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奇妙的聚會

第九十二章 奇妙的聚會

這兩天戴佳一直呆在家裏,哪裏都沒有去,她打電話求助過身邊的所有親戚,沒有一個願意干涉這場家務事。她在外婆的遺像前長久地佇立,沒有想出一個好的對策,只是覺得外婆的眼睛似乎一直看着她,以往慈祥的目光也變得無比憂傷。她找來一塊乾淨的布,小心地擦拭外婆遺像上的灰塵,忽然接到北北的電話。北北約她出去喝茶,順便商量一些事情,她稍稍穿戴了一下,出門去了。

當戴佳摘下口罩,北北盯着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疑惑地說,愛妃,你這邊臉皮怎麼比那邊的厚一點,搽粉搽多了?還紅撲撲的。

戴佳給了她一個白眼,說,我媽打我的。

北北大吃一驚,她無法想像戴媽媽會狠心下此毒手,將這張精緻的小臉打得跟半熟水蜜桃似的。她氣憤地說,你家那位老佛爺也太離譜了吧!在店裏損我也就算了,回家還打孩子玩,這算哪門子富貴病?

什麼?損你?

是啊,她好像開始對我有意見,這兩天到處挑我的刺。

戴佳鬱悶地呼出一口氣,說,我們的那個合同被她發現了,而且那些白條在我手裏已經失去效力了,也就是說,我說的那個計劃失敗了。

那怎麼辦?

不怎麼辦。我真是弄巧成拙,現在訂婚時間要提前了,我就快嫁進豪門,做一個幸福的**了。

什麼意思?你真準備妥協了?

嗯。戴佳點了點頭,無奈地說,我也沒有辦法,沒有一個人肯幫我,我媽怎麼也不讓步。

那麼大的缺口我實在補不上。

北北拍了拍了桌子,正義凜然地問道,還缺多少錢?

五十幾萬。

於是北北硬生生地咽了一下口水,坐了下去。

戴佳淡淡地笑,說,無所謂了,就這樣過吧,我不想和我媽鬧翻臉,讓外人看笑話。我不想像那種電視劇里演的那樣,背棄父母搞什麼私奔,最後背一身罵名。

可是,你甘心么?榮小白怎麼辦?

不甘心又能怎樣?我能和誰抗爭?我媽畢竟是為我好,希望我過衣食無憂的生活。至於榮小白…就當是我欠他吧,混過這幾十年,下輩子有緣分再說。也許再過段時間。大家都認命了,現在的痛苦就跟個屁似的。臭一會兒也就散了。

北北也嘆氣,而後點了點頭,勸慰道,你沒有欠他。你已經努力過了,對得起他。我倒覺得他欠你更多,這段時間他一直躲在南京逍遙快活,現在又說要出海,逃避責任,逃避現實,簡直又虛偽又懦弱。

戴佳有些生氣,想想又笑了起來,說。算了。就這樣吧,這個世界上誰都有向命運臣服的時候。我們都不能例外。幸福那回事兒,我有時覺得很遙遠,有時又覺得很近,究竟能不能得到,我也懶得猜測。如果得到,是我的幸;如果得不到,是我的命。

她們在茶座門外的大街上擁抱告別,各自回家,北北剛走幾步就聽見戴佳喊她的名字,於是停步觀望。戴佳站在寒風中,長發飛揚,她說,北北,等我當了闊太太,還把臨家飯店給你們,你不用擔心,到時候咱倆一起結婚,好么?

北北笑着點頭,轉身離開,她繞過街角,想想又返身走了回來。她看見那個曾經無比堅強的小坦克趴在路邊髒兮兮的郵筒上,肩膀微微地顫抖,她沒有走過去,只是遠望着她的悲傷,束手無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她絕不會與戴佳在同一天成為新娘,因為她不願意讓自己在理應最幸福的那天見證到戴佳靈魂的葬禮。

訂婚時間訂在二十七夜,只剩幾天。她的臉已經消腫,誰也看不出她曾經挨過打,如今她什麼都聽從戴媽媽的吩咐,不再節外生枝,是一個十足的乖乖女。她站在落地鏡前面試穿禮服,原地轉了一圈,問道,媽,這件很好,是么?

