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管元善笑咪咪的打了圓場。在兩人爭執時,他照樣大刺刺的與人交談,一張笑臉和善可欺,踩着大步這邊聊個兩句,那邊話個家長,他表現的就是一副不知世事的公子派頭,純粹偷溜出府來玩樂的,揣着銀子當大爺,走到哪玩到哪,吃喝玩樂他在行,其他正事莫找他,他腦子裏裝的是稻草,中看不中用。
說真的,還真沒幾人當真拿他當正經人看待,只當是哪家被父母寵壞的少爺招搖過市的出遊,除了身邊幾人外,無人知他胸中有丘壑,談笑之言含有深意。
「咦?連才智過人的二公子也看不出端倪?」他以為能人一出,很快地就能蓋棺論定,回京復命。
唇角一勾,管元善似笑非笑的挑眉。「我是人,不是神,沒辦法給我一根繩子便能攀天摘蟠桃,我們才剛到人家的地頭,連臉面都還沒混熟呢!哪能知道其中的牽連有多廣。」
那一串相連的大瓜小瓜不知有多少,想全部摘下得費多大的勁,一個使力不均餘下幾個,假以時日又是一串串的瓜子瓜孫,綿延不斷,瓜密葉繁。
再說大官拔不動,摘幾棵小蒜有什麼用,只要有利可圖,要培養出更多的爪牙有何難處,用銀子砸就有。
「那我們要繼續無所事事的閑晃嗎?都走了老半天了。」問不出所以然,莫曉生想找間茶樓歇腳,喝口熱茶祛祛寒,這見鬼的天氣誰要在外頭晃。
「是明察暗訪、探查民情,由小老百姓口中得知當地官員有無貪贓枉法。」恨鐵不成鋼的文師爺氣呼呼地拈着兩撇胡,氣惱他的不長進,不開竅的大腦體會不出大人的用心。
他啐了一聲。「是,你說的對,不過小雪眼看着要轉成大雪了,這街上的商販誰不躲雪去?誰還冒着風雪做什麼……二公子,雪飄到你頭上了,還楞着……」幹什麼?
莫曉生的話才說到一半,眸光一亮的管元善像瞧見什麼有趣的事兒,丟下幕僚和師爺,以及會武的兩名長隨長生及長歡,快步走向經霜轉紅的槭木下。
「哎呀!小心凳子不穩——」
本來沒事的裘希梅被突然冒出的這句話一嚇,收着字畫的她心下一急,反而踩了個空,從矮凳上跌下。
她以為沒跌個鼻青臉腫,少說也得擦破皮,回府後得找個好借口遮掩一二,不讓人發覺她私下做的小動作。她還沒有攢夠脫身而出的銀兩,不可以失去丁府這個庇蔭處。
誰知她絲毫感覺不到疼痛,身子跌入一個溫暖中,微訝的定定神,抬眸一瞧,杏眸對上一雙俯視的深瞳,她有些怔住了,腦子一時沒轉過來。
驀地,她察覺這是名肩寬個高的男子,頓時耳根一紅,面頰燒燙,又驚又慌的趕忙站直,纖白若筍的手指梳理微亂的發,拉高衣襟,唯恐露出一絲讓人狐疑的女態。
殊不知在那一摟一抱當中,一縷屬於女子的幽香飄入管元善鼻翼,他細細輕嗅,瞭然在心,大掌下的細腰纖若柳條,他再遲頓也不會不曉得伸手搭救的人兒是女兒身。
說來,他並不錯愕,不過是證實了第一眼所見的疑慮,賣畫的少年太過纖細了,唇若點朱,眼似湖水般清湛,白玉一般的冰肌玉膚,美得不可方物。
「多謝公子救人於危急,梅希在此以揖為謝。」裘希梅不疾不徐的行禮作揖,神態從容。
真好聽的聲音,清亮悅耳,如珍珠落玉盤。「不用多禮,舉手之勞罷了,下回別踩高了,讓人替你收一收。」
她壓下心慌,故作平靜。「大家都是出來做主意的,何必去麻煩人家,不就是收收字畫,哪算得是回事。」
要不是他高喊出聲,她還不見得會嚇着。裘希梅在心裏腹誹,十指纖纖捲起字畫。
「此言差矣,同是一條街討生活的老百姓,本就該相互扶持,大家同心才能招來更多的客人。」管元善盯着她玉雪容顏瞧個不停,語氣輕快的說。
「公子所言甚是,是我想法太狹隘了,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若能這般親近和睦,相互幫助,確實是好事。」
