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過了這麼多年再去看現在的孤兒,他們似乎比以前順眼了許多,陽光下在孩子們的小腦袋上跳躍,柔順的頭髮反射出耀眼的光,令人無法直視。
花圃中央有個被蒙住眼睛的高個女孩,她應該已經成年了,比其他小孩大許多,上半部的臉都被遮住,只有長長的馬尾顯示出她的年輕與活力,可能是看不見眼睛的緣故,她的笑容格外有吸引力,即使抓不到躲藏的人,她也始終保持着微笑。
她穿着無袖的碎花連衣裙,腰間繫着同色花紋的腰帶,把她身體的凹凸都很微妙地顯現出來,還有裸露在外的白皙手臂沒有一絲贅肉,好像剛撈出來的蓮藕一樣水嫩。
笑起來時嘴角會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很溫婉的樣子,從嘴角的笑紋看得出來,她是發自內心的快樂。
富有感染力的笑容讓他一時之間忘記躲避,迎面吹來一陣溫暖的風,夾雜着花香和女孩身上芬芳的體香,敬志遠的心在風中輕輕一盪,無波的平靜起了波瀾,沒有反應過來那異樣的感覺,他隨即就被人抓住了。
“啊哈,抓住了呢!”
抱着他的女孩先是高興地甜美一笑,梨渦又深了幾分,卻聽見身旁哄然大笑后,笑容僵硬了下來,像是想明白了什麼,她一把抓下眼前的絲帶。
水汪汪的大眼睛不加掩飾地露出驚訝,繼而羞赧起來,嚇得後退一步,她結結巴巴地開始道歉:“先……先生,對不起,我不是……不是……”
敬志遠的好心情倏然散去,就連剛才還明媚的天空也不知何時飄來一大片烏雲,黑壓壓的一片,讓他的臉色漸漸陰沉。
她在不是什麼呢?她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一緊張就結巴,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令他厭惡。
討厭她的哭,現在更討厭她的笑!
眼前的女孩,不是那個叫“劉紫蘇”的小不點又是誰呢!
無意識地咬了咬下唇,蒼白的小臉在陽光下有種透明的錯覺,她不敢去直視對面男人凌厲的眼神,低下頭又小聲說了句:“對不起。”
連他什麼樣子都沒有細看,但是近距離下,他不發一言,她卻能感覺到他灼熱的呼吸,只覺他身上有一種盛氣凌人的氣勢,下意識里她想轉身就跑。
她已經許多年沒有感覺到這樣魄人的壓力,這讓她想起了小時候,和現在的感覺一模一樣。當年她還在孤兒院,曾有一個看不清樣子的少年冷酷地威脅她,緊迫得讓她喘不過氣來,害怕到只會默默地掉眼淚。
雖然是被威脅,她也從不後悔沒有被那戶已經忘記姓名的人家領養,如果被領養了,那個少年一定會說到做到吧,她現在還記得他說的話,折磨她,讓她生不如死……還有那句,他不喜歡她!
也是從那時候起,她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要乖,一定要做到讓所有人喜歡,她無法忘記在聽到少年說討厭自己時的那個語氣,像是一塊巨大的石頭死死地壓在她心口,無法喘息。
也是長大之後才明白一個道理,凡事有失必有得,她若不是學會了乖巧聽話,她也不會那麼快就被另一戶人家領養走。
直到過了這麼多年,她居然在一個陌生的男人面前,回想起過去的名字“劉紫蘇”,但是她現在已經姓彭了。
彭紫蘇深吸口氣,滿臉通紅地收回抓在他身上的手,背在身後,不自覺地又退後了一步,那樣子像是犯了錯的小學生一樣,慌張得不知所措。
敬志遠也不是在第一時間認出她來,沒有人過了十幾年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可是那個深深刻印在腦海中的小不點,和記憶中的樣子差別並不太大,只是個子長高了,頭髮長到腰際,眼睛是一片清澄,絲毫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情緒。
正是她這張娃娃臉,和記憶中的小不點重迭在一起,就連她那雙抓住自己的手,也依舊像小時候那樣柔軟,暖暖的溫度瞬間蔓延至他詫異的心底,他這才猛然恍悟,一如以前初見她的那一次,心裏起了陰霾。
他想說的話即將開口,身後卻有人先他一步喊了起來:“彭姐姐原來在這呢,陳院長正找妳呢。”
彭紫蘇聽到有人喊自己,連忙應道:“我這就去。”抱歉地沖他鞠了一躬,飛也似的轉身離去,好似身後有怪獸在追她似的。
她的舉動讓敬志遠的眉頭越皺越深,逃得那麼快,沒有絲毫遲疑,他這一次連話都還沒說,更沒有威脅什麼,她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跑了?
