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賴昇平氣喘吁吁地在公園路上玫瑰唱片門口停了下來,他賊頭賊腦地向裏頭望去,小瀚正在Top20排行榜前,無聊地將一張張專輯取下再放回。他悄悄地走到小瀚的後面,雙手伸出摀住小瀚的眼睛。
「對不起我來遲了。」賴昇平放開眼睛的同時,將頭越過小瀚的肩,並將右手勾住了小瀚的脖子,用充滿挑釁的笑容看着他。
在那麼近的距離里,小瀚一時之間竟忘記了賴昇平遲到十五分鐘的事,難為情地將賴昇平的手拿開,才發現他的手臂上黏膩地沾滿汗水,額上、頸上滿滿都是淋漓的汗水。
「怎麼流了這麼多汗?去打球哦?」
「還不都你啊,五點才下課。跟我約那種怪時間,我們早就放人了啊!我就打球來消磨時間,一不小心才發現,哇靠!五點了!媽的我跑得比飛得還快,真是累死我了。」賴昇平深深吸了一口氣,以調勻剛剛飛奔而來的喘息。他將手臂伸到了小瀚的鼻前,調皮地說:「還好我的汗還挺香的。」
「香你個頭啦。」小瀚將頭別過,順勢翻個白眼。
賴昇平移近鼻前自己聞聞,一張滿足的表情,然後認真地對小瀚說道:「你可以叫我『賴香帥』。」
小瀚想起電視上的連續劇「楚留香」,和賴昇平那副逗趣的表情,忍俊不住笑了出來。香不香他沒有任何意見,至少不是那種滿溢着酸臭的汗味。至於帥,他沒有多說什麼,大概是默認了。
「走吧,去看看你要買的。我們從重慶南路頭逛起。」小瀚轉過身走出了玫瑰唱片。
賴昇平隨即跟上了小瀚,小瀚轉頭才發現賴昇平的卡其制服穿得相邋遢,不但白色的內衣隱隱約約從制服下跑出,領下的扣子還少扣了一枚。話雖如此,賴昇平的儀錶卻不因為如此而有任何不協調,像是這樣的男孩,就該有這樣的穿着似的。其實小瀚
明白,即使賴昇平現在穿的是筆挺的西裝,那張臉依舊能完美地搭上那套西裝,便成了個風度翩翩的公子。人似乎長了好看,身材比例夠勻稱,怎麼穿,都成了加分的工具,多或者少的差別罷了。
向壽德大樓的方向走去,轉個彎想沿着新光三越旁,小瀚發現他們的手背若即若離地貼在一起,霎時又是興奮,又是不安。
小瀚始終閉着嘴,幻想着賴昇平等會兒會將他的手握住,然後兩個人能夠像情侶般地在台北市街頭遊走。
賴昇平似乎覺得兩人都不說話的感覺挺尷尬的,原本漫不經心的他,經過大眾唱片前時,打破了沿途上的沉默:「你在幻想哦?能不能說來聽聽?」
小瀚被一語道破,他的手迅速地離開了能夠觸碰到賴昇平手背的勢力範圍。他總不能毫無顧忌地說出他剛正在幻想賴昇平突然將他抱住,隨口便唐塞一句:「沒有啊,我在想我等一下要買什麼書。」
「我還以為你又在動我的歪腦筋了。」賴昇平桀驁不馴地大笑,小瀚則像是做了虧心事地把視線移開。「那麼小瀚,咱們來談談,你沒事幹嘛喜歡一個男的好了。」
「什麼叫沒事喜歡一個男的啊。」小瀚震懾住了,覺得這話講得挺刻薄的,同性戀一向被人這麼認為,沒事幹嘛去喜歡同性呢?他急忙辯解,有點兒氣急敗壞地:「怎麼可能沒事?有啊,事情還挺大條的。我從來只聽說過,討厭一個人會有理由,還沒有聽說過喜歡人需要理由的。就好像有一天,你對一隻貓勃起了,別人問你你為什麼會對貓勃起,你要怎麼跟他回答?」
「一般人是不會對貓勃起的。」
「我的論點不在貓,而在你的生理反應。以前健康教育有教,投射作用。人真的很容易就把自己認定的知識根深蒂固地埋在腦子裏,抵死不改。這麼比方好了,就好像有個愛吃香菜的人開小吃,便在每一道菜裏面加香菜。偏偏世上就是有人對香菜的味道相當厭惡。他先天的味覺就是討厭香菜味,你問他,香菜那麼好吃你為什麼不吃?就好像你問我,女人那麼美為什麼我不喜歡女人?」
