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英曇的眉峰動也不動,只是用深棕色的眼青了他一下。
管璿一個冷顫,腦袋清醒如遭嚴冬白雪。「……想當然,你問的一定是萌萌,她回來兩個多月了。」
「為什麼我不知道?」
「蛤?你不知道……為什麼你得知道?我的意思是說你……」他很孬的在英曇的惡勢力下消音了。
大師啊,您又沒有說要知道我姊的近況,再說了,在高離婚率的時代,失婚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但也不是什麼值得宣傳的事,我要敢隨便說嘴,我老爸第一個就會把我劈成柴燒的,再說了,你天高皇帝遠,誰顧得到你,天天給你通風報信啊——
嗚,他好冤,他到底要不要這麼孬……
他心裏亂哀怨一通,還是把人帶進了專門為英曇準備的辦公室里。
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就等英曇大筆一揮,買買氏的嶄新招牌、匾額就可以拿去請人裱褙,然後高高掛上去,有大師加持過的招牌,用的還是自家產的宣紙,這比任何促銷活動還是廣告,都能得到更實質的效益。
不是他吹牛,英曇的書法作品,不只享譽國際,中外收藏家都視若珍寶,每一幅作品都能在蘇富比拍出天價,更遑論地下黑市的交易有多熱絡了。
隨隨便便幾個字,都以不是人類能想像的價格在流動。
但是常常一字難求。
這跟他的人難找,而且絕少曝光,有很大關係。
他把身邊的一切瑣事,對外事宜,完全委託經紀人處理,經紀人也把關嚴格,等閑人見不到他的面,更別說聯絡了,加上他一年裏頭,泰半時間隱居在西班牙隨心所欲的過日子,幾乎沒有人能清楚他的行程。
這次若非他在美國的書法展準備開展,他老兄心血來潮的傳了個Line給管璿,要不然管璿依舊對他的行蹤一無所悉。
英曇的狂草是一絕,但是最叫人驚嘆的是帶有濃烈個人風格的獨特楷書,按捺勾撇,那種殺伐決斷,在他宛如鋼骨的勾勒下,更叫人讚歎。
他的字,不只有懂得中國五千年歷史的亞洲人喜歡,洋人更是把他的字列為收藏的熱門。
也是因為他,管璿才發現,所謂的書法大師不見得都是一腳踏進棺材,白髮蒼蒼的老人才能稱為大師。
英曇也不羅唆,鋪紙,磨墨,蘸墨,富有大將之風的字一氣呵成,揮灑自如。
最後蓋上也是出自他自己之手的刻章。
管璿抱着還墨汁淋漓的墨寶,「我馬上叫人,不,我自己拿去裱褙,順便叫人一起把匾額做好。」
不過他走了誰來招呼英曇?
「不用招呼我,這裏我熟。」看見管璿欲言又止,英曇很乾脆的把他打發走。
「你不會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走人吧?」這傢伙可是隨性得很,從來沒有不敢做的事,只問他要不要做,背骨得很。
「我還沒有去和管爸、管媽打招呼,你覺得咧?」把他當什麼人了,他大老遠飛來台灣,可不是專程為了那幾個字。
「知道了,那就好,晚上我們一起喝一杯。」管璿也知道他不喜歡那些形式上的東西,他也不羅唆,就把英曇給晾在辦公室里了。
反正,這裏也曾經是英曇的家,家人咩,用不着特別招呼。
而且,重點是,他要的東西拿到手啦——這個比較重要……
送走兩批遊客,管萌萌頓時覺得口乾舌燥,到休息室找水喝,又上過化妝室,這才走出來。
碰到周休例假,遊客比平日要多得多,攜家帶眷的小家庭,親親熱熱的情侶檔,假借名目、消化用不完的福利金出遊的公司員工,退休后閑閑沒事的阿公阿嬤們,還有臨時起意的散客,就算有幾檔遊客銜接得過於密集,讓她有點喘不過氣,管萌萌卻一點也不覺得累。
從傅家出來,口袋裏空空一毛錢也沒有,對未來茫然沒有頭緒的她來說,這份工作,每一分錢都彌足珍貴。
她笑咪咪的和經過的老師傅們打招呼,沒有注意一堵高大的人牆就杵在人來人往的對面,等着她撞上來。
——好吧,就差那麼一咪咪。
「啊,對不起,我沒注意到先生你在這裏,幸好沒有撞上,抱歉、抱歉。」搗着胸口明明就被嚇到了,也不知道是天生個性就這樣,還是爸媽教育得太好,無論遇上什麼事情,無論對錯,她管萌萌絕對是頭一個低頭道歉的人。
