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為什麼不早點說?”
“說了你不見得肯回來,或許還會逃得更遠、更久。”阿金娘實話實說。
伍莎莎撓了撓她那頭自然鬈的頭髮。“誰想要一天到晚過那種殺蟲劑的生活?人見人怕。”
“你可是花蓮名勝,怎麼去一趟台北回來就對自己失去信心了?”阿金娘可不認同。
花蓮名勝?伍莎莎乾笑。“媽,那個叫厚臉皮好不好!”
$$$……無數的金山銀山一古腦砸上伍莎莎的腦門,砸得她想一頭昏死算了,偏偏她那樂觀過頭的天性又讓她昏死不了。
她深深的覺得自己回到家的這一晚,從無憂無慮的小姐變成了煩惱很多的歐巴桑。
阿金娘看着女兒變幻莫測的可愛臉蛋,心中萌生出一線生機。
她就知道把女兒魯回來絕對是明智的決定。
還有她利用現金卡去借錢的事情要不要一併告訴她?
嗯——
還是不要好了,刺激太大容易得到反效果。
改天再說比較安全。
當長女有很多責任。
尤其是姊弟年紀差很多的那種。
說出去誰都不會相信,她還有一個正在讀小二的弟弟。
單親家庭長大的她面對阿金娘老蚌生珠的事情本來也希望得到解釋的,可是直到瓜熟蒂落小孩生下來,段金仍然沒有表示,她老媽是個心裏頭藏不住話的人,這件事卻大大違背了她的作風,至今成為母女倆唯一的秘密。
她知道每個人都有秘密,蚌殼都有縫隙了,遑論親如母女也有不能用語言表達的秘密。
於是,她不再問。
弟弟小,也不冀望他一下子吃了成長激素還是用第四台廣告的增高器轉大人,替她分擔肩膀上的擔子。
疲勞轟炸加上長途搭車的疲倦讓伍莎莎一覺睡到太陽曬屁股,快到中午才意興闌珊的起床。
刷牙、洗臉、梳她那頭老是不聽話的鬈髮,然後換衣服。
摸摸她上班穿的套裝,以後大概沒機會穿這種衣服了吧。於是她發狠地把以前當作寶貝的名牌套裝一套套塞進皮箱底,永別了。
挑了件淺黃色細肩帶綁蝴蝶的T恤、熱褲換上。
好安靜喔,房子的四處都是為了搬家方便沒有拆封的傢具,她抬眼看牆壁上老舊的時鐘,差兩分就十一點了。
都快中午了竟然沒個人叫她起來。
橫過馬路,正在改建的房子旁邊就是老人食堂。
這間食堂原來是台糖的舊廠房,廢棄之後被阿金娘承租下來改為公共食堂,一直經營到現在。
兩扇老舊的玻璃門打開,微微的聲浪才像螞蟻般的傳出來,許久不見的景象微微衝擊着她。
約莫八十坪大的空間,有三分之一隔成有空調設備的廚房,三分之一放着餐桌、餐椅,讓社區的獨居老人用餐,剩下的地方放了一架電視、藤製沙發、報章雜誌架,讓老人們在閑暇時也可以來下盤棋,找人聊天什麼的,雖然沒有什麼豪華的氣派,至少乾淨整潔。
繃著臉要外勞餵食的是阿希伯。
坐在角落不跟人往來的是煎餅伯。
有點老人痴獃,看見人影就笑的是花婆婆。
相親相愛的老夫妻是陳媽媽、陳伯伯。
大家看起來還是跟以前一樣的精神抖擻,真好!
