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好幾次,他看妻子心力交瘁,勸她放鬆點,或者乾脆遲掉工作,她卻堅持有始有終,至少把手上負責的案子告一段落,才能思考去留問題。

真倔。

最近,他常常覺得倔得像另一個人,尤其面對他時,好似總在賭氣。

「她不聽你的話吧?」崔媽媽彷彿看穿他的思緒,淡淡揚唇。

「那孩子脾氣拗起來,很難搞的。」

是啊,最近他可是深有體會。夏柏苦笑。

「就麻煩你多照顧夢芬了。」崔媽媽柔聲叮嚀。

「如果她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讓她一點。」

怎麼會是他讓她呢?

「都是夢芬容忍我比較多啊!」他澀澀地自嘲。

「夫妻都是這樣的,偶爾你讓步,偶爾她容忍,各退一步才能海闊天空,這個婚姻也才能夠長久地維繫。」

是這樣嗎?夏柏出神。

崔媽媽含笑望他,像看着自己的兒子那般慈藹地看他。

「把夢芬交給你,我很放心。」

又說放心了,她怎麼如此信任他?

夏柏暗暗咬牙,胸臆翻騰着,悸動着,滿腔複雜的情感繁複碾磨,表面上卻必須裝作若無其事,淡淡地、淡淡地笑。

他多想跟這個慈祥的長輩說真話,多想對她傾吐自己的困擾與苦惱,好想什麼都告訴她,像孩子對母親那樣撒嬌。

但不能,他答應過夢芬,瞞她母親到底。

「我買了蘋果過來,削給你吃吧。」他借口起身。迴避岳母太過關懷的視線。

「我剛剛啊,夢見夢芬她爸爸了。」崔媽媽笑着說道,聲嗓雖虛弱,卻聽得出十分興奮。

「他說了什麼?」夏柏順口問。

「他啊,什麼都沒說。」崔媽媽埋怨。

「那傢伙從以前就是個悶葫蘆,什麼也不會說的,他就只是看着我,拍拍我胸口,哄我睡覺而已。」

「哄你睡覺,就表示他關心你啊。」

「我知道啊,可是至少說兩句話也好,我很久沒聽見他的聲音了,他可以打個電話來說我愛你啊!」

打電話?夏柏削蘋果的手在空中凝結,這個岳母怎麼這般異想天開啊?

「媽,你又胡說八道了。」崔夢芬輕柔的嗓音加入。

「你瞧夏柏,都被你赫得差點割到手了。」

這是在取笑他嗎?

夏柏將目光投向忽然現身的妻子,她穿着套裝,手上還提着筆記型計算機,略有幾分倦容,可唇畔卻噙着明朗的笑。

是可以笑給母親看的吧。

「夏柏才不會這麼沒幽默感,對吧?我有嚇到你嗎?」崔媽媽問女婿。

「沒有。」夏柏將削好的蘋果片盛進碗盅,遞給岳母。

「其實我也很想有機會跟岳父喝點酒,聊聊天。」

「就是嘛,應該讓他請我們吃飯喝酒,大家一起說我女兒的壞話。」

「這主意不錯,約那一天好呢?」

「嗯,我想想喔……」

丈母娘與女婿一搭一唱,拿崔夢芬開玩笑,她並不生氣,反倒有些愣住了,沒想到丈夫也懂得耍幽默。

「我看我們就選……」話語未落,崔媽媽驀地伸手掩唇,另一隻手攬住自己腹部,額前迸出冷汗。

「怎麼了?」崔夢芬大驚,慌忙奔至母親床前。

「媽,你哪裏痛嗎?」

「我馬上叫醫生來。」夏柏像按喚人鈴。

「不用。」崔媽媽搖手阻止。

「我只是……想吐。」她顫聲低語,怕女兒、女婿擔心,強自揚笑,殊不知在蒼白瘦削的臉上漾開的笑更讓人看了黯然神傷。

這是化療的副作用,日日夜夜,繁複地痙攣疼痛,好了又痛,痛了又好,折磨不休。

崔夢芬心疼不已,淚珠在墨睫上結晶,閃爍哀怨。

這樣不行。

夏柏凝視身邊的妻子,她靠着車廂椅背,正朦朧睡着,就算再入睡時眉宇也鎖着憂慮,微微顰着。

這樣不習慣,再這麼操勞下去,她怕是身心都會崩潰。

該怎麼幫她才好呢?

