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據目擊者聲稱,發生車禍前,一名男子追趕一輛紅色奧迪跑車,在穿越十字路口時,並未注意躲閃從右側高速駛來的汽車,因此釀成車禍慘劇……”
黑暗的屋子裏傳出女主播沒有溫度的聲音,從門縫向裏面探去,一名男子坐在床上,電視裏發出微弱的光籠罩着他獃滯的臉龐,他似乎在沉思着什麼,又像是在發獃,面容憔悴,讓人看了好不心酸,卻又不敢輕易進去打擾他。
旁邊忽然一聲嘆氣,盧芳菲皺着眉抬起頭,剛才看見林天羽,她的心都揪在了一起,讓她喘不過氣來,十年來,她何曾見過向來筆挺自信的他,有如此落寞又落魄的神情。
可她一回頭看到林媽媽為了林天羽的事,似乎一夜間老了十歲的樣子,她又不忍她難過。
盧芳菲收起感慨,安慰地拉起林媽媽的手,“林媽媽,對不起,是我沒有照顧好天羽。”
林天羽的父母常年僑居海外,對於家族的生意早已收山交給了林天羽,五年前林天羽和盧芳菲創建的羽菲鑽石公司,是林、盧兩家集團共同持有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對於私交甚篤的兩家集團,對於兒女們的感情頗為上心,奈何林天羽性子倔,盧芳菲死心眼,林天羽的媽媽楊鳳嬌對眼前秀氣端莊的女孩,也有着一言難盡的內疚。
“芳菲,你這話讓林媽媽倒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楊鳳嬌又嘆了口氣,“我向來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媳對待,不過天羽他……”
“林媽媽,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當時天羽車禍的時候,我也在現場,卻沒有及時拉住他,我很愧疚。”
“不必愧疚,若論起來,天羽這孩子欠你的已經很多了,我想這就是命吧。”
楊鳳嬌頓了一頓,屋裏的林天羽似乎聽見門口有人說話,忽然吼了起來:“誰在那裏,給我滾,全部給我滾,我誰也不想見!”
“他……”
雖然林天羽的聲音嘶啞不堪,但是盧芳菲依然能聽得出他低沉的嗓音,卻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黑暗屋子裏的男人,真的是冷靜沉着又不失溫文爾雅的林天羽嗎?
“噓……”
楊鳳嬌輕輕掩了門,拉起盧芳菲的手下了樓,她再一次嘆氣,“芳菲,我一直以為你能成為我的兒媳,沒想到天羽竟喜歡了那樣的女孩子,可是就算你沒有成為我的兒媳,林媽媽我也一直把你當成親生女兒對待……”
“林媽媽……”盧芳菲溫柔地撫去楊鳳嬌臉上的淚珠。
當日林天羽出了車禍,盧芳菲第一個趕到現場,也是她第一個拿起手機叫了救護車,那一刻,她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那麼冷靜,冷靜地看着自己心愛的人躺在血泊里,臉上、身上都是血漬。
她清楚地記得,周亞寧乘坐的那輛紅色奧迪車在不遠處的地方停了幾秒鐘,再一次絕塵而去。
救護車很快趕來,員警也趕到,身為目擊者之一,盧芳菲先去了警局做了筆錄,並沒有說出林天羽大晚上在馬路上狂奔的真正原因,可是她已經在心底記下了那輛紅色奧迪跑車的車牌號碼。
林天羽在手術室里搶救,盧芳菲在走廊上守了整整七個多小時,她看着林天羽被醫生從手術室里推出來,全身纏滿了紗布。
醫生說:“患者肺部挫傷嚴重,距右膝蓋骨頭兩厘米處,小腿粉碎性骨折……”
盧芳菲當時聽了,腦袋“嗡”的一聲,耳鳴目眩,只覺天昏地暗。
林天羽被撞倒在地的時候,她都沒有被嚇傻,可是她從專業人士的嘴中得到的消息,徹底粉碎了她堅強的壁壘。
“他……還能站起來嗎?”盧芳菲的聲音艱澀。
“我們已經取出骨渣碎片,清理的還算完整,因為距離膝蓋骨很近,我們只在小腿位植入了鋼板,也並不是不能站起來,主要看患者的意志力……”
盧芳菲看着林天羽送入外科加護病房,這才打電話通知了遠在美國的林父、林母,在林天羽醒來之前,悄悄離開。
十年相知相伴,她怎會不了解林天羽倔強的性子,他斷然不想被外人看到他車禍后的狼狽樣子,盧芳菲選擇默默守護,她強打起精神,先去了趟公司讓國際鑽石展完美落幕,又將公司的下一步展銷計劃制定完畢,一切結束后,她還找人查出了那輛紅色奧迪跑車的車主。
一查之下,盧芳菲便覺得可笑之極,那男人竟然也是個賣鑽石的,只不過看起來比林天羽有錢多金,可惜了……周亞寧似乎並不知道林天羽的真正實力。
“芳菲?”