她站得太久,忙進忙出的櫃枱小姐終於發現,連忙迎了過來。
“小姐,吃飯嗎?要買餐券,一張二十五塊,我們這有五菜一湯隨你選擇。”
“夏姊,我莎莎啦,你不記得我啦?”伍莎莎張大她本來就可人的眼睛,小嘴往上微翹,配着她蓬蓬大卷的短髮,簡直像個孩子氣十足的洋娃娃。
被稱作夏姊的夏好猛然尖叫——
“莎莎……死丫頭,你回來了,快點進來,那些阿公阿嬤要知道你這個甜心娃娃回來不樂瘋才怪!”她哇啦哇啦的說,直拉着她的手走進餐廳。
“阿公阿嬤,我回來了,莎莎好想你們喔——”不用夏好介紹,伍莎莎一看見那些善良面熟的老人家,滿腔的感情早就潰堤了。
她對這些看着她長大的老人別有一番感情,就算她人在台北的時候也會常常惦記心頭,跟同事出去逛街買的都是阿公阿嬤們可以用得着的東西,常常惹來同事不解的眼光,她也笑笑帶過,她總不能到處跟人家說她有十幾個阿公阿嬤吧,何況也沒那個必要。
阿希伯首先發難。“喝,我以為阿金逗着我們玩說你要回來東部,我還不信哩,想不到是真的。”
“聽說你被老闆Fire掉,不回來也不行啦,老闆英明。”作了個誇張被砍頭的動作,老榮民阿望伯笑得露出缺了門牙的嘴。
“出去玩夠了嗎?莎莎。”也是有通情理的老人,覺得伍莎莎應該出外見世面,而不是守着他們這些行將就木的老頭、老太婆。
“你回來我們又有好料吃啦。”最愛吃焢肉飯,一天無肉就不歡的殺豬由眉飛色舞,摸着胖嘟嘟的肚子。
“醫生叫你要減肥啦,還吃,莎莎不在,阿金很盡心儘力照顧我們,你少沒良心了。”阿希伯雖然中風卻保持着很標準的身材,對殺豬由的不知道忌口很是生氣。
“你們兩個都一把年紀了,除了拿碗吃飯時間,有什麼時候不吵,幼稚!”花婆婆也有清醒的時候,她頭髮梳整乾淨,綰成的髻還插着一柄經過歲月潤澤顯得非常柔亮的金釵,氣質出眾,不管什麼時候見到她都是一身合身的旗袍,是老人們公認的美人。
她一說話,脾氣暴躁的阿希伯還有殺豬由馬上安靜下來。
伍莎莎呵呵的笑。
有老人拉住她的手。“莎莎,你回來就不要再走了,沒有你在,這裏的飯都變難吃了。”
伍莎莎拿起紙巾擦了擦公職退休從都市搬到鄉下住的黃阿公沾到菜汁的手,笑咪咪的說:“阿公,你聽說啦,我被裁員了,暫時是沒人要,只能回來陪我媽還有大家嘍,還有啊,你說春姨煮的飯難吃,她會哭喔。”
伍莎莎像花蝴蝶的周遊在每個老人的身邊,或是說個笑話,或是一個貼心的盛飯動作,都落在剛剛進來的姜浙東眼底。
餐廳就這麼大,加上她那麼耀眼,他沒辦法不去注意到她。
看她翩翩飛舞,嬌小干扁的身體像充滿活力似的,嘴邊一直掛着的笑意沒有褪色過,她忙進忙出,沒一刻停止就像上緊發條的跳豆。
想到跳豆蹦蹦跳的畫面,他除了吃飯說話才會改變線條的嘴竟然也有了一丁點柔軟轉變。
這會兒她跳到另一桌,被一個老婆婆拉着手不放。
她不用吃飯嗎?應付這些老人就飽了喔。
念頭才轉過,就聽見老婆婆用擔憂且大到足以讓整個餐廳都聽得到的聲音說:“小莎莎啊,我聽說食堂快要倒了是不是?春、夏、秋、冬她們好幾個月沒領薪水了,送菜的阿標也說阿金有三個月沒結帳了,食堂要是倒了,我們這些老人要怎麼辦?我每天來這裏吃飯很快樂,我不想食堂倒掉欸。”
春夏秋冬是掌管食堂煮菜的四個主婦,兩個年輕,兩個二度就業的中年婦女,每個人都有家庭負擔。
“里長嬤,沒事啦,食堂不會倒,你放心天天來吃飯,其他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哼,好大的口氣,憑她那副模樣居然敢拍胸脯。姜浙東對自己以外的事情絕對沒有興趣,偏偏人坐在這裏,全部的對話無法避免的鑽進他的耳朵。
“里長嬤,你安啦,不要忘記小莎莎可是咱們花蓮的名勝。”來插話的人一臉滿足,顯然吃飽喝足,準備要回家了。
“啊,對啦,里長嬤,我不陪你聊天了,我還要去送飯。”伍莎莎尷尬的傻笑,心裏卻在哀嚎。
都幾百年前的事了,拜託阿公阿嬤不要再說了。
老人家不是一向記性差嗎?怎麼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牢記不忘。
唉。
狼狽要逃的伍莎莎怎麼也沒想到,一回頭,視線恰恰碰上一雙單眼皮,那眼皮的主人正帶着促狹掀眉覷她。
“姜先生,你也來吃飯。”這傢伙,什麼時候來的,她居然沒看見。
剛剛她那些阿花行為一定都被他看見了。
霎時她只想就地挖洞鑽進去,永遠不要出來啦。
“花蓮名勝,嗯——”他意味深長的低語。
果然被聽到了。
這個劣質的低等生物!
