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喜悅頓時幻滅,他認真地沉下臉。“原來你是想打發時間才進城的。”
聽出他話里的不滿:眨眨清亮的眼。
“想玩的話,找藍陪你吧,他也愛逛市集,你可以順便買些女人家的玩意兒,像是腦脂水粉之類的。”
“我買那些做什麼?你嫌我素顏不好看嗎?”
這話聽起來怎麼頗有嬌慎的意思?黑玄錯愕,望向德芬,她微嘟着唇,兩辦軟唇豐盈如桃,滋潤如水,一時勾了他的神魂。
“我是來看你的,你不歡迎我嗎?”
情勢似乎反過來了,輪到他拿喬了嗎?
黑玄輕咳兩聲。“姑娘大駕光臨,寒舍真是蓬革生輝。”
“大人您這樣跟下官說話,是有意調侃嗎?”她嬌聲抗議,眼波流轉,自有一股嫵媚。
他又是心動,又不禁想笑,也自覺話說得很酸。
她深深睇他。“為何前陣子都不來看我?”是因為他已經知道了些什麼嗎?
“你不是嫌我煩嗎?”他撇嘴輕哼。“我可不是無所事事之徒。”
啊原來如此。原來不是因為天女的身份,而妙在鬧彆扭。
德芬心一融,“傷口還好嗎?很痛嗎?”她溫言軟語,難得對他如此溫柔。
他的心韻亂了調。“嗯。”
“嗯是什麼意思?還好?不痛?。”
“痛。”簡單一個字。
她聽了,卻似是接收了長串怨言,眉宇蒙上重憂。“傷得很重嗎?是不是痛到睡不着?瞧你精神不濟,昨夜肯定失眠了吧?”
他看來像精神不濟的樣子嗎?黑玄失笑。“早飯還沒吃嗎?”她關懷地問。
“吃不了。
“為什麼?沒胃口嗎?”
“拿不動筷子。”
“啊?”她怔住,半晌,恍然。“你現不只有一隻手能用,當然沒法好好吃飯了,怎麼不請下人來服侍?”
“沒人想接近我。”
沒人想接近?是他不讓人接近吧?整天沉着臉,誰敢冒犯?
德芬想着,忽而嫣然一笑。
‘你笑什麼?”他不悅地眯眼。
“沒什麼。”唉,她怎麼忽然覺得這男人的脾氣彆扭得像孩子呢?、瞧他這般與她對話,像不像正在撒嬌?“那我服侍你吃,好碼?”
“不用。他撇過頭。你很忙。
“不是跟你說我現在很閑嗎?”
“我們老是混在一起,不像話。”
“無妨,就讓別人說去吧。”
“我待會兒還有事要做,沒空磨蹭着吃飯。”
“就算再怎麼忙,還是得好好吃飯啊,大人餓肚子,我會擔心呢。”
他咧開嘴。
德芬知道自己此言合了他的心意,見他笑得像個孩子,柔情在方寸之間縈繞,眉眼亦成了燦亮的月牙,彎着笑意。“那我服侍你吃嘍。”
她舉著挾菜,填進湯匙里,一日一口地喂他。“大人怎麼會受傷的?”
“一個小兵不小心射傷我。”
“是箭矢嗎?”她斂了笑容。“怎麼那般粗心大意?”
“所以我一刀殺了他了。”
“什麼?”她駭住,雙手在空中凝住。
“騙你的。”他沒好氣地賞她白眼。她真以為他是那種草菅人命的惡人嗎?為這麼點小事就動手,軍心動搖,以後誰還肯為他盡忠賣命?
“原來是說笑的。”她鬆口氣,若有所思的睇他。
“你一定在想,究竟有多少冤魂死在我刀下?”他猜測她的心思,冷然輕哼。
她沒回答,繼續喂他吃飯。
他忽地胃口盡失。“不吃了。”
“生氣了嗎?”她輕嘆。
他抿唇。
“大人介意我對你的看法嗎?”她柔聲問。
他不語。
“我卻更介意別人對你的看法。”她嗓音更軟。“你明白嗎?”