楊鳳嬌見盧芳菲有些走神,拍了拍她的手。
盧芳菲有些抱歉地抿了抿嘴,“不好意思李媽媽,我只是在擔心天羽現在的情況。”
楊鳳嬌何嘗不擔心,“本來醫生交代,天羽至少要在醫院住半個月,可是天羽醒來情緒就很不穩定,不配合醫生的治療,也拒絕見任何人……”
那些日子裏盧芳菲並沒有去見過林天羽,但是她可以想像得出,林天羽的狂躁。
“我和天羽的爸爸沒辦法,只好請示醫生,醫生說回家也許能穩定天羽的情緒,可是你剛才也看到了,那孩子……”
楊鳳嬌說著就要抹眼淚,盧芳菲緊忙轉移話題:“林媽媽,我去給你倒杯水吧。”
她說著就要起身,卻被楊鳳嬌急忙拉住站起來,急忙道:“瞧我老糊塗了,應該我去給你……”
楊鳳嬌向前一步,眼前忽然一黑,身子就向旁邊的沙發倒了去,好在盧芳菲手疾眼快,摟住她,不無擔憂地關切道:“林媽媽,你怎麼樣?”
“我沒事。”楊鳳嬌撫了撫太陽穴,“這些天為了照顧天羽,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個覺了,天羽病成這樣,美國總公司的股票不穩,他爸爸早上也回了美國……”
盧芳菲見楊鳳嬌實在虛弱的厲害,急忙讓她坐到沙發上,起身去倒了杯水,遞給她。
剛才倒水的時間裏,盧芳菲就作了個決定,她扶起楊鳳嬌,輕聲說道:“林媽媽,我有個不情之請……”
“芳菲,你我之間不必客套,我早已當你是一家人了。”楊鳳嬌不解地看着她。
盧芳菲被她這麼一看,面上忽然紅了起來,有幾分嬌羞似的低下頭,笑着說道:“林媽媽,我想留下來照顧天羽。”
“你……”楊鳳嬌倒是沒想到盧芳菲所說的不情之請竟是這個,這哪裏是什麼不情之請,簡直是自攬麻煩上身。
楊鳳嬌年輕的時候,跟着林天羽的父親打拚過事業,在商場裏混跡過的女人,心裏多少有一些精明,她覺得自己沒看錯人,在天羽車禍重傷下,盧芳菲還能義無反顧地守護在自己兒子身邊,這個女孩哪怕不會成為自己的兒媳,也值得一個人好好的深愛她。
只是不知道天羽能否真正覺悟。
雖然欣慰盧芳菲這麼真情實意,楊鳳嬌還是有些踟躕,“芳菲,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現在的天羽不比從前,這次車禍雖說是撞斷了腿,也還有站起來的希望,可是他卻完全放棄了念想,每天不吃不喝,脾氣暴躁,就連我也勸說不了。謝謝你對天羽的這份心,可是我不想讓你遭這樣的罪,而且你這般處處為了他,怕是那逆子也不懂得珍惜……”
“林媽媽。”盧芳菲忽然一臉嚴肅地打斷她的話,在她的腳邊跪了下來,“我照顧天羽,並不求回報,他現在這樣,我看着也難受,若不親自照顧,更是心如刀絞。您身體並不好,這幾日也操勞,如果您不嫌棄,請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照顧他,我也想盡最後一份努力,讓天羽愛上我……”
盧芳菲說得不卑不亢,一本正經的一番話,讓楊鳳嬌既吃驚又感嘆,她以為盧芳菲只不過是憐惜天羽的身體照顧他,沒想到她那份愛意竟深到這種地步,最後一次機會,當然要爭取,就算不為了天羽,也要成全她。
當天,盧芳菲便在林家住下,其間楊鳳嬌給林天羽送了晚飯,卻原封不動地拿出來,看着林母黯然的目光,更加堅定了盧芳菲照顧林天羽的決心。
夜裏,楊鳳嬌拉着盧芳菲說了一晚上的話,從林天羽小時候的趣事,到林天羽的喜好,說著說著她已是疲憊,漸漸進入夢鄉。