媽媽坐在旁邊看着,滿意地點頭。

店員去將禮服打包時,戴佳到處轉悠着,她看見一件白色的西裝,伸手摸了摸,下意識地說,小白穿這衣服比較適合。她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傻傻地愣在那裏,之前她一直假想即將與自己站在一起的是榮小白,而不是徐澤霖。她將手從那件西裝上挪開,失落地走了出去,她坐在街頭長椅上,望着對面婚紗攝影店櫥窗里一對對的模特,第一次感覺南通的冬天如此寒氣逼人,那種寒氣一直滲透進她的骨髓之中,在她的血液中蔓延。

此時榮小白正抱着一本航海類的厚書死啃着,再過一個禮拜他就隨船出海,多預習一點知識總是有好處的。這段時間他忙得一塌糊塗,要登船適應環境,要制定轉讓合同,還要向寧通物流總公司移交快遞網絡的工作。盞食天的事務暫時由蔣匯東幫忙處理,工資照發,然而此時蔣匯東不在店裏照應,卻跑到快遞站來閑逛。榮小白站起來,問道,店裏現在不是正忙着么,你過來幹嘛?

我找你有事。

有事不能在電話里說么?

戴佳要訂婚了。

正如所有狗血情節的電視劇里那樣,榮小白手裏的那本磚頭厚的書翻落在地面,砰地一聲,彷彿有人在榮小白的心口狠狠地踹了一腳。他捂着胸口,彎腰揀書,遲疑片刻,淡淡地說,哦,知道了。

蔣匯東皺着眉頭,疑惑地問道,你就這個反應?

是。

蔣匯東鄙夷地點頭,冷笑道,我家北北說得對,你榮小白壓根兒就是一個膽小表。一個懦夫,你壓根兒就不配知道戴佳的狀況!

榮小白心頭一動,問道,她什麼狀況?

蔣匯東愣了一下,說,我家北北說你不配知道,我也不配知道,我們男人都不配知道。所以沒有告訴我。他說完之後又覺得自己的語氣過於溫柔,於是摔門而去,回頭又罵罵咧咧道,我送佛送到西,幫你把店看到年底,然後你出你的海,我回我的家,以後咱們一拍兩散,你富貴了發財了都不必來找我!

小白望着他怒氣瀰漫的背影,無奈地笑了一聲,坐下來繼續看書。然而那些文字如同一隻只頑皮的螞蟻,在書上胡亂地爬動着,他剛看到後半句,就忘記前半句的內容。最終那些螞蟻勝利了,他將書本扔在一邊,捂着臉沉重地呼吸。生活這麼美好,不應該把時間花費在看書上,他決定出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比如增加盞食天轉讓費用,追討各大學官方郵件的費用,將江寧校區快遞網絡的過渡方式改為有償交接。雖然他即將成為一個傳說中的水手,但是他目前仍然是商人,臨走之前再狠撈一筆是他的本職工作。

他找到寧通物流公司的負責人,明確提出自己的要求,對方笑盈盈地說,小憋子,你這種做人方式恐怕有些不厚道吧,公司起碼給了你這個平台,你至於這樣惟利是圖么?

榮小白也笑道,仙林地區的網絡我是完全無償讓出來的,而江寧地區就不一樣了。那是我自己一手創辦起來的。每個月都往你們手裏交大把大把的錢,現在我索要一點補償金不算過分吧?說起做事不厚道。我肯定經驗不夠豐富,當初我墊五萬塊錢給公司做廣告,公司只報銷兩萬,我有沒有追究?

如果我不同意這八萬塊的補償金,該交接的不還得交接么?

