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她這嘴,為什麼只要碰上他就會有自我意志、不受管束了呢?

果然言多必失。

「西太瀞,我們認識的時間雖然不長,不過我也大略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在敷衍我,和認真的時候是不一樣的。」

「哦?」

「你認真和我說話的時候眼睛特別亮,敷衍我的時候,就不然了。」

「大當家觀察入微,果然不是普通人。」那敷衍他的時候,她是什麼樣子?西太瀞幾乎要脫口問出。

「這話,就言不由衷了。」湛天動笑道。

西太瀞被他一雙幽深如潭的眼睛注視着,有些頭痛了。她現在發現這男人看似什麼都不在他眼裏的樣子,不是無所求,而是在他看起來,沒有東西是他得不到的,自然對什麼都無所謂,也不會想去爭取,可是一旦有他看中的,他是志在必得。

她現在是他發現的新玩意嗎?

「請相信你聽到的。」

「好,你的讚美我收起來。」他是男人,也有虛榮的時候,她的話,他受用,他希望不管多久,他在她心裏都一直這麼高大。

「大當家的叫我來,有事?」

「跟着。」湛天動領先走出正廳,經迴廊,穿垂花門,走進一間寬闊的書房。

繞過紫檀雕蟠螭玉壁座屏,一幅巨大的九省漕幫勢力分佈圖垂掛在牆壁上,上面各處漕幫的地盤劃分得清楚明白,但目前只有江蘇、浙江、松江也就是江蘇幫,是用赭紅色的塗滿。

原來,他早有統合漕幫之意。

把目光從那挂圖中移開,久違的書香、墨香和寧靜的氛圍,令西太瀞深深的吸了口氣。她微笑的樣子,湛天動看見了。

那是只有喜歡書香、喜歡筆墨紙硯的人才有的神情。

一方安寧的斗室中,擁書閱讀,多少功名利祿盡付雲煙。

他沒有上過一天私塾、學堂,但為了與人拼搏,間接學了不少,可是他還是不懂閱讀的樂趣,只是每每坐在這裏,他都能覓到一份心靈上的平和。

他落坐,指着案桌上一落落的案牘說:「這些帖子和來往文書,你看着處理回復吧。」她靠近了桌案一些,一眼掃過。「這些是大當家與各處的往來公文,我怎麼能看?」壇口、分點、官府、鹽商、士紳,裏面不管有沒有機密,沒有一項是她能過目的。

「無妨,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你拿到那邊去。」見她不動,湛天動很好心的抱了一摞書信文案給她。

西太瀞沒辦法,只能伸手去接。

靠着軟榻旁邊有張小几,筆硯一應都有,她還能說什麼?

她舉步,將文案放下,繞到小几後面盤腿坐下,認命拿起最上面的書信拆開。

外面是碧空如洗的好天氣,屋裏日光從漏窗里灑進來,彩色飛禽鏤空香爐里,伽南香煙西太瀞因為專註,微垂着頭,露出一截如同象牙白的頸子,湛天動的目光從她的頸線延伸到領子裏面,順着細肩遊走到胳臂,然後到她的手指,緩慢的收回視線。屋外松濤隱隱,一室寂然。這樣,很不壞。秦淮河上的景緻漸好,俯鏡清流,桃金娘花夾着綠柳河堤,華屋連苑,美不勝收,街肆、歌館、茶樓遍佈兩岸,熱鬧非凡。

路上到處可見詩社、茶會、棋館,女子戴着帷帽,就算沒有丫鬟婆子陪同,照樣大大方方的走在路上。

這般風氣大開,全賴天儔王朝奉行「以德睦鄰,和諧周邊」的外交政策,在這種背景下,大量外交使節出使,使得各國貢使上表進貢,南洋商人進出頻繁,外貿急遽發展,不只刺激經濟,也影響了對女子綁手綁腳的態度。

西太瀞和林昆下了馬車,一前一後進了揚州最負盛名的「客似雲來」茶館,夥計一見林昆,知他是茶館的常客,照着老規矩,二話不說將人請進了二樓的包廂雅座。

今日,林昆和揚州行商首何軒約在這裏談生意,西太瀞隨行。這幾個月來,她白天大半時間還是湛天動的小廝,分擔了昆叔一些幫內次要的文書往返事務,另外一半則跟着昆叔走遍小半個揚州,名義上是個長隨,不需要她伺候的時候,她就和那些大小商人的下人廝混,請他們喝茶,賭牌九的時候隨便輸點小錢,贏得他們的信任。時間一久,那些人對她推心置腹,大小事沒有不可對她說的,就連那些商賈的家務事,誰又納了十八房妾、誰是懼妻一族,夜宿河房被正妻殺了個措手不及,昨夜跪了洗衣板,她也瞭若指掌。