“要你管!”伍莎莎咬牙。
他當然管不着,也不想管,只是好笑。
“莎莎,你再不去送飯,眷村那些阿伯要肚子餓啦。”幸好廚房的冬姨出面大吼。
“來啦。”
哼,算他走運。
姜浙東看着她氣呼呼往裏面跑的樣子,心想,她紅着臉的樣子還有那頭鬈到不行的頭髮真可愛。
都怪她粗心,油表竟然沒油啦。
眷村那些行動不方便的阿公阿嬤還等着她的便當,這下子完蛋了。
小發財車停在海岸線的馬路上,出來兜風的姜浙東遠遠就看見那顆四季豆慌亂的身影。
路上的風很大,吹得她本來就鬈的頭髮蓬得像棉花糖,他對甜食沒興趣,卻直覺的想摸她這樣的頭髮到底是什麼質感?
他把車速放慢,故意讓她看見他。
誰知道她竟然不要命的跑到路中央攔車,可懾於那把車速馬力開到極限的車輛跟強力放送的喇叭,嚇得又回到原地。
他不喜歡看她沮喪的樣子。
她被太陽烤焦的樣子讓他不舒服。
還沒理出個想法,萬事得休旅車無聲無息的停在伍莎莎前面。
一發現暗影在她身邊停住,第五百次抬起自責臉的伍莎莎想也不想的扳住休旅車車窗。“對不起,我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
她急切的語調終止在姜浙東把自動車窗搖下來。
“是你。”
“是我。”
她搖搖頭,想搖掉什麼不切實際的念頭般,接着她把頭鑽進車子裏。“你來得正好,我的車沒油了。”
“你的車沒油關我什麼事?”把熱呼呼的臉湊到別人面前很失禮欸,什麼樣的女生會做這麼唐突莽撞的事?
可,曾幾何時他會讓女人這麼靠近他?
她就在他眼前。
可以看清楚她肩膀上白皙的皮膚被太陽曬得發紅,整個臉蛋跟烤熟的蝦子有得比,熱燙的柏油路熱氣蒸騰使她飽滿的額頭都是汗。
這麼拚命做什麼?
“眷村那些行動不方便的阿公阿嬤在等這些便當,拜託你做做好事送我……不,送這些便當給他們可以嗎?”
“不要。”他拒絕得很徹底。
“為什麼?”她不明白,助人是快樂的事情啊。
“沒有為什麼。”
“拜託啦。”
“你拜託我卻是為了那些不相干的老人?”這樣逗她真好玩。
見他態度有緩和的跡象,伍莎莎在腦筋一團混亂的情況下,冒着被臭罵的可能,連忙鑽進小發財車,吃力的把一包一包的便當拿下來,打開休旅車的後座就放。
這個四季豆,他答應了嗎?居然把他的話當耳邊風。
“我知道你不情願,要不然這樣啦,我送完便當請你吃剉冰當作謝禮。”她整個人已經坐進車裏,懷裏還抱着用資源回收袋子裝的熱便當。
很聳對不對?要美感沒美感,要姿態沒姿態,偏偏他就是讓她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