盧芳菲習慣早睡,可是在聽完林天羽的趣事後,卻久久不能入眠。
她輕聲翻起身,披了件外套,悄悄走到林天羽的房門前,門沒有關緊,輕輕一推就走了進去。
也許是怕林天羽晚上起來,夜太黑,卧室里的牆壁上,留着一盞昏黃的壁燈,藉着燈光,林天羽就連睡覺的時候都是皺着眉頭的。
之前從門縫裏看得並不真切,走近一看,林天羽的臉上有大大小小的傷口,大概是車禍當時,碎玻璃所致,即使之前看過他最狼狽不堪的樣子,此刻再次看到,盧芳菲的心還是痛得不能呼吸。
這個睡夢中都在皺眉的男子,在過去的十年裏,已經像空氣那般,成為她生存的一部分,融入她的呼吸、她的骨髓里。
他身上的每一處傷痕,傷在他身,卻疼在她心。
盧芳菲放低了身子,跪在床邊,伸出手指,停在半空中,緩慢而細膩地輕撫着他的眉頭,順着他的鼻尖,一路滑落到嘴角。
單薄的嘴唇失去了本來鮮紅的顏色,可是她還記得當時冰冷的吻。
漸漸地,盧芳菲的眼角劃過一滴淚。
對不起……盧芳菲張了張嘴,發出無聲的道歉。
其實在盧芳菲心中,不敢來見林天羽還有另一個原因,她懷有愧疚。
如果那天她不是看到周亞寧挽着其他男人的手,如果不是她選擇親吻林天羽,如果她及時拉住他的手,也許今天的一切就不會發生。
盧芳菲是個做事不曾後悔的女人,可是如今她後悔了,千萬個後悔,如果時間可以倒退,她想她還是會親吻林天羽,卻希望車禍的人是自己,而不是自己最深愛的男人。
她留下來不是為了贖罪,而是為了愛。
她想,正是因為愛,所以當看到周亞寧上了車,決然的離去,林天羽才會不顧一切地追趕,想要追回他的愛吧。
現在,盧芳菲多少能理解當時林天羽做出那種瘋狂舉動的想法,看着愛人離去,誰又能接受的了。
可是誰又能想到發生今天這樣的局面,一個決然離去,一個重傷頹廢。
林天羽的頹廢不僅是因為愛人,還有他傷透了的心呀……
第二天一早,盧芳菲起來遲了,她醒來的時候,楊鳳嬌已經搭乘早上最早的一班飛機,回了美國。
楊鳳嬌留了封信,信中不僅再次表達了她對盧芳菲的感謝,言辭間也暗中鼓勵她加油,她還列了一張林天羽養病的注意事項,最主要的還是鼓勵他,站起來是有希望的。
林天羽從醫院搬回家來,林家就遣散了傭人,盧芳菲只有自己下廚房,簡單做了兩份早餐。
盧芳菲的父母也在美國,從小她就很獨立,生活優越的她,倒是沒有一點富家千金的嬌弱的性子。
吐司加雞蛋,一杯熱牛奶。
盧芳菲端着兩份早餐走到林天羽的房門口,現在這棟房子裏只剩下她和林天羽兩個人,雖然以前他們熬夜加班趕設計稿的時候,也經常兩個人在公司,可是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甚至幾個月裏,這棟房間裏只有他們朝夕相處。
想到此,盧芳菲就渾身充滿了鬥志,反正最壞的結果已經發生了,天羽從未愛過她,還出了車禍,還有什麼比現在更糟糕的事情嗎?
既然已經這樣,她就不必去在乎他怎麼想,別人的看法,她只想照顧好林天羽,一心一意地只為愛。
莫名的緊張,盧芳菲深吸了口氣,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遠遠地看了眼還躺在床上閉目的林天羽,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經醒了,他依然如昨晚那般皺着眉。
是不是傷口很疼?