賴昇平看到小瀚突然的歇斯底里,於是自然地把手摟住小瀚的脖子,輕薄地哄聲:「乖喲乖喲,小瀚別生氣。那我們來聊聊你為什麼喜歡我吧。」
「最討厭你了啦!」嘴巴上雖然這麼說,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向賴昇平的胸膛靠去。
他們接着走向台北車站,小瀚現在被賴昇平摟住還不想離開,卻又擔心那一帶補習班多容易遇上熟人,於是心裏暗暗思索,如果沿着忠孝西路走向重慶南路,那麼遇上熟人的機會,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在賴昇平的臂彎里,小瀚的情緒沒一會兒就平復了。他若有所思地對賴昇平說:「其實,我也一直很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喜歡男生。一個男生,好端端地,我沒有任何地方不正常,除了喜歡男生以外。為什麼我會喜歡男生呢?我花了很多時間上網去搜集數據。」
「那麼,你說看看,有什麼原因會導致一個人去喜歡同性。」
他們走過NOVA,路人川流不息地從他們兩人的旁邊經過,台北街頭總是處處充滿着路人和車輛。小瀚原先怕被路人聽到這些話,會懷疑這兩個人會不會是「同性戀」。轉念又想,台北街頭又有誰曾經留心過身旁的路人?每個人就像是互不相屬的個體,
熙攘人潮里,人與人的身體是如此靠近,心和心卻又是如此遙遠。又有誰曾經留意過身旁他這位過客呢?
「我一直覺得,我喜歡你,天經地義。我對你不是日久生情,而是一見鍾情。為什麼我會對一個同性一見鍾情呢?第一個可能,就是我原先就帶有喜歡男生的基因。你應該有聽說過,有人的基因是XXY,多了個X,會出現女孩的性徵。也有可能是複雜的性聯遺傳我不知道。總而言之,這是種先天的缺陷,就像是有些男生天生就喜歡做些女生的習慣。」
「算是基因突變嗎?」賴昇平問道。
「人類同性戀的比率已經超過一成了,怎麼能說是突變?」
「靠,這麼多哦?我怎麼從來都沒聽說過這種事?」
「你才知道。這種事情拼演技了。大多的同性戀都知道出櫃是多需要勇氣的事。像張國榮那樣?我做不來。所以很多都在演,跟同學討論正妹,或者跟同學一起罵Gay有多惡,這些都是為了擺脫嫌疑。像我們班我跟你講過的阿富,我同學直追着他問,他女朋友正不正。超正的啊,還是個男的呢!」
賴昇平仔細想了一下,又問道:「但就基因而言,意思是你爸媽可能帶有同性戀的基因?」
「問題在這兒了。我爸媽都不是同性戀啊!我爸還挺反感的,只要電視上有同性戀的新聞,就罵得肆無忌憚,像他孩子一定不是同性戀似的。所以如果是基因在搞怪,那一定是相當複雜的基因。」
小瀚講得累了,喘了口氣停個腳,再繼續前進:「第二種理論是說,好像弗羅伊德提過,人人都是雙性戀。我不大清楚,似乎是說,人的喜歡值在一個橫坐標軸上,喜歡男生多一點,就會喜歡女生少一點。」
「那我坐標值應該在Y軸上。」賴昇平不加思索地說。
「所以你是自戀狂?」小瀚咯咯笑起。「這理論的漏洞在於,如果人人都是雙性戀就好了,那我還會有點希望。」
他嘆口氣,接着繼續說:「再來第三個理論是被環境同化的理論,就好像當兵,因為裏面都是男的,所以可能因此會覺得喜歡上同性沒什麼大不了。像讀男校,似乎裏頭同性戀的比率也比較高。」
「經你這麼一說,好像和尚學校跟尼姑學校的同性戀真的比較多。」
「其實不然,那只是比率問題。男生多,自然男同性戀就多。而且你看,那為什麼男校里的同性戀就那些,而其它人打死也不會喜歡同性呢?再來,就算是男女合班好了,也有同性戀的存在啊!所以這理論的漏洞可多了呢。」