她的決絕離去,讓他的心似乎空了一大塊,一片茫然的空虛感。
看得出來,她沒認出自己,不然剛才也不會那種反應,或者她根本不曾記得他?畢竟那時候她只不過是八歲而已。
可是只要一想到她從來不曾記住他,他心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撮不舒服的小火苗,在炙烤着他的心。
不舒服,十分不舒服!
他記得她,幾乎沒有一日忘記過,她卻活得那麼自在,只當他是可有可無的一個過客嗎?那麼他這些年不曾遺忘對她的厭惡,以及對自己百倍的厭惡,又為了什麼?
好笑到讓他現在就想追上她的步伐,再一次威脅她,這輩子都不許忘記他,必須牢牢地記住他!
可怕的衝動,讓他根本來不及去思考這衝動的背後到底是什麼原因,只想緊緊地跟着她,既然找到了,他就不會再弄丟。
從她轉身離開,他就一直跟在她身後,沒有過分地靠近,她始終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穿過花圃,站在幾米外的牆根處,看見她走到長椅旁,背對着他和陳院長說話。
“陳媽媽,您找我?”
她說話有些氣喘吁吁,陳院長笑道:“是啊,紫蘇,妳來了,快坐下。”
肩並肩地和陳院長坐在一起,她側過的臉有一絲紅暈,敬志遠離得很近,不僅能聽見她們說話的聲音,也看得到她臉紅的樣子。
原來她的眼睛會說話,哭的時候盡顯悲傷,笑起來又無限爛漫。
這雙眼睛在陽光下好似忽然化作了一對蝴蝶,飛落在他的心尖上,跳了個舞,痒痒的,卻抓不住那是怎樣的情愫。
“今天來的媒體可真不少,捐贈儀式已經忙完了嗎?”
“剛忙完,我就來找妳了,剛才又和孩子們在花圃那邊玩嗎?妳都快成我們孤兒院的一員了。”
“陳媽媽,我本來就是暖芒里的人啊,以前是從這裏被領養,現在也算半個工作人員嘛。”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我記得那一年妳從別的孤兒院來這裏的時候是冬天,妳還不到九歲,剛開始來的那段時間,妳總是不愛說話。”
“也是當時陳媽媽的關愛,才讓我走出那段陰霾啊,我那時候很膽小,遇到事總是藏在您的後面,您就一直對我說,紫蘇不怕,就是遇到最困難的事,也不要害怕,陳媽媽一直在妳身邊。”
陳院長笑着摸了摸她的頭,“一轉眼妳都大學畢業了,是準備去彭氏工作?還是在家當少奶奶呢?”
“陳媽媽,我只是先訂婚啦,至於工作……我不會進彭氏的,先休息一段時間,正好也可以多些時間來陪您,來看看孩子。”
嬌嗔的語氣有着小女孩的嬌羞,敬志遠心尖上的蝴蝶只在瞬間就不見了。
她居然要訂婚了!
“我一直沒有問過妳,紫蘇,彭家這些年對妳好嗎?難道是為了報恩,妳才要嫁給彭和奇嗎?”