「你說的是孟子的一段吧。」他拍掌一笑。
螓首一頷,裘希梅的神色略微謹慎地壓低聲音。「公子是讀書人,所學淵博,班門弄斧之舉令人見笑了。」
「不不不,你可別自輕了,我覺得你胸有丘壑,語多智慮,為不可多得之良才,以你的才華和才智,在這江蘇地界居然沒有為朝廷效力,衙門和縣太爺都瞎了眼不成?」他暗指江蘇官員識人不清,沒有唯才適用,取親不取賢,昏庸無道。
「人各有志,有人喜山,有人好水,有人垂釣溪畔樂此不疲,天下有才之士何止千萬,若是人人入朝為官,無人升斗米、百尺布的衡量,這世道就亂了。」各安其命,各行其事,方可居安一角。
「出門逛逛也能遇見你這般有見識的人,你們這兒果然人好、水好、風景好,可是有一樣不好,我到了秦淮河畔想包一艘花船游湖,居然花了銀兩還被人捷足先登,霸船不還還欺我是外地人,聽說是不小的官兒,你說惡不噁心人。」他故作氣憤的嚷嚷。
裘希梅面色如常。「這我就不清楚了,以我升斗小民的身分別說見官了,連歌舞昇平的秦淮青樓也沒去過,公子不妨多待數日,湖光山色總是跑不掉,美景如畫,宜人心扉,歌女獻唱,平添幾許旖旎。」
他點頭,又道:「瞧你們這條街上熱鬧繁華,想來地方官沒有魚肉百姓。」做得再好的官也有民怨,不可能什麼事都沒有。
「至少我沒聽見誰家的牛丟了要找官老爺討,官老爺是好是壞又豈是一張嘴能說得清的,事有兩面,見仁見智而已。」她不牽涉在內,獨善其身。
丁立熙之父丁旺海在鄰近的平溪縣當了六年知縣尚未移位,一心巴望着能再往上爬,圖謀更多的財富,本是富商的他為人奸險又愛財,從買官踏入官場后便不斷的利用職權斂財,貪污銀兩,重罪輕判。
這是裘希梅在當了三年丁府媳婦才知曉的私密,那時已當上知州的丁旺海根本不顧好友之女的死活,在洪雪萍的搧動下同意其子休妻,而且仗着官威命她立即出府,不得拖延。
不過在現在攢錢離府的緊要關頭,她不會多事的曝露,丁府人的好壞與她無關,她只想置身事外,早日脫離泥淖一般的深宅。
看她有條不紊的收拾筆墨書畫,管元善目光不自覺落在她畫了一半的「喜鵲登梅」,忽然脫口道:「我在城裏新買了一座宅邸,位於城東,就是柳家舊宅,我看你畫工頗有幾分大家遺風,不如你來為我的宅子作畫,一幅百兩。」
「這……」一幅百兩?
說句不怕羞的話,她心動了,十分樂意接下他的請託,城東離丁府並不遠,大約一刻鐘,以她的腳程來說。
只是她小有遲疑,不敢答應,進入他人宅邸不比出入丁府,她雖是女扮男裝,名聲仍要顧及,不可衝動行事,即使她真的很需要那筆錢。
「我的宅子裏有十來座院落,景緻不一,不一定要全部畫上,先畫個七、八幅瞧瞧,酬金方面絕不失禮。」他誘以重利。
「你說的是真的?」七、八幅畫等於七、八百兩銀子……裘希梅的心沸騰得厲害,彷彿看到和離后的曙光。
「你看我像在說笑嗎?我不是銀子多到沒處擱。」只是莫名地想看她畫出更多的好畫,留住四季美景。
「好,成交,先付兩百兩訂金!」
「不是銀子多到沒處擱?二公子,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瘋,一到江南水土不服,神智不清的犯了病,一出手便是兩百兩訂金,你真的病得不輕呀!」跟散財童子沒兩樣,不把銀子當銀子用,隨手一撒。
為了不讓人發現他已經到了江南,管元善私底下託人輾轉購得一處四進院的宅子,位於城東的驛站附近,方便他們將各路收集來的消息快馬傳回京里,也能藉此隱藏行蹤。
原因無他,年已二十三歲的管元善是世族管家大房的嫡次子,其父高盛侯管濟世在朝政上很受帝王重用,他也如其父一般年紀輕輕就當上皇帝寵臣,父子同朝為官。