「再來是星座命理的理論。聽說有些星座變成同性戀的比率比較高。不過既然每種星座都有同性戀,那自然不足以採信。所以我最相信的是『閾值突破理論』了。」
他們終於到達了重慶南路,轉個彎,向第一家書店邁進。
「『閾值』?什麼叫做『閾值』?」賴昇平這回終於有不懂的了。
小瀚努力地思考,該如何解釋這個複雜的名詞,「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學過,化學反應的進行,有些反應的活化能很高。加入催化劑以後,使活化能降低,反應就向右進行。那裏的活化能,就很像『閾值』那東西。」
「哦!原來你說的是那個閾值啊。」賴昇平恍然大悟,他曾在生命科學課本讀過。「我不太清楚什麼活化能,但你的意思就跟神經元受刺激一樣,達到產生神經衝動的臨界電位,就叫做閾值。」
現在又換小瀚不懂了,生物這些他已經放棄了,不過他還是跟賴昇平解釋道:「總之,每個人受到一些催化,比如男校,或者幼時缺乏安全感等等,很多原因的催化,使得突破閾值,於是喜歡上同性,又由於每個人閾值高低的不同,並不是每個人受到催化都會變成同性戀。這個理論我最相信。」
他們正巧踏進了重慶南路上的墊腳石書店,也彼此心知肚明該降低音量。賴昇平放開他的手臂,兩人走向二樓,賴昇平開始尋找他書單上所開的書。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叫住了小瀚,悄悄地說:「剛你說了這麼多,到頭來我寧願相信『上帝造孽理論』。」
小瀚來回遊走在書店裏,坦白說,除了課本以外的作家,他沒認得幾個。向來逛書店他總是翻翻空中英語教室等等英語教學雜誌,就是沒有認真地在墊腳石二樓看過一本書。
他無聊地徘徊在各大出版社的書櫃前,拿起一些聽過名字的作家,隨便地讀讀其中兩三行,又馬上把書擺回柜上。
究竟是不喜歡那種落單的感覺,還是擔心被冠上書獃子那名詞的難堪?他總覺得在書店拿起書的時候,一旁就有人窺視着他的一舉一動,舉手投足間就是擺脫不了那種奇怪的尷尬。他的眼神開始追隨着賴昇平,看着他忙碌地在各個書櫃裏穿梭,於是他走到賴昇平的身邊,拿起他手上拿的幾本書。
其中有一本「傷心咖啡店之歌」,小瀚猛然想起這本書曾經在他高一的時候要求作讀書心得報告,突然有種難掩的興奮之情。
「賴打!這本書我看過耶,你怎麼可能沒看過?」
「看過了。」賴昇平搔搔他的下巴,「只是一直都忘記買下來,所以今天就買回家當收藏。」
小瀚仔細地回想那本小說的劇情,裏頭角色顯着分歧的個性,看着賴昇平,突然想起小說里的海安,就和賴昇平一般的洒脫。「你讀過?我覺得,你很像裏面的海安,又有錢,又帥。」
「像海安?一點兒也不像。第一,我身材沒那麼好。第二,我沒他那麼屌。第三,我不是同……」話未出口他頓了一下,「三性戀。」
「你只有自戀。」小瀚哼道。
賴昇平頭也不回地又移向另一個出版社的書櫃,小瀚突然有種自己像蒼蠅似地在他旁邊嗡嗡作響,走到哪跟到哪的感覺。他承認他很希望賴昇平不要離開他半步,能夠跟他討論、分析每本書的特色,也許他會考慮拜讀賴昇平推薦的大作。
可是偏偏賴昇平是那麼的自在,他多渴望賴昇平也會是個容易感到孤獨的人,只要感到孤獨,會想要某種依屬,而他想成為那塊依屬。
只可惜賴昇平從來沒有害怕過孤單。
是不是男孩子都該像這樣子呢?小瀚無奈地想。
小瀚看到了書架上的席慕蓉詩集,想到國中閱讀測驗曾經寫過「一棵開花的樹」的題目。向來小瀚對席慕蓉的詩就有種獨特的憧憬。雖然有些人會詬病這些作品太過無病的呻吟。但既然無病,又何來呻吟呢?