盧芳菲的心思百轉千回,昨晚上她在他床邊站了許久才離去,其實她多想每天都這樣陪着他,如果可以,她更希望他的傷痛轉移到自己的身上,然而又該怎麼抹平他心裏的傷呢?
盧芳菲走到床對面的餐桌旁,放下餐盤,剛一回身,迎面就砸來一個大枕頭。
她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就聽到對面的人吼了過來,聲音嘶啞,聽起來很暴躁。
“誰准你進來的,我不是說不許任何人進來嗎?給我滾出去!”
盧芳菲只是稍稍詫異,但並不皺眉嘆氣,拿下臉上的枕頭,看向對面的林天羽。
她終於看清了他的眼睛,自從林天羽受傷后,她就沒正視過他,記憶里那雙神采奕奕的雙眸,如今卻寫滿滄桑,像是蒙了一層無法看透的灰,現在她是怎麼也看不清此刻的林天羽在想什麼。
林天羽在看清對面的人後,也怔忪了下。
一時間,卧室里靜得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盧芳菲淡淡一笑,似乎剛才並沒有發生那一幕,端起餐盤,走到林天羽面前。
“怎麼?連我也不想見嗎?”
她把托盤放在床頭柜上,端起牛奶很隨意地遞給他,“林媽媽早上回美國去了,以後我就住下了,先吃早餐吧。”
盧芳菲有一顆七巧玲瓏心,說話很注意方式與方法,如今林天羽傷重在床,更不可能說“照顧”這類的話給他聽,以免刺激到他。
林天羽抿着嘴不說話,低頭看着眼前的牛奶,足有三四秒,忽然揚起手打飛,劈頭蓋臉地吼了過去:“滾!”
早上剛加熱的牛奶還很燙,透明杯掀翻在半空中,乳白色的液ti潑灑的到處都是,近在咫尺的盧芳菲自然無法避免,牛奶的液ti灑了她一臉,順着臉頰滑進衣領里。
盧芳菲怔仲片刻,抬手胡亂地在臉上隨意地擦了擦,臉上並未露出任何不滿,就算林天羽重傷轉了性子,她也是了解他的。
這種時候,病人的情緒不穩,表現出來的行為往往是故意的,只為包裹起自己的內心。
盧芳菲從床頭櫃前,拿起另一杯屬於自己的牛奶,依舊是剛才的語速和動作:“趁熱喝了吧。”
這一次林天羽終於抬起頭,比睡覺時,還緊皺着眉頭,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想、看、見、你……”
盧芳菲歪頭,聳聳肩,“好啊,吃了早飯,我就會消失在你面前了……”
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要整理房間裏的衛生,打開窗戶通通風,這個屋子裏的味道實在不太好聞。
可是,盧芳菲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林天羽哪裏是遭受威脅就肯妥協的人,他冷笑一聲,看都不看盧芳菲一眼,再一次抬起手拍飛她手中的牛奶,一把拉過她的胳膊。
盧芳菲腳下不穩跌倒在床上,兩人近到都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還好沒有壓到他的傷口,盧芳菲撫了撫胸口,就聽林天羽咬牙切齒地說道:“我說最後一遍,滾出去,包括你,我不想見到你!”
林天羽狠狠一推,盧芳菲又摔倒在地。
“嘶……”盧芳菲疼地呻.....吟一聲,低頭一看,手掌撐着地,按在地上破碎散落的玻璃碎渣,瞬間劃破她的手指,鮮紅的血漬順着指尖滴落在地。
可是床上那人已經掀起被子蓋在頭上,完全無視盧芳菲的存在。
盧芳菲忍着痛站起來,好在玻璃只劃破了她的手指,黏個OK綳就可以了,可是床上那人的傷卻傷在心裏,不是那麼容易治癒的。
林天羽剛才偏激的反應,一切都在盧芳菲的意料之中,他的暴躁、不滿、憤怒,她通通能接受,現在的林天羽還知道把心中的不滿吼出來,總比什麼都不說,拒絕和外界交流的好。
可是,這麼放任林天羽一蹶不振下去,別說他心裏的傷,就連他站起來的希望都會變得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