不明白,他瞪她。
她坦然回凝,眼潭清澈如春泉。
“你,當真殺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嗎?”
他,殺了自己的父母嗎?
六年前,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一間密室,搖曳着慘澹燭光。而他,站在光影交界之間,漠然看着地上三具橫陳的屍體,室內飄着濃重的血腥味,熏人慾嘔。
而他年僅八歲的弟弟黑藍,蜷縮着瘦小的身軀躲在牆角,面容蒼白‘陣陣顫慄,眼神充滿惶懼。
那夜之後,藍便不再說話了。他失去了言語能力,心上剝着傷口,血肉模糊。
那夜,他失去了父母,同時也失去了理當與自己親近的弟弟。
、對子藍,他二直有份歉意。他在十歲部年便被選進宮中當星徒,十五歲那年上戰場,十八歲因戰功被提拔為星宿主,長年在外,未曾盡過凡分兄長的責任,再加上六年前的那件事,藍想必恨透了他••…,。。
回憶如最黑暗的潮水,排山倒海,翻覆了黑玄的天與地,他痛飲着酒,一杯接一杯,一壇接一壇,麻醉自己。
你,當真殺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嗎?
她問。
你認為呢?
他反問。
我不認為如此。
為什麼?
幾沒有理由,就是不相信。你應該不是那種人。
如果我就是那種人呢?
那也……沒辦法了。
沒辦法,那是什麼意思?
她對他失望了嗎?他不如她的期望嗎?不是她心中想像的那個人,她惆悵了吧,看着他的眼,蘊着迷離的同情,亦或是輕蔑?
她輕視他嗎?瞧不起他嗎?那也……沒辦法啊!
果真是沒辦法。
思及此,黑玄低低地笑了,笑聲如最鋒銳的刀,割着自己的心頭肉。
不想在乎的,以為自己早就從傷痛中復原了,原來那傷,從未曾痊癒過。
門扉傳來幾聲剝響。是誰?沒見他心情不好嗎?膽敢來尋死?他暗自惱怒。
那人卻不識相,又敲了敲,跟着,索性自行推開門。
“我進來了。”她細聲細氣地揚嗓,探進一張清麗素顏。
是她!她怎敢又來煩他?
黑玄瞠目。“丫頭,你還沒走嗎?”
“嗯,我剛同令弟逛完市集回來,嚴冬告訴我你一人躲在房裏喝酒。”
躲?他堂堂領主大人,何須躲藏?
“這是我的房間,我高興關起門來來喝酒,說什麼躲?”他厲聲指責她的失言。
“是,大人您不是躲,只是關起了們。”德芬並不與他爭論,順着他的話柔聲應道,妙目一轉,見地上滾倒數個空酒罈,知道他喝了不少,秀眉輕攏。“你身上有傷,應當忌酒,怎麼喝這麼多?”
“你管得着嗎?”黑玄冷哼,她以為自己是他的誰?一個小小芝麻官而已。
“大人,您心情不好?”她竟在他右手邊的座椅坐下,好大的膽子!
“我沒賜你坐。”他醉眼瞪她。
“是,下官逾越了。”話雖如此,她卻不站起,朝他微微一笑。“不喝了好嗎?嚴冬說你不許任何人靠近,沒人服侍你上床就寢,我來幫你好嗎?”
“你……又不是我的貼身小廝!”他打了個酒隔。
“只是服侍你就寢,應該不難,對吧?”
“你的意思是,你要侍我的寢?”
“什麼?”德芬粉頰染霜。“你誤會了、是服侍你上床睡覺,可不是侍寢!”“哼,我倒寧願有手女人來替我暖床。”他眯了眯眼,也不知是神智不清或有心耍賴。“你做不到嗎?”
“黑玄,你——”
“你叫我什麼?”
“大人。”咬了咬牙,命令自己冷靜,別隨這醉漢起舞。“您還是別喝了吧,您醉了。”
“我要喝!”他揮開她意欲拿下酒杯的手。
她無奈地嘆息。“那我陪你喝吧。”
“不必你陪我,滾出去!”他陰鬱地下令。
她淡笑,搶過酒罈為自己斟了一杯。“這杯,算是我向大人賠禮。”
“賠什麼禮?”