小瀚喜歡讀詩,也喜歡寫詩。他相信寫詩的過程是一種寄託,一種嚮往。而席慕蓉那種淡淡的愁緒,哀而不怨,他似乎能嗅到某種類似的頻率。
他翻開那本詩集,席慕蓉以筆銘刻、雕塑她的對於失戀的記憶。一會兒成為雲的出岫,在雨後無端的憂愁。一會兒又化身為戲子,在別人的故事裏,流着自己的淚。小瀚跟着她的頻率一同呼吸、心跳。
他翻到一首詩,卻不再翻頁了。一讀再讀,咀嚼其箇中滋味,不由得悲從中來。它是這麼寫的:
四季可以安排得極為黯淡
如果太陽願意
人生可以安排得極為寂寞
如果愛情願意
我可以永不再出現
如果你願意
除了對你的思念
親愛的朋友我一無長物
然而如果你願意
我將立即使思念枯萎斷落
如果你願意我將
把每一粒種子都掘起
把每一條河流都切斷
讓荒蕪乾涸延伸到無窮遠
今生今世永不再將你想起
除了除了在有些
因落淚而濕潤的夜裏
如果你願意
驀然,詩和心就如同兩把音叉,擁有相同的頻率,在詩那端猛然的一記敲擊,這端的心亦隨之共鳴了起來。
他心中隱藏已久,最不易被觸碰的歲月,又猝不及防地渲染開來。
這些日子以為跟在賴昇平的身邊,就能夠麻醉自己不去想「那個人」,只可惜傷口的結痂癒合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表徵,總無心地被自己的多愁善感狠狠地削到皮開肉綻,才知道沉默不過讓病情愈陷入膏肓。
小瀚反覆讀着,讀着。「我已一無長物啊……。」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小瀚第一次跟「那個人」促膝長談,他們一同暑修物理,會為彼此互相在隔壁佔一個位置。接下來小瀚如何地身陷桎梏,無可自拔,一切都迅雷不及掩耳。
「那個人」最喜歡鬧小瀚的遊戲,就是冷不防地偷偷拿走對方的書包,然後在對方發現的那一刻,裝作很認真地找東西,把對方的書包看得一覽無遺。
每節下課他們總是嬉嬉鬧鬧的,一向很少出現笑容的小瀚,總被他的調侃逗得嘴合不攏。而一到了上課,他們有着特別的默契,每次的四目交會,都成了會心的微笑。
那時候小瀚千真萬確是喜歡他的。記得那時候有天假日到圖書館讀書,讀完時卻下起了滂沱大雨,等了半個小時遲遲不見雨勢轉小,小瀚原本可以偷拿走圖書館門口那堆雨傘的其中一把,卻又不希望有人因為遺失雨傘而淋成落湯雞,於是他想到個蠢方法:他告訴上帝,今天他不帶走任何人的雨傘,只求上帝能給他一次親「那個人」的機會。
他就冒着大雨跑回家,全身濕透,眼睛被淋得幾乎睜不開,他只是一直催眠自己,這是為「那個人」淋的。大概是上帝忘記了吧,別說親了,小瀚連一次他的臉頰都沒有好好摸過,兩個人就一直沉默到現在。
如果「那個人」真的無法接受同性戀,小瀚只好委屈自己消失在他的世界,小瀚喃喃地念,「我可以永不再出現,如果你願意」。今生今世,就彷佛曾經做了場跟他美好的夢,兩個從陌生到熟悉,再從熟悉到陌生,最後彼此互不相屬。
然而無法接受同性戀,就沒有柔軟一點的方法嗎?連做朋友都不好嗎?
賴昇平捧着一迭書到櫃枱去結帳,小瀚望向他,他多希望賴昇平能夠在這時候給他個溫暖的擁抱,讓他來麻痹自己對於情感的無力。然而他無力卻又深切地明白,擁抱是一種互相渴求對方的形式,賴昇平又曾經渴求過他?