通常,只要她這麼一低頭,無論誰對誰錯,大事都能化小,小事也能化無。
只是,她納悶了。
這位先生看起來沒有要讓一讓,或是離開的意思。
山不動,不如她動,既然來到紙寮,都是客人,要以客為尊嘛。
不過,他像故意似的,她往左,他也移動,她往右,他也長腿一伸,又攔住她的去向,要不是管萌萌煞車煞得緊急,幾次真的就撞進他的懷抱里了。
「這位先生……」你想討打嗎?「請問還有什麼事嗎?」
她笑她笑,以和為貴,哈哈,以和為貴。
「你是導覽員?」他施捨般的用他高貴的指頭比了比她胸前戴的識別證。
管萌萌發現他的聲音有力綿長,嗓音低而清晰,又帶着幾分令人分辨不出來的危險性。
涉及公事,管萌萌很快調整態度,「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圓圓的眼睛微睜,像能透光似的肌膚泛着叫人無法眨眼的柔嫩和粉紅。
她的眼不大卻特別有神,眸子亮得非常耀眼,襯托着精緻的輪廓,加上認真誠懇的態度,有再強大防備的人也很快就會卸下心防。
英曇過分凌厲的眉毛桀騖不馴的挑了起來,對管萌萌的眼拙非常生氣。
她居然不認得他了。
但是他認得。
他一直都很清楚對她的感覺。
她的容貌和少女時期沒有太多差別,唯一不同的是,原本青澀的女孩如今多了份成熟的韻味,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帶着說不出的風情。
「我需要人導覽。」
這男人穿着很簡單的天藍衫,外套深灰色的V領針織衫,包裹着長腿的磨毛長褲,蘇格蘭紋帆布鞋,年輕得不可思議,簡單無比的色彩,卻在他身上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輕鬆自在。
最懾人的是他的五官,眉太濃,眼太厲,唇太薄,氣質太野,體型剽悍,一看就知道不是誰都可以駕馭的那種人。
這樣的人讓她想起傅閑庭。
兩相比較,傅閑庭多了三分商人的圓滑和懂得戴面具,這個人,卻是赤裸裸的,任性妄為的,直接展露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死樣子。
這副死樣子和她記憶里的某個死小孩超像的
不過,怎麼想起他了?
那種感覺來得太快,卻也去得急,管萌萌散落的意識馬上又兜攏過來,「真是抱歉,我們這裏導覽需要一定的人數才能為您服務,要不,我去問看看有沒有人有空,請別人來為您單獨講解,可以嗎?」
再過二十分鐘她還有一批預約的遊客啊,單獨為一個散客解說導覽,實在太不符合經濟效益了。
「這就是你們的服務態度嗎?這叫服務至上?」英曇可不吃這一套。
「家有家規,紙寮雖然不是什麼大公司大企業,也有規定,先生請你一定要原諒。」不希望碰到奧客,偏偏眼前就有一個。
英曇非常露骨的皺起眉頭,下一秒卻好像忍讓了什麼似的說道:「是你不願意,還是正好有事?」
「我只有二十分鐘的空閑,下一批客人已經在路上了。」正確的說,這一耽擱下來,只剩下十五分又五十五秒了。
「二十分鐘就二十分鐘。」那口氣,好像委屈了他似的。
蛤。
「你在發什麼呆?」動不動就走神的習慣還在啊。「我的時間寶貴,你說好二十分鐘就要讓我覺得值二十分鐘的票價,少掉一分鐘都不可以。」
他巍然不動的站在那,口氣非常的理所當然。
她腦袋裏那個死小孩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了。
「那先生想從哪邊開始看起?」這世界充滿了大男人,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這麼強硬,她要是敢繼續推辭拒絕,被投訴,大概就是唯一的下場了。
二十分鐘就二十分鐘,了不起就當她的撒比是好了。
但是,二十分鐘也只能擷取精華介紹。
「隨便,你是導覽員還問起我來了?」
「是,那我依照動線,帶你先去參觀造紙的流程,買買氏紙寮里的手工宣紙長年外銷韓國和日本,我們的紙清透又帶着紙質該有的香氣,你要是了解整個流程,一定也會喜歡上我們家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