交會時,嘻嘻一笑,到底了,轉身,換一條路線再刷回去。那少年偶爾調皮,彈那青年幾滴水珠,青年倒是老實,就這樣讓他彈,開心得像個寵弟弟的哥哥。那景象,彷彿洗船板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
他走路向來無聲,這會卻重重踩了一腳,果然,炎成和西太瀞都同時抬起頭來,看見了湛天動。
「大當家。」炎成畢恭畢敬。
「見過大當家。」這是西太瀞,一點驚慌也沒有。
夜裏的湛天動穿着很隨意,黑青色潞綢直裰,腳蹬黃鹿油靴,長發不像白天束起戴冠,而是散在肩後用玄色髮帶束起,看起來少了白天的嚴酷冷肅,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魅力。
這位當家很少上甲板來,聽說連房的門也絕少出來,也就是說,自從上船那日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這會兒,他上來做什麼?
西太瀞浮想聯翩,可也醒得很快。
人家上來做什麼,你管得着嗎?這整艘五百石的大船都是他的,不,據說,這條大運河有九成以上的船隻都是這位大當家的,他就算想在甲板上站一個晚上也沒你的事。
「你在這裏做什麼?」他淡淡一瞥,跋扈囂張的眉毛眼睛動也沒動。
炎成卻好像知道他的不耐煩,抱歉的朝着西太瀞笑笑,又有點不是很放心的多看一眼,才垂首退下。
「哼,你也給我滾!」這個沒眼色的小子,還留在這裏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