為什麼這一輩子總是自己在對別人無怨無悔地付出,直到對方鐵下心地粉碎這段友誼,又再發現這又是一出自導自演的悲劇?就因為自己是同性戀嗎?
有時候他真的很希望每個人的臉上都貼張標籤,上面寫清楚這個人對於同性的接受度有多少。當自己手中捧着一束花的時候,把那些接受度為零的人列為拒絕往來戶。花送給他們根本就是浪費錢。
而情感,就是建立在彼此之間好感的付出與關懷。只是他漸漸覺得,對他而言最後好像都成了自作多情。永遠只有他需要別人的一天,而沒有人需要他。
阿富還是老話一句,勸他到網絡上去找個合適的老公吧。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上網交男朋友,小瀚就會想到「淪落」這兩個字。偏偏在現實中遇到對的人,機率是那麼微乎其微。
賴昇平喜歡過他嗎?他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賴昇平提着那袋書走向小瀚,小瀚把手中那本席慕蓉詩集放回柜上,便和賴昇平一同下樓去。
「你不買書啊?」賴昇平看小瀚兩手空空地走下樓。
「我忘了。」
「要不要再陪你上樓買你剛才那本詩集?」
小瀚有些驚訝,原來賴昇平有注意到他剛剛正在看詩。那麼,剛剛他在回憶那些往事時的表情,可能一臉獃滯或者面無表情,賴昇平也注意到了?真難堪。
一談到詩集,小瀚想起他第一眼見到賴昇平以後,開始寫的那些詩。如果有一天,能夠藉由那些詩讓賴昇平明白他真正的心意,他能夠別於「那個人」,放寬心胸來接受他嗎?
「我還缺幾本,陪我到下一間書店吧。」
他們走出墊腳石書店,賴昇平提着一袋書,小瀚則是不發一語,彷佛在打量些什麼。
「怎麼不說話?」賴昇平盯向他,臉上充滿着猜疑。
「賴打,你推薦幾本小說來看看吧。我都不知道要看什麼小說。」沉默了好一會兒,小瀚才向他問道。
「嗯,我想想。」賴昇平他一本正經地,「如果你想要了解本土的話,可以讀黃春明的小說。想要了解女人的話,可以試着看廖輝英的作品,不然李昂的也不錯。那如果……」
「可以牽我的手嗎?」賴昇平話還沒說完,小瀚好不容易擠出這句。
賴昇平整個人停下腳步,一片靜默。
小瀚的心臟像要逃離他的胸腔似的,猛烈地衝擊他的胸口。他難為情地低下了頭,偷偷瞄了眼賴昇平的反應,賴昇平啞口無言,愣愣地看着他。
「呃……沒關係啦……我們還是先去下一間書店……」小瀚趕緊找些話題來避免這種難堪的場合,並且腦海里閃過好多賴昇平可能的反應。
賴昇平很不以為然地看着小瀚,然後一副莫可奈何的笑容,他牽起了小瀚的手,十指交纏在一塊,手腕也是輕輕地觸碰着對方。
「想要我的手,你就早點說嘛。」
小瀚還真是有點受寵若驚,賴昇平一向不是最愛先吐嘈他一番,然後再想辦法逗他開心的嗎?怎麼這次乾脆地完全不像他?