上得樓來,三個男子已經在座,一個看起來穩重練達,痩長臉、蓄鬚,他便是揚州行商首何軒,他以米糧起家,後來到處做生意,多方發展不知發了幾多財,到了中年,已是嫌得盆滿缽滿。

另外一個身形高大,一頭金色及肩頭髮,一雙海藍色的眸子,寬額隆鼻,雙目炯炯,竟是個南洋人。

最後一個頭系方巾,儒衣文人打扮,還沒開始說話,卻不知為何神色緊張,一腦門子的虛汗。

西太瀞一身青衣,不多言語,幾人都當她是長隨,對她沒有多看一眼。

眾人坐下后,西太瀞在一旁聽着,這才明白,這個叫傑克遜的南洋大商人在他的國家擁有寶石礦坑,專門生產最頂級的原石,這次他帶着五艘南洋最上好的香料、珊瑚、瑪瑙、寶石、珍珠出海,堅持要用這些來換臨清方家的茶葉、兩湖吳家的綢緞和杭州阮家的瓷器。

方家的玉露茶,吳家的天絲蠶、阮家的玲瓏瓷,一向奇貨可居,不是任何商人想買就買得到的,因此就連身為行商首的何軒也不敢打包票能如傑克遜所願。

但是他看過傑克遜的寶石翡翠,眼饞到不行,想來想去,獨食吃不了,所以找來林昆,看他有無對策。

傑克遜帶來的翻譯顯然勝任不了這份工作,詞不達意就算了,很多專業的字眼講得大家直蹙眉頭。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他從海外帶來的翻譯一到揚州就水土不服,腹瀉到腿都軟了,床也下不了,只好臨時請了這麼個人。

能講多國語言的人本來就不多,這些年因為邊貿、外貿盛行,擅長他國語言的人才變得炙手可熱,可惜語言真的需要天分,能翻得地道、表達出精髓的人真的不多,海外的生意不是人人有辦法做,溝通也是一個問題。

對林昆這種完全不解其意的人來說,這樁生意他已經有心理準備是談不成了。

西太瀞看着眾人沉下來的臉色,慢慢踅到林昆身邊,耳語了兩句話。

「昆叔,我覺得這筆生意可以做。」

「你聽得懂那南洋人在說什麼?」林昆心裏一驚,卻不動聲色。

「懂一點皮毛。」

「他要什麼?」

「方家的玉露茶,吳家的天絲蠶、阮家的玲瓏瓷,作為交換他五船的香料和寶石。」

「你有把握能拿到他要的貨品?」他也不敢拍胸脯允諾能做到的事,她又怎麼敢誇口?

「可以。」

「確定?」他臉上的皺褶這下子全都拉直了。

「確定!」

「你好大膽,這可是不能玩笑的。」

「請昆叔相信我一次。」她的眼睛亮得驚人。

林昆凌厲的看着這些天隨他跟上跟下,就只差沒跟着他回家的丫頭,她的斬釘截鐵和氣魄讓他不由得被感染了。

有何不可?

她有心要試,就算不成,對商號也沒有影響。

老實說,他也想看看她的能力到哪裏。

「既然你這麼有把握,就去試試,可是你要知道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代表了商號。」

「我知道,謝謝昆叔。」被人無條件信任的感覺是那麼美好,她豈能辜負她身邊這些人?再說,這是她第一步,她一定要成功。

她轉身,恬淡的笑着對傑克遜說:「傑克遜先生,你的生意我們接下了。」

「真的?」她流利的異國語言讓所有人齊齊呆住了。

「但我有一個條件。」她輕笑淺談,就好像在談今天天氣好不好一樣。

傑克遜對她好奇了,就連何軒都不敢接的生意,這個小人兒到底有什麼能力答應?而且她還有條件?看在她說了一口流利的外語分上,他不妨聽聽。

「你說吧!」他也爽快應答。

「我若是談成了這筆交易,我希望傑克遜先生礦坑裏的各色寶石往後都能交給太記牙行來代理,也就是說,您的寶石除了這處以外再也不能賣給別人,您省了奔波周折,我也不會讓您吃虧的。」

所謂的牙行,就是在市場上為買賣雙方說合,介紹交易、抽取傭金的中間商「這個我暫時不能答應你,但如果事成以後,我會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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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東家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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