略略有些遲疑,她的笑容不變,語氣卻壓低了許多:“感恩是有的,如果沒有彭家,我還不知道現在會在什麼地方,更何況養父養母對我很好,彭和奇也不是個壞人……嫁給他沒什麼不好。”
敬志遠還是從她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了認命,她是從來不會向命運反抗的,一如當年看到小花貓被折磨致死,一如當初他威脅她,到現在為了報恩,要嫁給養父母的兒子嗎?
難道說,她被領養就是為了當童養媳嗎?
“那妳喜歡彭和奇嗎?”
敬志遠正等着她開口回答,身後突然有人上前打斷了他的傾聽。
“總裁,記者們都已經走了,請問是否要先回公司?”
聲音被岔開,再轉過頭,連人也不見了,掃視了一圈,才發現她接了個電話,匆匆和陳院長道別離開。
他錯過了剛才問題的答案。
“你們先走,我自己開車回去。”
說完,徑直走到陳院長的身旁,向她簡單地打了招呼,直接問道:“陳院長,剛才和您說話的那位小姐是孤兒院的工作人員嗎?”
詫異敬志遠的突然出現,以為他只是隨口一問,陳院長也沒有在意地回答:“她是義工而已,紫蘇當年也是從這裏被領走的。”
“她在被收養前姓什麼?”
“紫蘇最初不是被暖芒收養的,之前她待的那所孤兒院被開發商買下了地皮,她因此被帶到這裏。說來也是巧,之前運送數據的卡車起了火,他們最初的檔案都燒沒了,所以收養前叫什麼,我從沒聽紫蘇提起過,也許她不記得了,或許也不太想提起。”
不,她不姓彭,而是劉,她就是當年那個小不點,劉紫蘇。
他不會認錯人,那雙哭泣的淚眼,早就跟隨她的淚滴,一滴一滴地滴進他的記憶里,再也忘不掉了。
車裏放着輕音樂,可是剛才陳媽媽的問話還在耳邊回蕩。
她問,那妳喜歡彭和奇嗎?
彭紫蘇嘴角掛了一絲苦笑,她和彭和奇連兄妹之情都少,更何況是男女之間的情愛。
她是在八歲那年冬天被彭家收養的,那時她的性格和現在不太一樣,先是經歷父母罹難的變故,遭遇親戚的嫌棄,沒多久又到了孤兒院,周遭環境的不斷變化,讓她變得孤僻膽小,很沒有安全感。
所以當年看到那個流浪的小花貓被折磨,她也沒有勇氣去解救牠,更別說去面對一個少年赤裸裸的威脅,她自然沒辦法反抗。
好在後來遇到了陳媽媽,她很溫柔,給她很多的鼓勵,她才漸漸地走出陰霾,不再總是哭泣,卻還是在一次次地妥協中學會了溫順乖巧,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很快地被彭家收養。
彭家雖然不是世代豪門,但是養父彭里德讓家族企業成功上市,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這些年他身體不好一直在家休養,就把集團移交給獨子彭和奇打理。
彭家二老都是親和的人,他們當年一直想要個女兒,可是養母何麗娟自從生了第一胎后,身體一直不太好,在獨子彭和奇十歲的時候,他們才決定從孤兒院收養一個女孩子。
這些年,養父母從不苛刻她,對她一直視如己出,給她最好的照顧,最好的教育,如果不是十四歲那年,無意中聽到了養父母在書房的談話,她一直以為自己還是幸運的,也算得上幸福。
可是這個幸福對她而言,太過沉重,得到了期望已久的家庭溫暖,她註定要失去更多更多,以至於前陣子突然聽到養母提起讓她嫁給彭和奇的時候,她沒有任何的詫異和拒絕。
早晚需要面對的事情,她已經做了六年的準備,所以她答應下來是那麼的自然,沒有一絲的猶豫。
養父母對她真的很不錯,人是要學會感恩的,更何況在十四歲那年,她就已經知道了,自己沒有得選擇,反正兒媳和女兒也沒什麼區別。
又是一首歌曲結束,彭紫蘇的車子緩緩地駛進小區里,在一棟別墅前停好車,她逕自走進大門裏,她心中有事,根本沒注意到一直尾隨在後的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