不過如此,他還是心滿意足了。
兩個人的身體靠得很近,如果現在是冬天,那他們一定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體溫。現在兩個人都穿着短袖制服,貼在一起的手腕則是確切地感受到對方皮膚的觸感。小瀚刻意地把手移到身後,然後迎面而來的人,就不會注意到兩個人的手是牽着的。
他緊緊地牽着賴昇平的手,深怕一放開,就再也牽不回來了。他細細地感受從賴昇平掌心傳來的溫度,姆指、食指則是不乖地磨蹭着。賴昇平的手掌既厚實又柔軟,有種令人感到窩心的安全感。卻又發現賴昇平的掌心、指節都沒有結上粗糙的繭〈一定從來都沒做過家事〉,皮膚細膩得很。
能跟自己最喜歡的人牽手,是他這輩子最遙不可及的夢想,雖然說有點擔心如果在這裏遇到認識的人,只要遇到一個,到時候他是同性戀的事就再也瞞不住了。不過在這一帶遇上認識的人機會並不大,而且只要一想到能夠跟賴昇平牽手,那些未知的恐懼感就先擱在一旁吧。
接下來他們進入書店時會先把手鬆開,走出了書店時再把手牽回來,依次逛了其它幾家書店,賴昇平也買齊了他想買的,兩個人就像對情侶似地在台北街頭坦蕩蕩地遊走。
「我們等一下在公交車上面還要繼續牽嗎?」兩個人走到了重慶南路跟襄陽路的交界,賴昇平調皮地晃着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望向小瀚。
小瀚當然願意啊,正要點頭,猛然想起書包里還放着四千九百元,衝刺班的報名費。今天是周五,如果今天不去划位繳錢的話,只怕到下個禮拜,那個該死的邱主任突然漲價或給他划個爛位置。
「我要去補習班繳錢耶……不然我陪你到你上公交車,我再自己去繳錢好了。」
賴昇平點點頭,兩個人前往新公園一旁的公車站牌。
他們走到襄陽路與館前路的交界,這一帶的人潮很多,換來的是小瀚的惴慄忐忑,牽着賴昇平的手緊緊不放開,又害怕身旁路人奇異的眼光。
賴昇平在等候紅綠燈時,有點兒弔兒郎當地抖起腳來,問道:「對面就是二二八公園了,要不要我陪你去逛一圈啊?」
「不好吧,如果遇到認識的人怎麼辦?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哪!」
小瀚很感激賴昇平竟然會提出這麼優沃的「待遇」,但他實在不敢想像,他牽着一個帥哥的手,在新公園裏光天化日之下,肆無忌憚地在公園裏逛着,被同學撞見時,等於是「人贓俱獲」,甚至證明同學們口耳相傳他是同性戀這件事是罪證確鑿的。
「怎麼到現在你還是那個老樣子,你管別人怎麼想啊?」
「你可以都不管別人的想法,但是我不行啊!」小瀚向他辯解,他是多麼渴望能夠坦然地跟賴昇平牽着手走在新公園裏,面對周遭的壓迫卻又如此無能為力。「如果我是同性戀這件事被一個人看到了,那最後一定是全班都知道啊。我們班之前有一個我很喜歡的男生,現在我們都不說話了。有些人以為我們只是吵架,但如果被大家發現了我是同性戀,那擺明就是說我喜歡他那件事情是真的。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以後同學會,我帶着自己的老婆跟孩子,而有同學很不識相地開我跟那個人的玩笑,我要怎麼解釋?」
「那就不要解釋就好了。」紅燈轉綠,賴昇平牽着小瀚的手,往新公園的方向,但是小瀚的腳定在原地,動也不動。「小瀚你不跟我一起逛哦?難得我有雅興耶。」
小瀚深深地吐了口氣,把低垂的頭抬起,他放開了賴昇平的手。
「坦白說,我不喜歡新公園。」小瀚望向賴昇平,他的神情有種難捉摸的無奈。「你知道每個同學一談到新公園,就是那種很瞧不起,或者不屑的玩笑。然後他們就好像那裏面有鬼一樣,說『小心新公園裏面有GAY哦』,我不喜歡那種把新公園跟同性戀畫為等號的感覺。」
「唔,我以為同性戀都很喜歡新公園那種歸屬的地方耶。」賴昇平說。
「有些同學,在新公園裏面被GAY性騷擾,或者上廁所的時候被GAY偷看,他們隔天到學校就會跟大家講,他們昨天那種『撞鬼』的經過。他們講得好可怕,連我自己聽了都覺得很可怕,然後他們就會很好心的補充一句:『你們自己要小心GAY。』