榮小白站了起來,說,您別忘了,這塊肉在其他公司眼裏值十三萬以上,現在學生都放假回家了,花名冊只在我手裏一份,您怎麼交接去?要是其他公司不小心拿到這份花名冊,說不準一夜之間整個江寧區的快遞站都被易幟了。就沖您的這句威脅,我即使再多要兩萬塊錢都不為過。

對方權衡利弊,只得無奈地接受榮小白八萬元有償交接的要求,反正當初建立仙林校區快遞網絡的成本遠遠超過八萬元,如今花八萬元就可以全面接手一棵新的搖錢樹,絕對合算的。榮小白賴在對方辦公室里不走,當天晚上就拿到這八萬元現金,臨走時對方負責人拍着他的肩膀說,小憋子,你做事的確夠硬氣,但你難道不怕把人得罪光了,名聲搞臭了,以後沒人敢和你合作么?目光短淺,見利忘義,不是年輕人應該有的品德啊。

榮小白既已拿到錢,也不必再作口舌之爭,他對負責人微微地鞠了一躬,走出公司大樓。他點了一支煙,回頭望了望公司大樓里的燈光,暗自想道,同樣是一坨屎,別的屎有狗,蛆,蒼蠅和屎殼郎這麼多忠誠的朋友,你,榮小白,有幾個?

這幾天戴佳吃得好,睡得穩,絲毫沒有祝英台上花轎時的悲愴。北北一直陪着她,總覺得這情況有些彆扭,於是偷偷地問道,你不會是想享受一番以後就那個吧?

那個?哪個?

北北伸出食指,橫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個自刎的動作,戴佳卻笑了起來,說,我這麼怕疼,怎麼可能自殺?啃你的蘋果去吧。

卑雖這樣講,北北還是不太放心,她削完蘋果后悄悄地將水果刀藏進口袋裏,生怕這花好月圓夜發生血腥的一幕。北北並不期望戴佳能夠大富大貴大紅大紫,也不在乎她到底是與誰步入婚姻殿堂,只希望她能夠過得幸福。有時她覺得自己比戴媽媽更適合做戴佳的母親,但有時將自己代入戴媽媽的角色里,也會覺得徐澤霖確實是一個理想的乘龍快婿,至少先天優勢比榮小白強勢得多。

直到二十七夜那天戴佳都平安無事,似乎對訂婚之事毫不在意,她醒了之後就坐在床邊發獃,即使北北撲在她背上都不回頭看一眼。北北問道,怎麼這麼早就醒了?

戴佳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地說,有一天夜裏小白打電話來,說他過得像行屍走肉,我還奚落他了。她沉默片刻,低頭嘆道,算了,以後不提這些事情了。

她起身去洗了個澡,穿上那身昂貴的新衣服。幽靈一般走出房間。

徐家原本準備在南通一家名叫新有斐的五星級大酒店包下一間大廳,用來操辦訂婚宴席,但戴佳提出唯一的要求…她要求在臨家飯店舉行。於是臨家飯店暫停營業一天,騰出來舉辦宴席,十點時外面的街邊已經停着各種高檔車輛,都是所謂來捧場子的,捧徐澤霖的場,而不是戴佳。天氣有些陰冷,戴佳穿得十分單薄。凍得瑟瑟發抖,卻堅持與徐澤霖一起站在門口迎接客人。每當有客人進來,她都熱情地微笑鞠躬,表示謝意,但客人走過之後,她又神情漠然。徐澤霖心情相當不錯,關切地說,冷的話就先進去,或者穿件厚衣服。你這樣板著臉,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戴佳淡笑道,恭喜你,以後你一輩子都會看到我這樣的面孔。

不至於吧?感情嘛。慢慢培養,相信我好嗎?

戴佳又冷笑道,請不要跟我扯感情好么?我們之間只是一場賭博而已,不幸的是我輸了,不過我還是想警告你,即使以後在一起生活,你們再拿你們的權勢來壓我,我也敢鬧得你們家雞犬不寧,滅門絕戶!