“早上我問你的問題,讓你傷心了吧?我自罰一杯。”語落,她舉杯就唇,爽快地喝千。
黑玄怔忡,以為自己聽錯了。莫非他真的喝多了,腦筋不清楚?這丫頭在向他道歉嗎?她說她傷了他的心,她……是那麼想的嗎?
“我沒有傷心!’他寧定神,低吼地反駁。那怎會是傷心?眾人都說他是冷血無情的閻羅,哪會有什麼心可傷?“只是那件事……我不想說!六年前;從那夜之後,藍便不再說話了……”
德芬聞言,翠眉一挑。“原來小藍並不是天生的啞子?”
小藍?她是這麼_喚他弟弟的嗎?小藍,多麼親熱又多麼寵愛的稱呼,他們倆啥時交情這般好了?
黑玄更鬱悶了。“藍喜歡你。怎麼就那麼喜歡你呢?老纏着你,聽你說故事,我很久沒見他那樣笑了,他只對你笑•…”
“為何他會不再開口,說話呢?”德芬好奇地問。
“是嚇到了,大夫說他受了很大的驚嚇。”
“為何會受驚嚇?”
“因為…”黑玄忽的凜神,左手一揮,使勁將酒杯砸落地,厲聲咆哮。“我不是說了嗎?你不必知道,不準問。”
“是,我知道了,我不問就是了。”她沒被他嚇到,眉宇仍是溫婉平和。
為何她能夠如此鎮定呢?若是其他人,早已慌得奪門而出了,他可是連自己親生父母都能弒殺的魔頭,翻臉不認人。
黑玄大惑不解,盯着德芬的眸,迷迷濛蒙,近乎傻氣,“你……真的不問了嗎?不好奇真相嗎?”
“自然是好奇的,不過真相如何,並不影響我對你的想法。”
什麼意思?他迷惘。
而她,溫柔的睇他,櫻唇淺彎。“我扶你上床好嗎?”
他被她的柔情打敗了,或者該說,她溫柔似水的眼神有種魔力,教他全身虛軟,毫無反抗能力。
他任由她攙扶着倒上床,她費勁的替他寬了外袍,拉上被子。
“好好睡吧,什麼都別想。”她輕聲叮嚀,正欲起身,他忽的伸手拽住她的皓腕。
“怎麼了?”
“我睡不着。”
撒嬌嗎?她恬淡一笑。“睡不着,要聽我唱首歌嗎?”
這其實是取消他,可他聽了,竟然點頭,“那你唱吧。”
真要她唱?德芬錯愕。
“唱啊!”他催促。
“可我的歌聲……不好聽呢。”她苦笑。“而且我會唱的曲子也不多。”都是些祭祀時神女們吟唱的神曲。
“我要聽。”他像孩子般執拗。
她沒轍,歪頭想了想。“好吧,那就唱“步天歌”。我唱給藍聽過,他挺喜歡的。”
步天歌,相傳是以為名喚丹元子的隱者所創,以七言韻文的形式描繪天上三垣二十八星宿,編曲傳唱,能助人了解星象。她從某位唐國使節手中重金獲得抄本后,就曾一句句教導給神殿的上級神女們。
她閉了閉眸,氣凝丹田,輕啟芳唇。“中元北極紫薇宮,北極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號日為太子,四為後宮五天樞……”
他聽她吟唱,墨眸靜定地瞅着她。正如她所言,她的歌聲並不特別了亮,但低回縈繞,自有一股韻味。
德芬垂落羽睫,與他專註的視線相接,芳心驀地悸顫。“就說了我的歌聲……不好聽。”
“好聽。”他稱讚。
才怪。她羞赦地斂眸,貝齒輕咬着唇。
他凝望她,見她含羞帶怯,芙頰生暈,不覺心動,稍稍彎起身,單手扣下她玉頸,在她唇上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