大家對GAY就越來越有同仇敵愾的感覺。而我聽了壓力就越來越大,當他們發現,我就是他們口耳相傳的那個恐怖的東西,他們會怎麼看我?我想要告訴他們,人有好人跟壞人,GAY當然也有好GAY跟壞GAY,怎麼可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呢?」
小瀚接着繼續說,說到有點兒憤慨了:「我們成長的過程,不斷地受到洗腦,GAY是噁心的,罪惡的。媒體就常常去訪問一些比較帥的男藝人,那些蠢到不行的問題,什麼你有沒有被同性戀騷擾過啊之類的,然後標題就大喇喇地寫『不堪其擾』,然後GAY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引起人們的公憤。其實只要跟同性戀表明自己不會喜歡同性,大多都會很識相的放手,可是那些記者不會寫這些,卻一直批評,那些用自己豬腦袋裝的東西下去寫這些報導的記者,統統都該下地獄!」
一提到那些令他不屑的報導,小瀚整個情緒都激動了起來。
「說夠了嗎?」賴昇平不耐煩地蹙起他的眉。「總歸一句,你不喜歡新公園,你也不希望被同學看到,所以你不想逛?」
「對不起。」路上紛飛的灰塵飛進了小瀚的眼裏,他閉上眼睛,手指輕輕地壓着眼瞼,「其實我希望同性戀的大本營不是新公園啊,如果能在馬路上,公然牽手、擁抱、接吻,而不會被大家認為妨礙風化,那才是我們想要的世界啊。我們也是人,每個人都希望能跟自己喜歡的人在馬路上擁抱,不是很快樂嗎?」
小瀚揉着眼睛,他沒有看到賴昇平的回應。突然間有個人將他抱住了,那雙手臂從他的腰際穿過,然後壓着他的頭靠向自已的胸膛。小瀚在那懷中勉強睜開他紅腫的眼,餘光瞄到,賴昇平!他沒料到賴昇平會這麼大膽,在那路人熙熙攘攘的三叉路口,他毫無顧忌地就抱住了他,比上一次在公交車裏還要令他尷尬,因為周遭的人群是流動的,而礙於紅燈的關係,現在那附近每個人都佇足在那等待紅燈,而眼神當然會飄到這對卡其制服抱着白衣黑褲的男孩。
「這就是你要的?」在賴昇平的懷抱里,小瀚更能確切地感受到他聲音的磁性。
小瀚顯得相當難為情,他的右手繞過賴昇平的頸間,撫摸着賴昇平麥色的皮膚,他那夢寐以求的。他的右手臂則順勢擋住了他的臉,他完全不希望身旁的人會看到他的臉,然後對他指指點點。
「賴打,」小瀚的臉上漾出一抹幸福的微笑,「我真的很開心,只是,你不覺得噁心嗎?抱一個男生……。」
「噁心倒不至於,不習慣是有一點。」
小瀚覺得窩在賴昇平的懷裏,舒服極了。他感受得到,自己的血液正瘋狂地在體內恣意奔騰,整個人都溫暖了起來。賴昇平的肌膚所散發出來的味道,小瀚恨不得能夠一次吸個精光,他輕輕地,不由自主吻上賴昇平的頸間。
「現在的我終於明白一件事。」賴昇平說,臉頰貼着小瀚的臉頰。「你之前問我的,一個人為什麼會對貓勃起那個問題,我大概可以明白那個問題的意思。」
小瀚聽了,對他頂着賴昇平的下半身感到萬分抱歉。
「那隻能代表我喜歡你是天生的。呵,我想說一句很肉麻的話,不過我希望只給你一個人聽,」小瀚吻他的肩、他的下頷、到他的耳垂。然後用一種輕到只剩空氣流動的聲音,「我愛你。」
賴昇平聽完,整個人將他推開,留給小瀚的,是難以言喻的錯愕感。這回小瀚整個埋藏已久的臉表露無遺,每個觀望他們的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小瀚那帶有羞恥與罪惡感的表情。
賴昇平放聲大笑,每一個笑聲都讓小瀚覺得他在吸引其它人的目光,彷佛聚光燈已悄然降臨在他們兩人的身上,而這是一出完全偏離愛情劇的劇本,他完全沒有台階可以下。小瀚後悔他剛那三個字竟換來賴昇平的訕笑,羞怒不已。
小瀚怨懟地看着他,那副玩世不恭的痞樣。
「我不愛你。」賴昇平托起小瀚的下巴,直接朝小瀚的唇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