徐澤霖臉色陡然一變。愣在原地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不願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場跋與她產生爭執,於是避開她的鋒芒。戴佳沒有再開口。緘默地守在門邊,她聽着那些來賓們所謂的祝福,保持微笑。她知道,這是一次奇妙的聚會,那些曾經狠心拒絕她求助的親友們戴着偽善的面具,興高彩烈地來慶賀,像是一群前來分享唐僧肉的山林老妖。他們希望從這場姻親中得到蔭庇,但戴佳早已下定決心,如果她當真嫁進徐家,她不會滿足那些親友的願望,甚至會極盡煽風點火之能事,讓他們為當初的冷酷逐一埋單。

戴佳回到餐廳內,凍僵的身體漸漸復蘇過來,宴席已經擺好,她和徐澤霖一起去敬酒,她望着那些親友,微笑着說,謝謝,謝謝。

謝謝你們眼睜睜地圍觀我的無助。

謝謝你們齊心合力把我推下懸崖。

謝謝你們出席見證這場殺戮我靈魂的盛筵。

她感覺自己像一隻猴子被打扮得不倫不類,周身懸挂着昂貴的首飾,胸口別著一朵紅花,飄着一根絲帶,然後被拖着到處走,人們投以歡笑。戴佳仰頭悶下半杯白酒,吊燈,天花板,玻璃杯都在她眼前搖曳着,眼淚也不爭氣地滑落。她當著別人的面咕咚一聲將口中包含的酒咽下,像一個粗魯的,沒有家教的野小子,又抬手擦了擦臉頰,說,真辣。

司儀宣佈即將交換訂婚戒指,戴佳愣在原地,下意識地去撫摩左手中指。她曾經詢問訂婚戒指的佩戴位置,榮小白抓着她的手,掰着她的手指說,生,死,訂,結,離,中指是訂婚,無名指是結婚,小指是離婚。說罷,小白低頭吻了吻她的中指和無名指,又用自己的手指假扮剪刀,在她的小指上輕輕一剪,說,我要剪了這個。

戴佳緩緩地往司儀前台的方向走,抬起左手放在唇邊,心裏默念着,我愛你。她決意從此以後不再說這句話,生命不再光鮮,靈魂漸漸匍匐,讓他們得到一具性情暴戾的軀體。她也許會越來越臃腫,越來越蠻橫,在大街上罵街,在家裏吵架,人見人厭,遠遠地避開她,連徐家都後悔納她入門,誰也不會再記得她當初擁有過的美好。

她捏着訂婚戒指,如同捏着一隻易拉罐的拉環,她抓起徐澤霖的手,正準備給他套上,卻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吵鬧聲。眾人轉頭觀望,戴佳也抬起頭,看見蔣匯東正與門外的臨時保安爭執不休,他頭奉亂,一手拖着旅行箱,一手拎着一隻醜陋的帆布袋,模樣極其滑稽。北北趕緊跑出去引他進門,責怪他來得晚,又責怪他沒有好好打扮一下,不料蔣匯東將她撥到一邊,徑直地向司儀前台走來。

戴佳望着蔣匯東,全然沒有不安地神色。她猜想蔣匯東會怎樣呢?當面叱責她的水性楊花,狠狠扇她一個耳光,甚至拿濃硫酸潑她?她微微地笑着,拭目以待,無論他將如何奚落辱罵,她都會微笑着接受。

蔣匯東在這對男女主角面前停下腳步,定定地望着戴佳,沙啞着嗓子說。恭喜。

戴佳點頭,說,謝謝。

我沒有留得住他,他下午走。

戴佳捋了一下額發,說,沒關係。

氣氛有些尷尬,蔣匯東也不想繼續逗留,於是將帆布袋遞給她,說。這是榮小白托我交給你的,算是你訂婚的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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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棵小草我壓力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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