「夢芬,醒醒,到家了。」他輕聲喚她,音量放得極低,說實在的,不忍驚擾她。

他嚶嚀一聲,像是在夢裏嫌煩似地,撇過臉,身子微側一邊。

「……不要。」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迷糊地咕噥。

他沒轍,只好脫下西裝外套,蓋在她身上,怕她着涼,又細心調節車廂溫度。

儀錶板上,亮着時間的藍光,他刻意不去看,取出iPhone閱讀電子郵件,上網瀏覽公司最新的業務報告。

本以為她再稍睡片刻便回自動醒了,不料她似乎越睡越沉,螓首歪落,敲上車窗一記都渾然不覺。

反而是他被那清脆的咚響嚇到,轉頭一瞧,她幾乎整個人貼在車門。

她都不覺痛嗎?這樣還不醒?

夏柏又心疼又好笑,搖搖頭,伸手攬住她的頸脖,小心翼翼地將她身子擺正,然後傾過身,替她降下座椅高度,好讓她躺得更舒服。

「媽……」她忽然夢囈。

「媽,不要……」

夢見媽媽了嗎?他俯望她,眉頭深鎖的臉蛋,在昏蒙的燈光下,顯得既蒼白又脆弱,他禁不住憐惜。

「媽……」她又喊了一聲,細微的、彷彿蘊着絕望的嗓音,揪擰他的心。

清瑩的淚珠自她緊閉的眼睫邊滴落,跟着,她開始逸出嗚咽。

夏柏頓時慌了。

他的妻居然在夢裏哭了,眼淚紛紛,聲聲哽咽,就連在睡夢裏也不平靜,連在夢裏也被沉重的憂傷壓得透不過氣。

他該怎麼辦?

他六神無主,腦海思緒飛轉,該叫醒她嗎?叫她醒來后,他該如何安慰她?她肯聽他的嗎?

正當他不知所措時,她搶先一步動作,陡然坐直身子,濕潤的眼眸無神地盯着前方。

「夢芬,你醒了嗎?」他柔聲問。

她聽見他的聲音,緩緩轉過頭來,看着他,卻完全沒將他關懷的臉龐看進眼裏,她的視線彷彿穿過他,到了更遠的地方。

那樣茫然失魂的瞳眸,令他心痛。

「夢芬,你怎麼了?剛剛夢見什麼?」

她沒回答,看着他,看着不知名的前方,然後,她驀地打開車門,在他還來不及反應前,旋風似地奔下車。

「夢芬!」

他駭然注視她的背影,見她心神迷亂之際,步履踉蹌,跟着拐了一下,往前摔倒……

【第八章】

當他趕到的時候,她已撐着身子站起來。

「沒事吧?」他焦急地問,試着扶她。

「有沒有哪裏受傷?」

「我沒事。」她推開他。

他愣了愣,她的冷淡太明顯,教他一時不敢妄動。

夫妻倆默默搭電梯上樓,回到家門前,她探手在皮包里找鑰匙,他在她身後看着,見她遲遲找不到,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正想遞給她,她恰巧找到了。

那串鑰匙,乾乾淨淨的,不帶任何綴飾。

他怔望着,不覺將拳心握緊,密密包覆自己手上這串,他的鑰匙圈,還掛着她親手做的小芬娃娃,而她自己的,卻將小柏娃娃摘下了。

她就這麼討厭他嗎?連他的娃娃也不願帶在身上?

她家人的事不想他插手,也不相信他願意答應岳母好好照顧她的真心,記得她斷髮那天,曾跟他說,遲早有一天會跟他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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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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